库吏不敢怠慢,急忙取出钥匙,沉重的铜锁“咔哒”一声弹开。
门轴发出“吱呀”的干涩摩擦声,一股更为强烈的、带着尘土和化学物质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在高处开有数个小窗。借着透入的天光,可见里面整齐堆叠着许多麻袋与木桶。
麻袋口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或灰白、或淡黄的粉末与颗粒;木桶上则用黑漆标着字样。
姜淮缓步走入,靴底踩在细微的粉尘上,几近无声。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一只敞开口的麻袋上,里面是色泽不甚纯净的灰白色块状结晶。
他伸出两指,捻起一小块,指尖摩挲,又置于鼻下轻嗅,一股独特的辛辣气息冲入鼻腔。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又走到一个木桶旁,用手指抹了一下桶沿残留的黄色粉末,指尖顿时染上鲜明的色泽。
随行的工部员外郎赶忙上前,脸上堆着笑:“姜大人,这些都是工部营缮清吏司日常所用之物,些许杂料,污了大人的手……”
姜淮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解释,他转向库吏,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此库所存,录档为何?”
库吏战战兢兢地呈上账簿。姜淮快速翻阅到当前页册,只见上面写着:“入库硝石三百斤,硫磺一百五十斤,木炭粉两百斤,以及…配料若干。”
他的目光在“配料若干”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合上账簿,递还给库吏。
他再次看向那堆材料,尤其是那数量明显超出寻常修缮所需的硝石与硫磺。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雨滴从屋檐滑落的“滴答”声。所有随行官员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工部员外郎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微微见汗。
廊下的雨声淅沥,敲打着青瓦,也敲打在工部右侍郎赵衡的心上。
他面对姜淮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要求,脸色在灰白与蜡黄之间变幻,额角的汗迹被湿冷的空气一激,更显狼狈。
“姜大人…”赵侍郎的声音干涩,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此事…此事牵连甚广,并非本官有意隐瞒,实在是…唉!”他重重一叹。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线,几乎气声道:“请大人随本官至值房一叙,此处…绝非讲话之所。”
姜淮目光如古井无波,微微颔首。他知道,真正的内情,即将在这避人耳目的密谈中被挤压出来。
值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雨声,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赵侍郎亲手给姜淮奉上一杯温茶,手指却微微颤抖,茶盏与托碟碰撞出细碎的脆响。
“姜大人,”他颓然坐下,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您方才所见…那库中之物,以及那隔间…确与火器有关。但…但并非什么秘制新器,更非进展顺利…”
他吞咽了一下,艰难地继续:“那是…那是三年前,陛下确有口谕,着工部与将作监合力,研制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炮与火药。初期拔付了五万两白银,由时任工部尚书主理…”
姜淮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起初,匠人们信心十足,购入大量精良硝硫,尝试了无数配方,日夜试验…”赵侍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与不堪回首的颤音,
“然而…火药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无法引燃,就是燃烧过快炸膛,或是威力反不如旧式火药…三年来,试验失败不下数百次!耗费银钱已逾四万两,却…却一无所成!”
他说到此处,情绪激动,忍不住用拳头轻轻捶了一下桌面,茶盏一跳:“炸伤炸残的匠人已有七名!最严重的一次,几乎将京郊试验场的一个工棚夷为平地!此事…此事若传扬出去,工部上下,颜面何存?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姜淮眼神微凝。他没想到,竟是如此结局。
巨额投入,数年光阴,换来的竟是一连串的失败和无法交代的烂账。
“所以,”姜淮的声音冷静地响起,穿透了赵侍郎激动的情绪,“你们便选择了隐瞒?将失败的项目悄悄搁置,却不敢上报?
那些堆积的原料,是为了掩盖持续的消耗,还是依旧存着侥幸心理,指望有一天能突然成功?”
赵侍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他讷讷道:“也…也并非全然放弃…偶尔…偶尔仍有匠人尝试…但…但希望渺茫。至于账目…”
他声音更低,“只能东挪西凑,将其耗费摊入其他工程项目中慢慢冲销…那隔间里,锁着的便是历次失败的记录、残存的失败品,以及…那一笔笔无法见光的账册…”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与哀求:“姜大人,此事若捅到御前,工部…工部怕是要经历一场大地震!
本官等丢官罢职事小,恐…恐有更多人被牵连问罪啊!陛下若追问起那五万两白银的下落…我等…我等百口莫辩!”
值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如同无尽的叹息。
姜淮沉默着。他能想象那场景,一次次充满希望的点燃,换来的却是震耳欲聋的失败和惨剧,官员们从最初的雄心勃勃,到后来的焦头烂额,最终变成鸵鸟般的隐瞒和账目上的腾挪躲闪。
技术的瓶颈,官僚的颜面,皇权的压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个失败的项目紧紧包裹,沉入工部这潭深水之下。
良久,姜淮缓缓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哒”一声。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赵侍郎,开口道:“隐瞒不报,挪用款项,此乃大罪。”
赵侍郎浑身一颤。
“然,”姜淮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科技研发,本就有成败。失败数百次,或许正是为那最终一次成功铺路。只是,工部选择了一条最错的路。”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瘫软的赵侍郎:“此事,本官已知晓。那些账册、记录,封存好,任何人不得擅自销毁或改动。
明日,本官要看到所有与此项目相关的完整卷宗,从陛下口谕记录到每一次试验的详细报告,以及所有资金流向明细。”
“姜大人!”赵侍郎惊惶抬头。
“如何呈报圣上,本官自有考量。”姜淮打断他,目光深邃,“但欺瞒,绝不可继续。
工部需要做的,是直面这次失败,总结教训,而不是用更多的错误去掩盖第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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