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登州港。
晨曦的微光为海面铺上了一层碎金，平日里喧嚣繁忙的港口今日却是一片肃静。
三万名海军新兵与船坞工匠，沿着码头排列成整齐的方阵，鸦雀无声。他们的目光，汇聚在港口中央那三艘即将远航的战舰上，眼神里混杂着敬畏、狂热与期待。
居于中央的，正是那头钢铁巨兽——“镇远号”。
经过最后的舾装，它比试航时更显狰狞。船体两侧增设了十数门专门用于近距离格杀的副炮，乌黑的炮口如同凶兽的獠牙。高耸的烟囱下，是全新设计的封闭式舰桥，镶嵌着明亮的大块玻璃，足以抵御狂风与流矢。
一面巨大的，绣着金龙与铁锚的大唐皇家海军军旗，在主桅杆上猎猎飞扬，宣告着这支舰队不容置疑的归属。
在“镇远号”两侧，是两艘经过魔鬼改装的福船。它们被拆除了高耸的船楼，加固了甲板，船首和船侧也勉强铺上了一层薄钢板，最关键的是，船上原本的那些小型火炮，全部被换成了格物院出品的新式七五毫米舰炮。
虽然在“镇远号”面前，它们像是两个瘦弱的护卫，但其火力，已然超越了这世上任何一支水师的主力。
“吉时已到！启航！”
随着岸上礼官一声高亢的唱喏。
“呜——”
“镇远号”的汽笛发出一声悠长、雄浑的咆哮，仿佛巨龙苏醒时的第一声长吟。黑色的浓烟从烟囱中喷涌而出，直上云霄。
在万众瞩目之下，“镇远号”船尾的螺旋桨开始搅动港池，带动着它那庞大的钢铁之躯，缓缓离港。
没有号子，没有船桨，一种超越时代的，蛮横而不讲道理的力量，推着它稳稳地驶向大海。
岸上的人群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大唐万胜！海军万胜！”
“镇远号”的舰桥内，郑和身着笔挺的海军中将制服，手持一具黄铜单筒望远镜，面沉如水。从这个位置望出去，整个港口与远方的海平面尽收眼底，一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东宫谨小慎微的内侍，这片波澜壮阔的海洋，唤醒了他骨子里的雄心。太子殿下给了他一片海，他便要为殿下征服整个世界。
“他娘的，这玩意儿跑起来，还挺稳当。”
程处默穿着一身崭新的海军陆战队师长制服，在他身后咋咋呼呼。他努力想学着郑和的样子保持严肃，可嘴角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他伸手摸了摸舰桥内冰凉的铁壁，又跺了跺脚下微微震动的钢制甲板，感受着这头钢铁巨兽均匀的呼吸，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这玩意儿，可比骑马威风多了！
“程师长，请注意你的言辞。”郑和放下望远镜，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这里是皇家海军‘镇远号’的舰桥，不是你家后院的马厩。”
“嘿，知道知道。”程处默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郑提督，俺老程这不是头一回上这铁疙瘩，稀罕嘛。你说，太子哥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这玩意儿都能让他给琢磨出来。”
郑和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太子殿下的智慧，岂是凡人能够揣度的？他要做的，就是将殿下的意志，化作这艘船的航向，将殿下的怒火，变成那主炮喷吐的烈焰。
“传令，舰队组成一号战斗序列，航向西南，航速十二节。”
“是！提督！”
随着旗语兵的挥动，两侧的福船迅速调整了位置，呈品字形将“镇远号”护在中央，三艘战舰劈开白浪，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矢，射向了那片充满未知的南方海域。
......
舰队航行的第五日。
连续几天一成不变的碧海蓝天，已经消磨掉了程处默最初的新鲜感。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待在海军陆战队的专属舱室里，看手下的兵操练。
与郑和麾下的海军不同，程处默的陆战队成员，除了从百骑司和羽林卫里精挑细选的猛士外，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塔纳托斯第一小队。
队长一号，正赤着上身，领着他那一百名同样赤瞳的“怪物”，在狭窄的船舱内进行着残酷的格斗训练。
没有呐喊，没有花哨的招式。
只有拳拳到肉的闷响，骨头与肌肉的撞击声。他们的眼神麻木而凶狠，仿佛一群没有任何痛觉的杀戮机器。每一次出手，都直奔对方的要害，若非程处默三令五申不准下死手，恐怕一个上午过去，这支小队就要自己减员一半。
“他娘的，这帮家伙，真是疯子。”程处默身边的副官，一个百骑司出身的校尉看得心惊肉跳。
“疯子？”程处默嗤笑一声，“这叫野性，上了战场，敌人可不会跟你客气。只有比他们更疯，更狠，才能活下来。让咱们的人都看清楚了，学着点。以后抢滩登陆，跟海盗们短兵相接，就得靠这股疯劲儿。”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
“程师长！郑提督请您立刻去舰桥！”
程处默精神一振，知道肯定是出状况了。他抓起挂在一旁的横刀，大步流星地冲向舰桥。
一进舰桥，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所有的军官都表情严肃，郑和正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
“怎么了？”程处默压低声音问。
“看那边。”郑和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程处默拿起另一具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一个极小的黑点正在快速移动。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了那是一艘船。
一艘通体漆黑，船帆也是黑色的单桅帆船。它的体型不大，但船身狭长，在海面上极其灵活，正以一个诡异的“之”字形航线前进，仿佛一条滑溜的黑鱼。
“是他们？”程处默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还不能确定。但根据阿里的情报，这片海域是‘海洋之子’的外围巡逻区。”郑和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他们的警惕性很高。”
那艘黑船显然也发现了大唐舰队，但它并未逃离，反而远远地兜着圈子，像一头观察着猎物的恶狼，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妈的，还挺狂。”程处默骂了一句，“郑提督，下令吧！让俺带人开那艘‘飞鱼号’过去，把它抓回来！”
“飞鱼号”是两艘改装福船中速度较快的一艘。
“不急。”郑和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说过，对付狼，不能只追一只。要先摸清狼群的动向。”
他放下望远镜，眼中闪过一丝 狠厉。
“传我命令，‘镇远号’锅炉减压，降速至五节。同时，命令‘飞鱼号’脱离编队，上前驱逐！”
“降速？”程处默一愣，没明白郑和的意图。
“我们得让他们觉得，我们只是一支普通的，跑不快的商船队。”郑和继续说道，“而‘飞鱼号’，就是那个不听话，冒失冲出去的愣头青。”
命令很快被执行。
“镇远号”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烟囱里的烟也变得稀薄。而“飞鱼号”，则像是得到了命令，猛地一个加速，脱离主队，朝着那艘黑色的单桅帆船冲了过去。
远处的黑船似乎被“飞鱼号”的举动激怒了。它不再兜圈子，而是调转船头，迎着“飞鱼号”冲来。
两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追逐战即将展开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轰！”
那艘小小的黑色帆船上，竟然冒出了一团白烟！
紧接着，一颗黑色的弹丸，呼啸着飞向“飞鱼号”，在距离船身几十步远的海面上，砸起了一道巨大的水柱！
“火炮！”程处默严肃道。
舰桥内的所有军官，脸色都变了。
虽然那一炮打得偏得离谱，威力看起来也十分可怜，但这无疑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一群拿着刀剑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同样掌握了火器力量的，有组织的敌人。
郑和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很好。”他喃喃自语，“这下，更有趣了。”
他举起望远镜，看着那艘开了一炮后，立刻仗着灵活调头，开始与“飞鱼号”周旋的黑船，眼神变得越发深邃。
“传令‘飞鱼号’，不必追击，保持距离，与敌纠缠。传令‘镇山号’，从左翼迂回，准备合围。”
“郑提督，就这么一条小杂鱼，用得着两艘船去围吗？让‘镇远号’一炮轰沉它不就完了！”程处默有些不解。
“程师长。”郑和回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教导的语气对他说道，“太子殿下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个会开口说话的，活的舌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为什么敢主动挑衅，还敢开炮？”
“它不是在挑衅我们，它是在……发信号。”
“它在告诉它的同伴，这里，有肥羊上门了。”
“飞鱼号”与“镇山号”一左一右，如同两只张开的铁钳，步步紧逼。
那艘黑色的侦察船确实滑溜如鱼，在两艘吨位远大于自己的福船之间穿梭躲闪，灵活得不像话。船上的海盗们发出阵阵怪叫，时不时还朝着唐船的方向做出各种侮辱性的手势。
但这种猫戏老鼠般的游戏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镇山号”精准地打出一排齐射，炮弹如同冰雹般将黑船周围的海面砸得水花四溅时，海盗们的嚣张气焰终于被浇灭了。一发靠得最近的炮弹，其爆炸掀起的浪头，甚至将甲板上的几个海盗直接掀进了海里。
面对这种降维打击般的火力，黑船终于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地降下了黑帆。
程处默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陆战队员，第一个跳上了海盗船的甲板。
迎接他的，是十几双充满了仇恨与野性的眼睛。
这些海盗与中原人长相迥异，他们皮肤黝m，眼窝深陷，身上纹着各种古怪的海洋生物图腾，手里攥着弯刀，嘴里发出“呜哩哇啦”的叫声，即便被数十张军弩指着，也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
一个看似头目的独眼龙，更是朝着程处默“呸”地吐了一口混着血丝的浓痰。
“嘿，还挺横！”
程处默最喜欢对付这种硬骨头。他不等翻译开口，大手直接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那独眼龙在原地转了两圈，带着满嘴的碎牙，轰然倒地。
其他海盗见状，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嘶吼着就要扑上来拼命。
“砰砰砰！”
程处默身后的陆战队员，毫不犹豫地用枪托，将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一个个砸翻在地。
“都给俺捆结实了带回去！”程处默揉了揉发麻的手掌，骂骂咧咧，“他娘的，骨头还挺硬。”
半个时辰后，“镇远号”宽敞的底层船舱，被临时改造成了审讯室。
抓来的十几个海盗被扒光了衣服，如同待宰的牲畜般跪成一排。冰冷的海水从头顶浇下，让他们在南国的湿热天气里，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名随船出征的，来自阿里的商队的向导，正战战兢兢地充当着翻译。
然而，审讯的进展，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无论程处默如何威逼利诱，甚至当着他们的面，用烧红的铁条在一个海盗的胸口烙上了一个大大的“囚”字，这些海盗也只是发出痛苦的嘶吼，却没吐露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他们仿佛一群被彻底洗脑的狂信徒，眼神里除了痛苦，就是一种诡异的狂热。
“郑提督，这帮孙子嘴太硬了，要不……全沉海里去吧？”程处默有些不耐烦了，他对这种磨时间的活计向来没什么耐心。
“不必。”
郑和摆了摆手，他一直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冷眼观察着一切。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个被烙伤的海盗面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用更残酷的刑罚，但他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了那海盗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那是太子殿下亲手调配的，混了青霉素粉末的金疮药，效果极佳。
“啊……”
剧痛中的海盗发出一声呻吟，他能感觉到，那火烧火燎的伤口，在接触到药粉后，竟然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郑和做完这一切，又示意手下，给所有海盗都松了绑，并给他们端来了清水和肉干。
海盗们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这群唐人的套路。
“告诉他们，”郑和对着翻译，语气平淡地开口，“我，是大唐皇家海军提督。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抢你们的破船，也不是为了杀几个微不足道的哨探。”
“我们，是来剿灭‘海洋之子’的。”
“顺从者，可活。反抗者，连同你们信奉的‘海神’，都将被‘镇远号’的主炮，轰成齑粉。”
他指了指脚下的甲板，“你们现在踩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舰。它的力量，你们无法想象。刚才那一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告。”
翻译将他的话战战兢兢地翻了过去。
海盗们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恐惧，怀疑，还有一丝丝的好奇。
郑和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走到了那个被打掉满嘴牙的独眼龙面前。
“你，是他们的头领？”
独眼龙死死地盯着他，不说话。
“很好。”郑和点了点头，“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他转头对程处默道：“程师长，从现在起，这个人，交给你了。给他最好的伤药，最好的食物。让他在船上随便走，随便看。除了舰桥和动力舱，哪里都可以去。”
“啊？”程处默彻底懵了，“郑提督，你这是……”
“让他亲眼看看，他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郑和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恐惧，源于未知。我要让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感受到彻底的绝望。当他心中的神崩塌时，他的嘴，自然就会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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