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戬身体向后一靠,重新慵懒地陷入藤榻软垫里,姿态闲适:
“令尊郁承年,军功赫赫,镇守北疆多年。然而,树大招风,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字字敲在郁澜紧绷的心弦上。
父亲!
这是她唯一的软肋!
裴戬清晰地说出了她的所求,直接捏住了她唯一的死穴!
“四姑娘所要的对价,裴某可以给。”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半年内,无论朝堂生何种变故,若牵扯郁大人,只要非他自身谋逆叛国之罪责,非因他自己行为直接损害我端王府根本的利益,裴戬,以端王世子身份,承诺出手一次!”
“保郁承年一次安稳,不受构陷!”
轰!
郁澜袖中的双手猛地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猜中了!
甚至考虑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一次出手机会,这恰恰是她最需要的!
一次关键时刻的干预和震慑,足够为摇摇欲坠的晋国公府争取喘息甚至翻盘的契机。
这是她孤注一掷设计接近裴戬时,埋藏最深、也最不敢奢望的终极目标。
如今,竟被他精准地抛了出来。
而且,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等的约定之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大脑有片刻的空白,父亲威严却隐含担忧的目光在眼前闪过,整个晋国公府那风雨飘摇的处境压在心口。
赢了?
真的……值得赌上这半年吗?
郁澜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筹码太重,值得!
她微微吸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目光迎上裴戬的目光。
没有回答,只有行动。
她站起身,在裴戬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径直走到那架桐木琴前。
广袖微拂,在绣墩上坐下。身姿优雅,如空谷幽兰。
纤纤玉指,落在琴弦上。
然后,轻柔、和缓,却又流淌着一种旋律,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正是之前她婉拒的那曲《凤求凰》。
琴音如同山涧清泉,叮咚淌过,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刻意被处理得柔和婉转的音符跳跃着,一点点驱散了屋内残余的剑拔弩张。
郁澜垂眸专注拨弦,没有再看裴戬一眼。
她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藤榻上那个高大危险的男人,紧绷的肩背线条,在那舒缓如春风的琴音抚慰下,渐渐松软下来。
那双眼眸,也缓缓地合拢。
最后,呼吸变得悠长均匀。
他竟真的卸下了防备,在她亲手奏响的旋律中……睡着了。
琴音并未中断。
郁澜的手指依旧在弦上滑动,动作轻缓,如同拨弄月色。
心绪却在飞速运转。
他不会无缘无故受伤。
尤其不会在与他亲舅家敬林军对峙的节骨眼上,被一个他显然没放在眼里的大哥郁晖打伤。
他根本,是故意的!
故意示弱,故意不反抗,甚至可能故意激怒郁晖出手!
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此时,就是为了一旦她父亲在朝堂上真正陷入险境,端王一派需要师出有名地干预。
郁晖殴打端王世子,这就是一个现成的把柄!
裴戬看似重伤躺在她这里,实则屁事儿没有。
郁澜的指尖微微一滞,一个低沉的泛音悄然滑过。
漠城!
郁晖如今任职的漠城守将,那是端王敬卫军的势力范围核心。
而他负责的关外商道稽查与盘查之责,恰恰与城外驻防的敬林军势力范围有交叠。
一个小小的漠城守将,殴打重伤端王世子!
这事,一旦被端王抓住机会做文章,足以成为点燃漠城守军和城外驻军两派权力激烈冲突的导火索,甚至能顺势扯下整个郁家。
何等心思!何等手段!
郁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盘棋,远比她想象得更危险。
她停下拨弦的手,琴音戛然而止。
室内只剩下裴戬平缓的呼吸声,和窗外细微的风过竹叶的沙沙声。
郁澜缓缓起身。没有惊动榻上沉睡的男人。
目光却落在藤榻旁矮几上摊开的一卷书册上。是兵书。
翻开的那一页,赫然是《六韬·文伐》篇。
她的目光在那精妙的权谋之语上停留片刻,伸出手,拿起了那卷兵书。
兵者,诡道也。
她走到窗边光亮处,背对着藤榻,一页页,无声地翻阅。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女子单薄秀丽的背影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
翻阅书页的轻微声响也停了。
倚在窗边手执书卷的郁澜,不知是倦意来袭,还是那书中诡谲的权谋战场耗尽了心神,竟也合上了那双眼眸。
呼吸清浅,睡颜安然。
薄薄一卷兵书,滑落在地毯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藤榻上的裴戬,不知何时,竟已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异常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看着窗前暮色里沉睡的身影,看着她手边静静躺在地上的书卷,眼底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良久。
他才缓缓阖上眼。这次,任由真正的疲惫,吞噬意识。
罢了。
……
光线悄然西斜,在窗棂上投下狭长的影子。藤榻上,裴戬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倦意早已褪尽,清明如寒潭。
目光下意识转向窗边,却见那道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已倚着窗棂沉沉睡去,薄薄一卷兵书滑落在脚边的织金绒毯上。
他起身,无声地踱到窗前。
郁澜微垂着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呼吸清浅得几不可闻。
裴戬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个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那弧度里带着点探究,甚至几分愉悦。
他微微俯身,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少女身子很轻,在他怀中温软得惊人,带着淡淡的清冷梅香。
抱着她走向内室那张铺着软缎的矮榻时,裴戬的脚步竟难得地放缓了几分。
他将她轻轻放下,拉过薄衾一角盖在她腰腹间。
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滑落颊畔的一缕柔软发丝,竟忍不住在那细腻的触感上停留了一瞬。
他立在榻边,并未立刻离开。
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熟睡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珍品,又像在解一个难解的谜题。
偏就在此刻。
“世子,顾公子有要事求见……”心腹侍卫瞿洋的声音突兀地在屏风外响起。
他一只脚刚跨进来半个身子,后半句话却如同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被眼前的景象噎了回去。
自家那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世子爷,正站在榻边,以一种饶有兴味的姿态,垂着眼,手指还勾着人家姑娘垂落的头发丝?
瞿洋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裴戬的手指在瞿洋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已收回,动作快得如同未动。
他直起身,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气氛瞬间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何事?”
瞿洋猛地回神,冷汗刷地浸湿了后背,慌忙垂首,再不敢往榻上瞄一眼:“回……回世子,顾辞顾公子在外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裴戬眼底戾气稍敛。
顾辞?这时间点……
他最后深深瞥了一眼榻上犹自沉睡的郁澜,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只丢下一个命令:
“让她睡。守好门口。”
瞿洋如蒙大赦,立刻挺直腰板,如同门神般死死钉在内室门口。
外间书房,气压同样低得骇人。
顾辞已等在堂中,一身天青色直裰,身姿挺拔如松柏,面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丝凝重。
“查得如何?”裴戬大步进来,衣袍带风,劈头就问,没有半点寒暄。
顾辞抬眸,迎上裴戬的目光:“玲珑台那日之后,六殿下发疯一样要找的人消失了。城门所有记录、京畿戍卫的眼线皆无其踪迹。我们推测,”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人极有可能已被三殿下设法,秘密送出京城了。”
“送出?”裴戬眉峰如剑般骤然聚拢,又慢慢松开,化作一丝了冷笑,“好快的动作,好周密的手段。三哥的人,倒是有点本事。”
顾辞点了点头:“正是。而当日玲珑台引开六殿下大批人手的那道‘人影’,我们已多方探查核实,极可能,就是晋国公府的郁晖。”他吐字极慢,观察着裴戬的反应。
裴戬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寒芒更盛一分:“身手不错。声东击西,虚晃一枪,能在那等混乱局面下助人逃脱。郁大公子这份本事,倒是藏得深。”
他锐利的目光钉在顾辞脸上,“顾公子对此人身份,想必并非完全陌生吧?”
顾辞面色不变,坦然迎上这审视:“世子明鉴。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顾某身处其间,行事自有其考量。三殿下此举,意在借他人之手牵制六殿下,对端王府未尝不是好事。”
他点到即止,将利害摆明。
“好事?”裴戬发出一声轻嗤,“依你之见,那人落入三皇子手中,掌握的那点有关六皇子的消息,真能翻起多大的浪?”
顾辞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世子所言极是。那人掌握的,无非是些六殿下在京中敛财纵奴的小把柄。在圣上眼中,罚俸禁足已是顶天。根本伤不到六皇子的根本,更撼动不了端王府树大根深的根基。”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更有力量:“当下情势,世子,王府因长公主旧事风波初定,此刻再卷入皇子明争暗斗的漩涡,实为不明智。倒不如听之任之。让这点风吹草动自己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去。六殿下吃点小教训,让他自己去烦恼如何跟三哥斗法,免得再来烦扰王爷和您。岂不更省心省力?此消彼长,于我端王府,实则得利。”
这一番利弊权衡,几乎与裴戬自己原先的盘算不谋而合!
或者说,裴戬先前借机装重伤,很大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暂时避开这场皇子间的浑水,坐山观虎斗。
可裴戬脸上却没有半分赞许。
“顾公子这番筹划,思虑周全,进退得当,为王府计,为本世子计,可圈可点。只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说了这许多利弊道理,公子今日亲自前来,恐怕,还有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私心吧?”
顾辞眼神微凝,并未回避,反而坦然地看向裴戬。
裴戬踱前一步,“你想要保住郁晖!”
他精准地点破。
顾辞沉默一瞬,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是。”
“郁大公子此番卷入,不过是听命行事,充当了一个引子的角色。他所做的一切,并未造成任何对端王府实质性的伤害。既未泄露王府秘密,也未直接伤害王府中人。反而,还给世子提供了制造一个绝佳把柄的契机。”
裴戬被点破,不怒反笑!
“私心?哈哈哈哈!”
他蓦地收住笑声,眼神锐利如鹰隼,直视顾辞:
“这世间的棋局,谁人无私心?顾公子,你敢说,若你我易地而处,今日为三皇子奔走的换成是你,你会不抓住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向前逼近一步,“郁晖愚蠢冲动,自己递上了刀把子!本世子不借机攥住,岂不是太浪费?”
“本世子行事,自有分寸!一个郁晖,此刻尚不值得我端王府大动干戈,更不必说,看在某些情分的面子上,本世子可以对他这份愚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顾公子也记住!今日本世子可以暂不动他,不代表能永远庇护他!来日若挡在我端王府必经之路前,无论是郁晖,还是别的什么人,挡路者——”
“死!”
掷地有声!
这就是端王世子裴戬!他可以权衡利弊,可以因势利导,可以因某些不便明说的理由容忍一时,但绝不会在任何威胁面前,真正永久地退让!
书房内一时死寂。
顾辞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微微躬身,竟认下了幕僚的身份:“世子高见,雷霆手段,顾某受教。顾某追随王爷与世子,自当竭力谋划,为王府利益殚精竭虑,此乃本分。”
气氛似乎在缓和。
然而下一刻,顾辞的语气却猛地一转:
“只不过,世子!顾某历经世事,有一言不吐不快!”
“权势的确是滔天巨海,可您要驾驭它,而非让它吞噬掉您生而为人最初亦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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