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风暴
栎阳宫的梁柱在晨光里投下森然的影子,如同殿内凝滞的空气。新君驷端坐在黑漆龙纹的王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的青铜纹饰。案上堆叠的奏疏还带着墨香,却压不住满殿浮动的戾气——那是旧勋贵与变法派之间,积蓄了十余年的水火之势。
“卫鞅!”一声沉喝陡然撕裂寂静,公子虔拄着玉杖从班次中走出。他玄色朝服上的日月纹绣得针脚细密,却掩不住左肩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当年因太子获罪而被劓刑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微微颤动。“你可知,昨日嬴氏宗祠的祭祖大典上,有十七家公族宗亲托病未至?”
卫鞅立在殿中,素色锦袍在一众深色朝服里显得格外清瘦。他垂眸听着,腰间悬挂的变法铜诏牌轻轻撞击着革带,发出细碎的声响。“臣已知晓。”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渭水的秋波,“其中十二家,上月因私藏奴隶被县丞查处,按新法削了爵禄;另有五家,在河西之战中虚报军功,已被军法官收押待审。”
“好一个‘已知晓’!”公子虔猛地将玉杖顿在金砖上,杖首的饕餮纹在地面砸出闷响,“你眼里只看得见律法条文,却看不见这些人都是嬴氏的骨血!想当年先君在时,正是靠着这些公族披甲执锐,才将西戎赶出了岐丰之地。如今你倒好,靠着些泥腿子出身的县吏,就敢将公族视作草芥?”
他向前两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卫鞅:“前日里,宗室大夫嬴壮不过是在市集上多看了两眼新铸的农具,就被你的巡吏以‘窥探民生’为由盘问半个时辰。这般折辱,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殿内侍立的臣僚们屏住了呼吸。甘龙悄悄瞥了眼新君,见他眼帘低垂,便微微欠身附和:“公子所言极是。法者,当顺人情。如今关中各县,但凡有公族经过,乡野小儿都敢指着脊梁骨骂‘旧贼’,这难道不是新法太过酷烈所致?”
“甘大人这话,倒像是说秦国的百姓都是愚民。”卫鞅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敢问公子,二十年前,您率军与魏国争夺河西,军中士卒三日未得粮草,是谁将自家封地的粟米尽数运往前线?”
公子虔一怔,脸色沉了下去。
“是渭水岸边的农夫。”卫鞅的声音陡然拔高,铜诏牌的撞击声也变得急促,“那年冬月,您在阴晋被吴起围困,是谁冒着风雪翻越秦岭搬来救兵?是商於之地的猎户!可这些人,在旧制之下,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庶民’,他们的儿子依旧要为您的家臣耕地,女儿要被没入公族为奴!”
他转向殿中,袍袖一扬:“新法推行九年,军中士卒凭斩首数可得爵位,乡野农夫凭纳粮多寡可获田宅。去年秋收,关中亩产较变法前增了三成,河西之战,我军以五万破魏军二十万——这些难道是靠公族的‘颜面’换来的?”
“放肆!”公子虔的玉杖几乎要戳到卫鞅鼻尖,“你以为靠着这些小恩小惠就能笼络人心?公族是秦国的根!当年襄公护平王东迁,受封西陲,正是靠着嬴氏子弟同心同德,才有了今日的秦国。如今你将公族的封地收归国库,将宗室的兵权转交县尉,这与刨了秦国的祖坟何异?”
“根若烂了,留着何用?”卫鞅寸步不让,“先君在时,曾与臣登华山望中原。那时魏国占据河西,韩国把持宜阳,就连周天子都敢对秦国使脸色。为何?因我秦国地寡人稀,法度废弛!公族们守着世袭的爵位,在封地内作威作福,百姓却连隔夜粮都没有——这样的‘根’,留着只会让秦国烂在地里!”
“你——”公子虔气得浑身发抖,伤疤处的皮肤泛起红潮,“你可知去年冬日,雍城宗室冻死了多少人?他们没了封地的收入,连御寒的棉衣都做不起!你口口声声说强国,却让列祖列宗的后裔沿街乞讨!”
“雍城冻死的,是三个拒不交出私藏兵器的旧勋。”卫鞅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臣这里有县府的卷宗,此三人将封地的粮草换成了甲胄,意图在去年秋收时煽动兵变。至于其他宗室,按新法可凭才学入仕,可从军建功,并非只能坐以待毙。倒是公子您,去年将自己的俸禄悉数捐给了军中孤儿,为何偏偏容不得旁人自食其力?”
这话戳中了公子虔的痛处。他确曾暗中接济过军中遗孤,却绝不愿被卫鞅拿来做文章。他正要发作,却见新君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叔父。”新君的声音不高,却让满殿的争执瞬间停了下来。他缓缓看向公子虔,“前日里,您举荐的嬴华,在函谷关立下了斩将夺旗之功,朕已按新法升了他的爵位。此事,您可有异议?”
公子虔一愣,随即躬身:“臣无异议。”
“卫鞅。”新君的目光转向另一侧,“前日你奏请在巴蜀推行郡县制,朕已准了。只是巴地部族众多,你打算如何让他们信服新法?”
卫鞅拱手:“臣已命李冰率水工入巴,先修渠引水,让部族百姓见新法之利。再选部族中识文断字者入栎阳求学,学成后归乡任教——恩威并施,当可安定。”
新君微微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甘龙的手心里渗出了汗,他看到公子虔的玉杖微微颤抖,而卫鞅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绞着袍角。
他们都知道,这场争执绝非口舌之争。公子虔身后,是那些被新法削了爵禄的旧贵族,是盘根错节的宗室势力;卫鞅身后,是靠军功崛起的新贵,是关中数百万受益于变法的百姓。而新君的一句话,就能让天平朝着任何一方倾斜。
“朕记得。”新君忽然开口,目光望向殿外的天空,“十岁那年,曾随先君去栎阳城外的农田。那时的田埂歪歪扭扭,农夫们拿着木耒耕田,一天也犁不完半亩地。先君指着那些田对我说,这就是秦国的病根——人懒,地薄,法度松。”
他顿了顿,指尖的敲击声停了:“后来卫鞅入秦,先君让他做左庶长。那天,先君也带着朕去看农田,不过看的是试种新法的田。那里的农夫用铁犁,牛耕,田埂笔直得像墨线画的。先君又说,秦国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学这样种地。”
公子虔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叔父。”新君终于看向他,“您是看着朕长大的。您说宗室是秦国的根,这话没错。可树要长得高,根就得扎得深,还得常修剪枯枝。若是任由朽根盘结,这树早晚要倒。”
他又转向卫鞅:“新法是好,可铁犁用久了也会钝,牛耕累了也得歇。昨日接到陇西的奏报,有县尉为了凑军功,竟杀了归附的羌人充数。这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卫鞅的脸颊微微发烫,他躬身:“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罪不罪的,日后再说。”新君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今日朝上的话,你们都记着。宗室也好,新法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秦国。谁要是忘了这点,朕第一个不饶。”
他没有说谁对谁错,没有说要偏袒哪一方,甚至没有提及下一步的打算。可殿内的人都感觉到,那股紧绷的戾气似乎散了些,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积聚——像是暴雨前的闷雷,藏在云层里,不知何时会轰然落下。
公子虔深深吸了口气,将玉杖重重一顿,转身归入班次。他的肩膀依旧紧绷,却没再看卫鞅一眼。
卫鞅直起身,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金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知道,这场对峙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新君用最温和的方式,挡回了双方的锋芒,却也将最终的决断,推到了未知的将来。
甘龙悄悄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发慌。他看了看公子虔铁青的侧脸,又看了看卫鞅紧抿的嘴唇,忽然明白过来——新君不是没有计较,只是他的计较,比任何人都要深远。他要的不是平息这场风暴,而是要让这风暴,按照他的心意,刮向该去的地方。
殿外的阳光渐渐升高,照在梁柱上的金龙纹饰,反射出刺目的光。新君已经转身走入内殿,留下满朝文武在原地伫立,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玉杖顿地的闷响,铜诏牌的撞击声,以及新君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一场风暴暂时平息,却有更多的能量在暗处积蓄。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的结束,而只是结束的开始。秦国的朝堂,依旧在新旧势力的拉扯中,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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