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新令
咸阳宫的铜钟刚敲过辰时,卫鞅踏着朝露走进章台殿时,阶下的甲士正将昨夜新铸的剑戟搬到殿外晾晒。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照得那些青铜兵器的棱面泛出冷冽的光。
“商君来得早。”值殿的内侍躬身引路,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颤动。卫鞅颔首应着,目光扫过廊柱上新刻的秦国疆域图——比起三年前他初入秦地时,图上代表郡县的朱笔圈点已向外扩展了整整三个指节的距离。
殿内的炭盆余烬尚温,新君嬴驷正对着案上的竹简蹙眉。见卫鞅进来,年轻的君主推开手边的《军政》竹简:“昨日西境急报,义渠人又扰北地郡,边军虽击退了他们,却折损了百余名锐士。”他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商君可知,阵亡士兵的家眷在市集哭了整夜?”
卫鞅解下腰间的玉玦放在案旁,玉质温润的表面还带着他体温:“臣已让户曹清点抚恤。北地郡送来的阵亡名册里,有七成是去年新法推行后才从军的庶民。”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他们中有人刚分到田产,妻子还怀着身孕。”
嬴驷的手指停在竹简上“军功爵”三个字上。这三个字是卫鞅亲手写的,墨迹透过竹简背面,在衬垫的锦缎上洇出淡淡的痕。“现行的军功制,斩首一级赐田一顷、宅九亩,爵升一级。”年轻的君主忽然抬头,“可商君觉得,这些够吗?”
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卫鞅想起去年在函谷关见到的情景:一个断了左臂的士兵用布带将剑绑在右臂上,非要跟着队伍去追击逃兵,只因为他说家里还有三个弟弟等着他挣回爵位,好脱离奴籍。
“不够。”卫鞅的声音斩钉截铁,“田产宅地是给活人的,可士兵在战场上搏命时,心里记挂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他俯身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在案上缓缓铺开,“臣恳请君上,再加三条赏赐:其一,士兵获爵者,其父母免徭役;其二,妻子儿女可入官学;其三,若战死沙场,家眷终身受郡县供养,由国库按月发放粟米布匹。”
嬴驷的指尖顺着羊皮上的字移动,忽然在“官学”二字上停住。他记得自己年少时,只有公族子弟才能进官学读书,那些在市井里奔跑的庶民孩童,连字都认不全。“让庶民的孩子进官学?”他抬眼看向卫鞅,目光里带着探究。
“君上请看。”卫鞅从案旁拿起一支笔,蘸了墨在羊皮边缘写下“士”字,“士兵在前线杀敌,是为了让家人活得有尊严。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能像公族子弟一样识文断字,将来或许能做官吏,这份力气只会使得更足。”他将笔放下,墨滴在羊皮上晕开小小的黑点,“况且,秦国要强盛,不仅要有能打仗的士兵,还要有能治理地方的人才。这些孩子,将来都是秦国的根基。”
殿外传来甲士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步伐像是踩在每个人的心上。嬴驷盯着那卷羊皮看了许久,忽然抓起案上的王玺,“啪”地盖在羊皮末端。朱砂印泥在晨光里泛着鲜亮的红,像极了战场上未干的血。
“就依商君所奏。”年轻的君主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传诏各郡县,三日之内,务必让每个军营、每个里巷都知晓新令。”
三日后的咸阳军营,三百名锐士正列阵等候。他们的甲胄上还带着上一场战役的尘土,有人手臂上缠着绷带,却依旧站得笔直。卫鞅站在点将台上,身后的旗手展开一卷黄绢诏书,当内侍用尖细的嗓音念出“战死家眷终身受养”时,队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商君!”队列前排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突然跨步向前,甲片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他是个什长,名叫黑夫,去年在河西之战里斩了两颗首级,刚升了公士爵。“小人敢问,若是战死了,家里的老娘真能每月领到粟米?”
卫鞅的目光扫过黑夫冻裂的手背——那上面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剑而显得格外粗大。“不仅有粟米,”他的声音透过寒风传到每个人耳中,“还有布匹、柴薪,逢年过节另有赏赐。你若能升上大夫爵,你的儿子十五岁便可入官学,不必再像你这般,只能靠力气吃饭。”
黑夫猛地挺直了腰板,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吼道:“听见没有!商君说了,咱们在前面拼杀,家里人都能跟着享福!”
队列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回应,有人将手里的戈往地上一顿,震得尘土飞扬。卫鞅看着这些被寒风冻得鼻尖通红的士兵,忽然想起自己刚推行变法时,他们中有人宁愿躲在山里当盗匪,也不愿来军营服役。那时的秦国士兵,打仗只为混口饭吃,哪里有如今这般眼神里的光。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咸阳,不到半月,就连最偏远的陇西郡也传遍了新令。一个名叫景颇的少年,父亲是去年战死的士兵,母亲正靠着每月两石粟米过活。这天他在郡府外的布告栏前,踮着脚看官吏张贴新令,忽然被人拽了拽衣角。
“小娃,识字吗?”一个背着行囊的汉子蹲下来问他,汉子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剑鞘上刻着“秦”字。景颇点点头——他母亲用父亲的抚恤金送他去了里正办的私塾,已经认得了不少字。
“那你念念,上面说的啥?”汉子指着布告上的字,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景颇逐字逐句地念着,当念到“士兵获爵,子女可入官学”时,汉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景颇的头:“好小子,等我立了功,就让我家娃也来识字!”
汉子转身走向征兵处时,景颇看见他行囊里露出半截布条,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
三个月后,秦国与魏国在河西再次交战。当魏军的方阵如黑云般压过来时,秦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黑夫握着新磨的剑冲在最前面,他想起临行前老娘塞给他的饼,饼里夹着腌好的肉——那是郡县按新令发的赏赐。
一支冷箭射来,擦过他的耳际,钉在身后的盾牌上。黑夫没有回头,他看见前面有个魏兵正举着戈刺向自己同什的少年,那少年才十五岁,昨天还跟他说要挣个爵位,让妹妹去咸阳的官学读书。
“杀!”黑夫怒吼着劈出一剑,青铜剑切开皮肉的声音混在喊杀声里,竟让他想起了家乡秋收时割麦的脆响。他不知道自己斩了多少颗首级,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眼前的敌军方阵像是块被敲碎的瓦片,正一片片崩塌。
夕阳西下时,战场终于安静下来。黑夫靠在断戟上喘着气,甲胄上的血结成了冰。他摸出怀里的布包,里面是给老娘的银簪——用这次的赏钱打的。远处传来传令兵的呼喊:“清点战功!按新令登记!”
黑夫忽然笑了,他抬起头,看见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块新染的绸缎。他想,等打完这仗,就请个假回家,看看老娘,再问问里正,官学的先生什么时候来村里招生。
卫鞅站在城楼上看着归来的军队,士兵们扛着缴获的旗帜,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神情。有个断了腿的士兵被同伴背着,手里却紧紧攥着半截敌军的旗杆,嘴里还在念叨着:“我斩了两个,够我儿子进官学了……”
嬴驷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杯温热的酒:“商君看,这新令的效果如何?”
卫鞅望着那些互相搀扶的士兵,他们的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坚实的墙。“君上您看,”他指着远处正在登记战功的官吏,“他们不是在为爵禄而战,是在为家里的爹娘、妻儿而战。”
酒液滑入喉咙,带着微辣的暖意。卫鞅想起自己当年在魏国不得志时,也曾渴望有这样一个能让人才尽其用的国度。如今,他亲手将这个国度的根基,深深扎进了每个秦人的心里。
夜色渐浓,军营里燃起了篝火。黑夫和同什的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用刀尖挑着烤熟的肉,谈论着将来的日子。有人说要在新分的田里种上稻子,有人说要让妻子去学织布,还有人说等儿子从官学毕业,要让他回来教村里人识字。
火焰在他们眼里跳跃,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红彤彤的。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这个正在崛起的国度,打着坚实的节拍。
卫鞅站在营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欢笑,忽然觉得腰间的玉玦又温润了几分。他知道,这场变法之路还很长,但只要这些士兵心里的火不熄,秦国的强盛,便只是时间问题。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远处的咸阳城灯火璀璨,像一颗正在夜空里慢慢亮起来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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