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雪沫子撞在驿站的破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琪亚娜把最后一根干柴塞进火堆,火星子噼啪地溅起来,映得草堆上阿娅的脸忽明忽暗。她蹲下身想掖紧阿娅身上的披风,指尖刚触到阿娅的后腰,就僵住了——披风内侧的绒毛黏糊糊的,带着种熟悉的温热感。
琪亚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披风边角,昏黄的火光里,那片暗褐色的污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像雪地里绽开的墨梅。她的手开始发抖,摸到阿娅裤腰时,指尖触到的湿冷更甚,连带着自己的体温都跟着往下掉。
“阿娅?”她的声音发紧,像被冻住的弓弦,“你醒醒,跟大姐说句话。”
草堆上的人没应声,睫毛上的雪早就化了,此刻却沁出层细密的冷汗,把鬓角的碎发粘在脸上。阿娅的嘴唇泛着青白色,呼吸轻得像根蛛丝,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琪亚娜这才发现,方才赶路时阿娅一直没哼唧,不是睡着了,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血……”她的声音突然炸开,像被惊飞的鸟,“阿娅!你怎么又流血了!”
也平猛地从草堆上弹起来,右臂的布条被他扯得松了线。他踉跄着扑过来,看清披风上的污渍时,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有右手死死攥住草堆里的枯枝,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把那木头捏出水来。
郭登刚解开水囊的绳结,听见尖叫转身时,正撞见琪亚娜把阿娅往怀里搂,那片暗褐色的血渍透过琪亚娜的蒙古袍渗出来,在她腰间洇出个狰狞的印记。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冲过去,水囊“哐当”掉在地上,清水混着雪水漫过脚面,冰凉刺骨。
“怎么回事?”郭登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急促,“早上出发时还好好的。”
“是那药……”琪亚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徐有贞的人灌的药里有狼毒,每次赶路累着了,都会这样……”她伸手去探阿娅的脉搏,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前几次都能撑到找着萨满婆婆,可这里……这里连个郎中都没有!”
也平突然抓起地上的水囊,狠狠砸在驿站的破门上。皮囊裂开道口子,剩下的水溅在朽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都是徐有贞那个畜生!”他低吼着,声音里全是没处发泄的恨,“他说瓦剌女人不配生娃,就给阿娅灌那种药,灌到她连血都快流干了……”
郭登的心像被那裂开的水囊抽走了力气,沉甸甸地坠着。他想起方才过冰沟时,阿娅在琪亚娜怀里动了动,当时只当是孩子醒了,现在才明白,那是她疼得忍不住了。他又想起阿娅在哨卡里醒过一次,眼神怯怯的,看着糖画摊咽口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原来那不是饿,是药毒发作前的虚耗。
“有什么能做的?”郭登抓住琪亚娜的胳膊,她的袖子冰凉,像揣着块冰,“需要什么药材?我让亲兵往雁门关跑,那里总该有药铺。”
琪亚娜摇着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阿娅脸上。“没用的……”她哽咽着,指尖划过阿娅后腰的血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萨满婆婆说,那药伤了根本,只能靠静养,不能累着,不能受冻,更不能……”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不能想着伤心事。”
郭登这才注意到,阿娅的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他想起也平说过,阿娅被吊在地窖里时,每天都能听见别的瓦剌女人被折磨的哭喊声。那些声音大概像钉子,早钉进了她骨头里,哪怕睡着了,也会在梦里把伤口撕开。
“火快灭了。”也平突然哑着嗓子说,转身就往门外冲,“我去捡柴,多烧点火就能暖和些。”
“别去!”琪亚娜拉住他,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外面雪还没停,你胳膊上的伤会冻坏的。”她扭头看向郭登,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多了层恳求的光,“郭将军,能不能……能不能让你的马借我用用?我抱着阿娅走慢点,或许能撑到雁门关。”
郭登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也平以为他不肯,猛地站起来想拦,却被琪亚娜拽住了。她望着郭登的背影,看见他解开了自己的战马缰绳,又从马鞍上卸下那个垫着厚棉絮的军毯——那是他在边关打仗时,用来裹伤兵的东西。
郭登把军毯铺在草堆上,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地上凉,”他低声说,“把她挪到毯子上。”然后转身对亲兵喊,“去把后营的暖炉拿来,再把我备着的人参膏取来——就是上次大同府送来的那罐。”
亲兵愣了愣,立刻应声跑出去。也平看着郭登的动作,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蹲下身,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一点点把阿娅散落在草堆上的头发拢到耳后。
琪亚娜把阿娅抱到军毯上时,阿娅的睫毛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声极轻的呻吟。琪亚娜赶紧俯下身,在她耳边哼起那支蒙语小调,声音温柔得像草原上的晚风。郭登站在旁边,看见她哼歌时,右手始终按在阿娅的后腰上,掌心贴着那片渗血的披风,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把那些冰冷的血捂热。
“这药……真的没法治吗?”郭登忍不住问,目光落在阿娅那只攥紧的小手上。她的手指蜷着,像只受惊的小兽,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干硬的泥——大概是从地窖里爬出来时沾的。
琪亚娜的歌声顿了顿,眼里的光暗了暗。“萨满婆婆说,除非能找到天山雪莲,还要配上百年的老参。”她苦笑了下,指尖轻轻摩挲着阿娅的手背,“可那样的东西,要么在王公贵族的药箱里,要么……就长在连狼都爬不上去的雪山上。徐有贞怎么会给我们留活路呢?”
郭登想起徐有贞的书房。他去过一次,书架上摆着不少珍奇玩意儿,有西域的琉璃盏,有南海的珍珠串,还有个用象牙雕的药盒,据说是他平定某个“叛乱”后,地方官送的贺礼。那时只当是文官的雅好,此刻却像有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所谓的“珍奇”,是不是都沾着像阿娅这样的人的血?
“人参膏来了!”亲兵捧着个青瓷罐跑进来,暖炉的炭火在他怀里红光闪闪。郭登接过罐子,拧开盖子时,一股浓郁的药香漫开来,混着火堆的烟火气,在破驿站里酿出种奇异的暖意。
琪亚娜小心翼翼地撬开阿娅的嘴,郭登用银勺舀了点参膏,慢慢往她嘴里送。参膏刚碰到阿娅的舌尖,她突然瑟缩了一下,像是尝到了什么苦味,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苦的……”琪亚娜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种哄孩子的温柔,“阿娅乖,吃了就不疼了,我们过了雁门关,就能找着雪莲了,大姐带你去天山摘,摘最大最白的那种……”
也平蹲在旁边,突然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里面的干野果还剩最后两颗。他把野果掰成小块,递到琪亚娜手里:“掺点这个吧,甜的。”他的声音还有点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阿娅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在草原上,我们总能摘一大筐。”
琪亚娜接过野果,眼眶又红了。她把野果碎屑混进参膏里,一点点喂给阿娅,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郭登看着暖炉里跳动的炭火,看着也平悄悄往火堆里添的那根干柴,看着琪亚娜哼歌时轻轻晃动的肩膀,突然觉得这破驿站里的暖意,比他在京城见过的任何宫殿都更实在。
阿娅终于咽下了参膏,呼吸渐渐平稳了些,眉头也舒展了些。琪亚娜松了口气,刚想直起身,却踉跄了一下,手撑在草堆上才稳住。郭登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也很差,嘴唇泛着白,额头上的冷汗不比阿娅少——大概是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才泄了劲。
“你也歇会儿。”郭登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里面是温的,掺了点姜汁。”
琪亚娜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她没喝,先凑到阿娅嘴边,让温水一点点润进她干裂的嘴唇里。等阿娅咂了咂嘴,她才自己喝了一小口,姜的辛辣混着水的温热滑进喉咙,让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谢谢。”她低声说,把水囊递回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郭登的手。她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丝慌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低头继续整理阿娅的披风。
郭登看着她缩回去的手,那上面有不少细小的疤痕,指关节处还有层薄茧——大概是常年干活磨出来的。他突然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官宦家的小姐,手指白皙纤细,指甲上涂着蔻丹,别说干活,连端茶都嫌烫。可眼前这个姑娘,手背上全是风霜的印记,却能在阿娅流血时,比谁都镇定地抱着她往前走。
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暖炉里的炭火晃了晃。也平靠在草堆上,眼皮越来越沉,却始终睁着只眼睛,盯着驿站的木门,像只警惕的小狼。郭登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动作轻得没让他察觉。
“等雪停了,”郭登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声音里带着种笃定,“我们就慢慢走,一天走不完就走两天,两天走不完就走三天。总能到雁门关,总能找到郎中。”他顿了顿,看向琪亚娜,“就算找不到天山雪莲,我也会让人去寻——总有办法的,不能让她就这么……”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却看见琪亚娜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种清澈的坚定,像雪后初晴的天空。“嗯,”她点了点头,伸手理了理阿娅额前的碎发,“我们都得往前走,不能停。”
火堆渐渐弱下去,变成堆暗红的炭火。暖炉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驿站的土墙上,忽长忽短地晃动着。阿娅在后腰的手还没挪开,也平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郭登握着剑柄的手慢慢松开了,只有窗外的雪还在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驿站的屋顶上,像在为这暂时的安宁,盖上层柔软的被子。
琪亚娜低头看着阿娅熟睡的脸,忽然轻轻笑了笑。她凑到阿娅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过了雁门关,大姐就带你去看桃花。去年我偷偷见过,粉嘟嘟的,像你小时候穿的那件新衣裳……”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种子,落在这满是风雪的驿站里,也落在郭登心里。他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突然觉得,就算前路有再多冰沟和风雪,只要这颗种子还在,就总有能开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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