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 年 3 月下旬的天津,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城墙上。西沽一带的街巷里,乌鸦的悲鸣此起彼伏,混着灵棚外飘来的纸钱灰烬,把空气染得又冷又涩。王至诚裹紧了藏青色棉袍,踩着积雪快步走向袁克文的宅邸 —— 那座平日里挂着 “寒云斋” 匾额的院子,如今已被素白的绫帐裹满,檐角下的白灯笼在风里晃荡,像极了袁克文生前写过的那句 “珠帘不卷画屏空”。
灵棚前的香案上,白烛烧得正旺,蜡泪顺着烛台淌下来,积成一小滩浑浊的黄。王至诚走上前,对着灵位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礼,起身时,一个穿素服的少年忽然跪在他面前回礼 —— 是袁克文的儿子袁家骝,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稚气,膝盖上的孝布却已被雪水浸得半湿。“王先生,多谢您来送家父。”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体面。
王至诚连忙扶起他,目光越过少年的肩头,看见里屋门口站着一位少妇。她穿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素色坎肩,头发挽成整齐的发髻,手里攥着一方绣着兰草的白绢 —— 正是袁克文的正妻刘梅真。王至诚早听过她的名头:出自天津名门,写得一手漂亮小楷,工诗词、通音律,连袁克文那样疏狂的人,都称她为 “知音”。此刻她脸上没有过多的悲戚,只眼神沉静地看着灵棚里的人,仿佛在默默记下每一个来送别的身影。
“王教授,里面请,烧点纸吧。” 刘梅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世家女子的从容。王至诚跟着她走进里屋,八仙桌上摆着袁克文的遗像 —— 照片里的人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一卷《兰亭序》摹本,嘴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倒不像个刚离世的人,更像要去戏院听戏。他拿起纸钱放进火盆,火苗窜起时,忽然想起袁克文的出身:袁世凯十七个儿子里,最受宠的就是他。六岁能写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会写文章,十五岁就把诗词歌赋玩得通透,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多少人都觉得,他会是袁家 “王子” 的不二人选。
可偏偏,他最反对袁世凯称帝。王至诚烧纸的手顿了顿,想起段宏业后来会讲的 “鸿门宴”—— 袁克定想当太子,设了酒局请袁克文,满座都是趋炎附势的人,袁克文却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甩着袖子就走,临走前还丢下一句:“当太子?二爷我不稀罕,吃饱喝足,走了!” 后来为了避开 “煮豆燃豆萁” 的祸事,他干脆逃去了上海,谁知道一去就成了青帮的 “小老大”,辈分比黄金荣、杜月笙还高。
“王先生,主事的人请您去前院用餐。” 一个仆人走过来,打断了王至诚的思绪。他跟着仆人穿过挤满吊唁者的院子,远远就看见前院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个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的青年正坐在那里斟酒。那人穿一件浅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儒雅之气,王至诚竟误以为是徐志摩,忙上前拱手:“志摩先生,没想到您也来了。”
青年闻言笑了,放下酒壶起身:“鄙人不是徐志摩,是张孝若。南通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是中国红十字会南通分会的会长。” 他举止大方,说话时眼神坦荡,“徐志摩和胡适先生都没亲自来,不过挽联已经送到了;皖系卢永祥的公子卢小嘉、溥侗先生,还有孙科先生,也托人送了花圈。”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坐着的另一个青年,“这位是段祺瑞先生的公子,段宏业。”
王至诚看向段宏业,只见他穿着一件缎面的棉袍,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眼神里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散漫。他早听说段宏业是个花花公子,抽鸦片、好围棋,却是当时围棋界数一数二的高手。王至诚忙上前施了一礼,段宏业却摆了摆手,吐出一口烟圈:“王先生不用客气,咱们都是来送袁二爷的。等送完殡,我带你去抽一袋,再逛逛那地方 —— 好多嫩妞围棋下得可好了。”
张孝若轻轻咳嗽了一声,显然是不太赞同段宏业的话,转而对王至诚说:“王先生应该也听说了,袁二爷到上海后,很快就成了青帮的‘大’字辈。黄金荣、杜月笙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小老大’。”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里满是敬佩,“唱戏的想跟他交换名帖,他从不拒绝;贩夫走卒想跟他拜把子,他也点头同意。他富裕的时候,散尽千金,不管是文坛朋友,还是妓女、黄包车夫,都念着他的好。有一回他开香堂收弟子,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既进了家门,千万记住不可轻视下流社会,要尽己所能帮他们’。”
“可不是嘛!” 段宏业放下烟,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袁二爷穷的时候,送钱的人能排到街尾!头一个来的就是青帮子弟,提着大洋上门说‘孝敬小老大’,结果袁二爷就回了一句:‘二爷我会写字赚钱,你们赚的都是血汗钱,用不着孝敬!’”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件事,“袁世凯去世那回,出殡的时候多隆重啊,袁二爷倒好,戏瘾上来了,照样跑去戏院唱戏。后来弟弟妹妹跟他说袁克定分家不公平,他一掀帽子就走:‘爱咋分咋分,你二哥我看戏去喽!’”
王至诚听得入神,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夹杂着压抑的哭腔。张孝若侧耳听了听,皱着眉说:“是袁静雪小姐,带着姐妹们来谢女客了。” 他压低声音,“我刚才听说,她们打算在出殡当天找袁克定算账 —— 之前分家的事,她们心里一直有气。”
王至诚心里一紧。他想起袁克文反对帝制时,袁克定的步步紧逼;想起袁克文穷得卖字时,袁克定从未伸过手。可再怎么说,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若是在葬礼上闹起来,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咱们得想办法阻止。” 王至诚看向张孝若,“现在袁家已经够乱了,不能再让兄妹反目成仇。”
张孝若点头,刚要说话,就看见一个仆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袁小姐说…… 说要让青帮弟子埋伏在包厢后面,等袁克定来了,摔杯为号,替二爷报仇!”
王至诚猛地站起身。他想起袁静雪的性子 —— 袁世凯的女儿里,就属她最像父亲,刚烈、果决,说一不二。此刻她认定袁克定亏欠了袁克文,怕是真的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得赶紧想办法。” 王至诚摸了摸怀里的状元笔 ——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物件,平日里用来抄录文稿,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就在这时,灵棚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哭嚎声,混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仆人跑进来喊:“袁克定先生来了!” 王至诚和张孝若连忙走出屋,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瘸子,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一瘸一拐地奔向灵棚。他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哭喊声撕心裂肺:“二弟啊!我对不起你啊!”
袁克定跪在灵前,双手拍着地面,哭得双肩颤抖,连站都站不起来。围观的人里,有人悄悄议论,有人摇头叹息,王至诚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 —— 不管过去有多少恩怨,此刻他终究是来送弟弟最后一程的。
他来不及多想,从行李里掏出一张便条,拿起状元笔,匆匆写了一个 “忍” 字,然后拉住身边一个小姑娘:“麻烦你把这个交给袁静雪小姐,就说…… 是一个朋友送的。”
小姑娘跑进去后,王至诚的心一直悬着。他不知道袁静雪会不会看,会不会听。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手里握着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只要轻轻一摔,包厢后面的青帮弟子就会冲出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灵棚里只有袁克定的哭声,和风吹动绫帐的声音。王至诚攥紧了拳头,直到看见那个小姑娘跑回来,手里拿着那张便条,说:“袁小姐看了,把茶杯放下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 —— 那个 “忍” 字,终究是让袁静雪放下了手足相残的念头。灵棚外的雪还在下,白烛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王至诚看着袁克定的背影,忽然觉得,袁克文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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