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的稻田,是大地摊开的宣纸,被岷江水浸润得柔软,又被盆地的阳光晒得温热。二十四节气的笔锋掠过,便在田埂间晕染出不同的色彩——春分的新绿、夏至的浓荫、秋分的金黄、霜降的素白,都顺着水洼里的倒影,悄悄刻进稻穗的纹路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得,李冰父子如何凿开玉垒山,让活水顺着渠网滋养万亩良田;这里的每一株稻子都懂得,巴蜀人“春播、夏耘、秋收、冬藏”的循环里,藏着与天地共生的智慧。水洼里倒映的不只是流云飞鸟,更是一辈辈农人弯腰插秧时的剪影,是收割机驶过金浪时的轰鸣,是麻雀啄食稻粒时的啾鸣——这片田,用节气的韵律,唱了千年的生存之歌。
春分:水洼里的新绿与布谷声
蜀地的春分,总带着三分雾、七分湿。凌晨四点,天刚蒙蒙亮,郫县的稻田里已有了动静。王大爷踩着露水往田埂走,胶鞋陷进带潮气的泥土里,发出“咕叽”的轻响,像是土地在跟他打招呼。他肩上扛着秧苗捆,绿油油的叶片蹭着粗布衣裳,沾了一身细碎的露水——这是今春第一批育好的秧苗,根须盘成紧实的草绳状,叶片青得透亮,像刚剥壳的嫩豌豆。
“春分栽秧,赛过参汤”,王大爷念叨着祖辈传下的老话,把秧苗捆放在田埂边。田埂上的草刚冒头,马齿苋的嫩叶带着紫晕,蒲公英的黄花星星点点,几只灰麻雀蹦跳着啄食草籽,见人来了,扑棱棱飞进水洼边的柳树林里,留下几声怯生生的啾鸣。水洼里的水还带着寒意,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偶尔有薄冰在角落融化,发出“咔嚓”的轻响,像是稻田在伸懒腰。
插秧的农人陆续到了,都是邻里乡亲,见面先递上杆烟,笑骂着打趣彼此的瞌睡脸。“张老三,你昨儿个是不是又跟你婆娘拌嘴了?看你眼下的黑圈,跟熊猫似的!”“李二婶,你家的秧苗育得比去年壮实啊,是不是偷偷多施了菜籽饼?”玩笑声里,大家挽起裤腿下田,冰凉的泥水漫过脚踝,激起一阵哆嗦,却没人叫苦——蜀地农人都知道,春分的泥水最养脚,泡一泡,整年干活都有力气。
栽秧是个技术活,讲究“横平竖直”。王大爷的手像有准星,左手攥着一把秧苗,右手抽出三两根,往泥里一插,深浅刚好没过根须,叶片却直挺挺地立在水面上。“秧苗站得齐,收成才争气”,他边插边教旁边的后生,“你看这行距,得留两拳宽,不然稻子长起来不透风,容易生虫;株距嘛,一拳就够,太密了争养分,穗子长不饱”。后生学得毛躁,插的秧苗东倒西歪,王大爷也不恼,弯腰帮他扶正:“急啥?稻子要慢慢长,栽秧也得慢慢学,心浮了,啥也干不成。”
水洼里的倒影渐渐热闹起来。一行行秧苗插下去,像给水面划上了绿色的横线,风一吹,叶片轻轻摇晃,倒影便跟着碎成一片绿雾。偶尔有白鹭从远处飞来,翅膀扫过水面,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把秧苗的影子揉得模糊,又慢慢聚拢。“白鹭来巡田,是好事”,李二婶抬头看了一眼,“它们专吃稻飞虱,比农药管用多了”。果然,白鹭落在秧苗间,细长的腿在泥里轻轻一点,尖喙往水里一啄,便叼起一只绿色的小虫,扑棱着翅膀飞到田埂上享用。
正午的太阳驱散了薄雾,水洼里的温度慢慢升起来。农人们坐在田埂上歇晌,掏出竹篮里的吃食:玉米饼子、腌萝卜条、还有自家泡的酸菜。王大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这是去年的稻花香泡的酒,解乏”。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淡淡的米香,他咂咂嘴,看了眼刚插好的秧苗——那些青嫩的叶片上,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滴,落在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像是稻苗在点头道谢。
田埂边的放牛娃不知何时睡着了,牛绳松松地绕在牛角上,老黄牛低头啃着马齿苋,尾巴慢悠悠地甩着,赶走落在背上的苍蝇。竹篮里的马齿苋已经堆了小半筐,是孩子趁着牛吃草时掐的,叶片上还沾着泥点。“春分的马齿苋,赛过苋菜”,李二婶把自家的饼子掰了一半,放在孩子身边,“等他醒了,带回家用开水焯了,拌上蒜泥和红油,能下两碗饭”。
午后的竹林里,布谷鸟开始叫了。“布谷、布谷”,声音清越,像是在催着农人:“快栽、快栽”。王大爷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再插两垄就收工”。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水洼里,碎成一片金斑,那些刚栽下的秧苗,叶片已微微展开,像是在努力吸收着阳光——蜀地的春分,就是这样把新绿埋进泥里,把希望种进人心。
夏至:蝉鸣里的浓荫与雷阵雨
夏至的蜀地稻田,是被绿颜料泼过的画布。稻穗刚抽出来,青绿色的穗子像狼尾巴,沉甸甸地坠着,把稻秆压得微微倾斜,却不肯低下头。叶片宽得能盖住孩童的手掌,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不小心蹭到胳膊,会留下一道痒痒的红痕。水洼里的水被晒得温热,倒映着稻叶的影子,风一吹,满田的绿便晃悠起来,像是大地在轻轻摇晃。
天刚亮,蝉就开始“吱呀”叫了。田埂上的柳树、苦楝树,都成了它们的舞台,一只蝉起头,千百只蝉便跟着合唱,声浪裹着热气,在稻田上空滚来滚去。“夏至的蝉,叫得越欢,稻子长得越旺”,张大叔扛着锄头往田里走,草帽檐下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他要去薅草——稻田里的稗子长得比稻苗还快,不及时拔掉,会抢了稻子的养分。
走进稻田,脚下的泥比春分时软了许多,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肚。张大叔的动作却很麻利,左手扶着稻秆,右手在泥里摸索,捏住稗子的根部轻轻一拔,连带着泥块提起来,甩在田埂上。“你看这稗子,叶鞘上有绒毛,稻子没有”,他教旁边帮忙的孙子,“认准了再拔,别把稻苗薅了——它们小时候长得像,长大了可不一样,稻子结穗,稗子光长叶”。孙子蹲在泥里,小手捏着一株稗子,使劲拔了半天没拔动,反倒溅了一脸泥,逗得张大叔哈哈大笑。
水渠里的水哗哗地流,是从都江堰引来的活水,带着山涧的清凉。半大的孩子们挽着裤腿在渠里摸鱼,裤脚卷到大腿根,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摸到一条黄辣丁!”一个孩子举着手里的鱼喊,鱼身上的尖刺扎得他手心发红,却舍不得松手。黄辣丁在阳光下闪着黄黑相间的花纹,尾巴使劲拍打着,溅起的水珠落在水洼里,惊得稻穗轻轻摇晃。旁边的孩子则盯着水面的气泡,“这里有泥鳅!”他猛地伸手下去,却抓了一把泥,泥鳅早已顺着泥缝溜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串细碎的气泡,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正午的太阳最烈,把稻田晒得发烫。水洼里的水温能焐热鸡蛋,稻叶被晒得打了卷,却透着一股憋不住的饱满。农人们躲在田埂边的草棚里歇凉,草棚是用竹竿和稻草搭的,顶上盖着宽大的荷叶,能挡住大部分阳光。李大叔卷着旱烟,烟丝是自家种的,带着淡淡的呛味。“等会儿要下雷阵雨”,他看着天边的乌云,“你看那云,黑得跟墨似的,准是场透雨”。果然,没过多久,风就起来了,稻穗被吹得东倒西歪,叶片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互相提醒:“要下雨啦”。
雷阵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荷叶上,发出“噼啪”的响。农人们却不急着躲,反而站在草棚边看雨。“夏至的雨,贵如油”,李大叔眯着眼睛笑,“下透了,稻穗才能灌浆——你看那稻穗,喝了水就能长半指”。雨点密集地落在水洼里,溅起无数小水花,像是大地在眨眼睛。雨水顺着稻叶往下流,把叶片洗得发亮,穗子喝足了水,弯得更低了,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欢喜。远处的雷声滚滚,像是在给这场雨伴奏,闪电划破天空时,能看清千亩稻田在雨中起伏,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雨停后,天边挂出一道彩虹,一头扎进稻田里,一头连着远处的竹林,像是给稻穗系上了彩绸。水洼里的水涨高了些,倒映着彩虹的影子,几只青蛙从泥里钻出来,“呱呱”地叫着,像是在庆祝这场及时雨。孩子们又跳进渠里,这次摸到了不少被雨水冲昏头的鱼,竹篮很快就满了,欢笑声在田埂间回荡,惊飞了落在稻穗上的麻雀。
夜里的稻田更热闹。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稻穗间巡逻,绿光忽明忽暗,像是撒在田里的星星。青蛙在水洼里合唱,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低沉,有的清亮,织成一张绵密的声网。偶尔有田鼠从稻丛里窜过,拖着蓬松的尾巴,在泥里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惊得稻穗轻晃,落下的水珠打在水洼里,发出“叮咚”的轻响,像是大地的心跳。守田的张大爷在草棚里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搪瓷缸,里面盛着自家酿的米酒,抿一口,酒香混着稻花香,在舌尖上慢慢散开——这是蜀地稻田的夏夜,把喧嚣藏进蛙鸣,把生长埋进泥土。
秋分:金浪里的谷香与老茧
秋分的蜀地稻田,是被太阳镀了金的海洋。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穗粒饱满得快要炸开,外壳泛着蜡质的光泽,风一吹,千亩稻田便掀起金浪,“沙沙”的声响里,全是成熟的甜香。收割机在田里穿梭,橙红色的机身像游鱼,在金浪里游弋,稻穗被卷入机器的瞬间,发出“咔嚓”的脆响,谷粒落在车厢里,像下了场金雨,溅起的谷糠在阳光下飞舞,像是给土地撒了层碎银。
田埂上挤满了人,大多是帮忙收稻的乡亲。老人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把小镰刀,把收割机漏下的稻穗割下来,放进竹筐里。“一粒都不能丢”,七十岁的陈婆婆动作麻利,手指关节粗大,却能准确捏住稻穗的根部,“1960年饥荒时,这点谷粒能救一家人的命”。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泥,那是与稻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印记——年轻时用牛拉石碾脱粒,中年时用脚踏打谷机,如今看着收割机轰隆隆地作业,却仍改不了捡稻穗的习惯。“机器再快,也有漏网的”,她把稻穗捆成小把,塞进竹筐,“这些谷粒晒干净了,能磨出三碗米呢”。
打谷场就在稻田边,是块用石碾压平的硬地。脱粒机转得飞快,皮带“嗡嗡”地响,稻穗被塞进进料口,谷粒便从出口喷涌而出,落在铺着塑料布的地上,堆成一座小山。谷壳和稻秆则被吹到另一边,堆成蓬松的草垛,散发着干燥的草木香。男人们赤着膊,扛着装满稻穗的麻袋往脱粒机边跑,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镀了层油。女人们则蹲在谷堆旁,用木锨把谷粒摊开,挑出里面的碎石和草屑,手指在谷粒间翻动,灵活得像在跳舞。
孩子们最爱的是谷堆。他们光着脚在谷粒里打滚,谷粒钻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却笑得停不下来。有的孩子抱着谷穗互相打闹,稻壳粘在头发上,像戴了顶金色的帽子;有的则拿着竹筛,在谷堆里筛谷粒,筛出的碎米喂给田埂边的鸡,引得鸡群“咯咯”叫着争抢。“别闹了,小心被谷粒呛着”,妈妈们的呵斥里带着笑意,手里的活却没停——她们知道,这些在谷堆里打滚的孩子,将来也会像祖辈一样,懂得每一粒米的珍贵。
谷仓就建在打谷场旁边,是用青砖砌的,带着圆拱形的顶,防潮又通风。新谷倒进仓时,发出“哗哗”的响,像是在跟去年的陈谷打招呼。守仓的刘大爷用木耙把谷粒摊平,鼻尖凑近谷堆,深吸一口气,“今年的谷香比去年浓,能酿出好米酒”。他的手掌抚过谷粒,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指腹的老茧与谷粒的棱角轻轻摩擦,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墙角的老鼠洞被石灰堵得严实,却仍能看出往年被啃过的痕迹——刘大爷从不赶尽杀绝,“留口饭给它们,来年才不会拼命啃新谷”,这是蜀地农人对生灵的体谅,知道万物都要活命,计较得太真,反而失了和气。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稻田里,把稻茬的影子拉得很长。收割机已经停了,驾驶员在清洗机器,金属的外壳在夕阳下闪着橙红色的光。农人们坐在谷堆旁歇脚,掏出烟袋和旱烟,互相递着。“王大哥,你家的稻子亩产比去年多了两百斤”,“李嫂子,你家的谷粒饱满,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混着谷香和汗味,在空气里弥漫。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笔直地冲向天空,与天上的云缠在一起,像极了稻田里的稻穗。
张大爷蹲在田埂上,捡起一粒掉落的谷粒,放在掌心捻开,露出里面半透明的胚乳。“稻子认人”,他把谷粒扔进嘴里,慢慢嚼着,“你春天多薅一次草,秋天就多收一筐谷;你夏天偷一次懒,它就给你瘪穗子——跟做人一个理”。谷粒的淀粉在舌尖上化开,带着淡淡的甜,那是阳光、雨水和泥土共同的味道。他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晚霞把稻田染成了橙红色,那些刚收割完的稻茬,整齐地立在泥里,像是在等待下一个轮回。
霜降:稻茬间的等待与新生
霜降的蜀地稻田,褪去了金色的华服,只剩下齐刷刷的稻茬,像排着队的士兵,整齐地立在泥里。稻茬根部还带着湿泥,被霜一打,结了层薄冰,太阳出来时,冰碴融化,顺着稻茬往下滴,像是稻田在回味丰收的喜悦。田埂上的草已经黄了,马齿苋的叶片皱巴巴的,沾着白色的霜,一碰就碎,只有蒲公英的种子撑着绒毛伞,在风里打着旋,准备去远方的田埂安家。
农人开始往田里撒油菜籽,手里的木瓢一扬,黑色的籽儿便像流星雨般落进泥里。“稻子收了,种点油菜,来年春天,这田又是一片黄”,赵大叔边撒边说,脚步踩着稻茬间的空隙,“咔嚓”的轻响里,藏着对土地的算计。油菜的根须能松土,吸收稻田里多余的养分;油菜花开败后,秸秆翻进田里,又能化作肥料,给来年的稻子提供养分。这种“稻油轮作”的法子,蜀地农人已经用了几百年,知道土地也需要休息,轮着种,才能越种越肥。
几只麻雀在稻茬间啄食,灰扑扑的羽毛上沾着霜,却不怕人。赵大叔走过时,它们只飞开几步,落在旁边的草垛上,歪着头看他,像是在监督他撒籽的动作。“吃吧吃吧,今年的瘪谷够你们过冬了”,赵大叔笑着扔过去一把筛出来的碎米,麻雀们立刻围拢过来,尖喙在泥里啄得飞快,发出“笃笃”的轻响。这些麻雀是稻田的老熟人,春天啄食稻飞虱,夏天叼走田鼠的幼崽,秋天捡食漏下的谷粒,早已和农人达成了默契——你护我的稻子,我留你的口粮。
撒完油菜籽,赵大叔蹲下身,用手掌抚过湿润的泥土。泥土里还残留着稻根的余温,混着刚撒下的菜籽香,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儿。他抓起一把泥,指缝间的土粒簌簌落下,“这土得松透了,菜籽才能扎根”。蜀地的霜降不比北方凛冽,泥土不会冻得发硬,反而因为刚收完稻子,带着秸秆腐熟的软润,正是种油菜的好时候。旁边的田埂上,去年的油菜根还没完全烂透,黑褐色的纤维里藏着细小的虫卵,赵大叔用锄头把它们翻进土里,“这些虫明年开春孵出来,正好给油菜苗当肥料”——万物相生相克的理,农人比谁都懂。
水渠边的活儿也不能落下。李二哥正带着儿子修补渠坝,用稻草混合着泥巴,把夏天被雨水冲开的缺口糊得严严实实。“霜降的水最金贵,得存着给油菜浇返青水”,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指着渠里的水说。这水是从都江堰分流来的,哪怕到了霜降,也带着一股活水的灵气,水底的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偶尔有小鱼从石缝里游过,惊起一串细小的涟漪。儿子踩着渠边的青苔,手里拿着小铲子,有模有样地往缺口填泥,却总把泥巴溅到自己脸上,引得李二哥笑:“你这不是补渠,是给渠坝画脸谱呢。”
午后的太阳爬上头顶,霜渐渐化了,稻茬上的水珠顺着秸秆往下滴,在泥里洇出一个个小小的圆点。田埂边的枯草上,残留的霜花被晒成了水汽,袅袅娜娜地升起来,像是稻田在吐故纳新。张婆婆挎着竹篮来送饭,篮子里是热气腾腾的红苕稀饭和腌大头菜,“趁太阳好,多干点,等会儿起风了就冷了”。她把饭递给赵大叔,自己则蹲在稻茬边,仔细地拔着里面的杂草,“这些杂草根扎得深,不除干净,来春会跟油菜抢养分”。她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辉,与稻茬的枯黄相映,像是一幅沉淀了岁月的画。
傍晚的风带了凉意,吹得稻茬簌簌作响。赵大叔把最后一瓢菜籽撒完,直起身捶了捶腰,看夕阳把稻田染成一片暖红。那些刚播下的油菜籽,此刻正躺在泥土里,像藏着一个个金色的梦——等来年立春,它们会顶破冻土,冒出两瓣嫩绿的芽;清明前后,田埂会被油菜花染成一片黄,蜜蜂在花丛里嗡嗡地闹,蝴蝶贴着花田飞;到了小满,饱满的菜籽荚会沉甸甸地低着头,等着镰刀来收割。而这片此刻沉寂的稻田,会在油菜花开时,重新变成蜀地最热闹的舞台。
夜里的稻田落了层薄霜,月光洒在稻茬上,像铺了一层碎银。守田的草棚里,赵大叔点了盆炭火,火光照亮了棚角堆着的油菜籽种,袋子上还印着“蜀油12号”的字样——这是农科所新培育的品种,比老品种出油率高两成。他抽着烟,听着棚外的风声,偶尔有夜鸟落在草棚顶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很快又被风声盖过。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吠,混着稻田里的虫鸣,像是在给这片沉睡的土地唱摇篮曲。
冬至:冻土下的蓄力与年味
冬至的蜀地稻田,像是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稻茬早已枯成了深褐色,半截埋在冻土下,半截露在寒风里,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田埂上的草被冻得发硬,踩上去脆生生地响,草籽却在泥土里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开春第一场雨来,便要顶破地皮。此时的稻田最安静,连麻雀都少见了,只有偶尔掠过的寒鸦,在灰蒙蒙的天上留下几个黑点,叫声嘶哑,像是在感叹这冬日的漫长。
农人却没闲着。王大爷正带着儿子给稻田“冬耕”,拖拉机拖着铁犁在田里缓缓驶过,犁铧切开冻土,翻出底下黑褐色的熟土,混着未烂透的稻根和油菜秸秆,散发出潮湿的腥气。“冬至耕田,胜似上肥”,王大爷坐在拖拉机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冻土被翻松了,能冻死藏在土里的虫卵,开春种稻子就少生虫”。铁犁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深沟,阳光落在翻起的土块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是土地露出的鳞片。
田埂边的水渠已经半枯了,只有渠底还留着一汪清水,结着薄冰,冰面下的水草纹丝不动,像是被冻在了时光里。李大叔正用铁锹清理渠里的淤泥,“冬至清渠,夏至不堵”,他把黑泥甩到田埂上,“这些淤泥是好肥料,开春撒在油菜田里,比化肥管用”。淤泥里还藏着夏天没捞干净的螺蛳壳,冻得硬邦邦的,李大叔捡起来扔进竹筐,“带回家给小孙子玩,能串成哨子吹”。
村里的打谷场早已收拾干净,谷仓的门被钉得严严实实,只在墙角留了个透气的小窗。陈婆婆正带着儿媳给谷仓扫尘,扫帚划过谷仓的木梁,扬起的谷糠在阳光下飞舞,呛得人直打喷嚏。“冬至扫仓,来年满仓”,陈婆婆边扫边念叨,手里的帕子包着花椒和陈皮,“把这个挂在梁上,能防谷虫”。儿媳则在给谷仓的缝隙糊纸,用的是去年的稻秆浆糊,“这纸得糊严实了,不然老鼠能咬破”。谷仓里还堆着几袋精选的稻种,是留着明年育秧用的,袋子上贴着标签:“川香优2号”,穗大粒满,是蜀地近年推广的好品种。
孩子们最爱在冬耕后的稻田里玩耍。他们提着小篮子,在翻起的土块里找蚯蚓——这些冻僵的蚯蚓被太阳晒软后,是来年钓鱼的好诱饵。有的孩子则在稻茬间挖野菜,虽然大部分野草都枯了,却能找到藏在土里的荠菜根,“奶奶说,冬至的荠菜最香,包包子能治咳嗽”。孩子们的笑声在空旷的稻田里回荡,惊起几只躲在草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天,又很快落回远处的稻茬间。
傍晚的炊烟比往常升起得早,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笔直的烟柱,混着腊肉的香气,在村庄上空弥漫。王大爷收工回家,拖拉机的轮胎上沾着冻土块,在田埂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他推开院门,老伴正把刚蒸好的糯米倒进石臼,准备打糍粑。“冬至打糍粑,来年稻谷压弯腰”,老伴笑着说,手里的木槌高高举起,落在糯米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是在给土地敲新年的鼓点。
夜里的稻田落了场小雨,雨丝混着细雪,落在稻茬上,很快结成了薄冰。远处的油灯次第亮起,窗纸上映着农人缝补衣物的影子,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被厚厚的土墙挡在屋里,透不到田埂上。只有稻田深处,泥土里的油菜籽在悄悄发芽,嫩白的芽尖顶破种皮,像是在试探这冬日的寒意——它们知道,再过三个月,这片田会被油菜花染成金黄,而此刻的等待,都是为了春天那场盛大的绽放。
立春:新绿漫过稻茬时
立春的蜀地,风里终于带了暖意。冻土在夜里悄悄化了,清晨的稻田里,稻茬间冒出点点新绿——不是油菜苗,是去年落在泥里的谷粒发的芽,农人叫它“自生稻”。这些倔强的小家伙不等播种,便抢在春天前头探出脑袋,叶片卷着嫩黄,像是在给这片沉寂了一冬的田打招呼。
赵大叔扛着锄头下田时,太阳刚爬上竹梢。他要把这些自生稻移栽到育秧田里,“这些稻子是土地自己选的,耐旱抗病,比买来的种子更泼辣”。他的手指捏着稻苗的根部,轻轻从泥里拔起,生怕碰断那细细的根须。育秧田早已整得平平整整,灌了浅浅一层水,像面镜子,把蓝天白云、竹影飞鸟都收进怀里,赵大叔把自生稻插进泥里,一行行排得整齐,像是在镜面上绣绿色的花纹。
田埂边的油菜已经长到半尺高了,叶片边缘泛着锯齿,挨挨挤挤地把稻茬遮了大半。李二婶正提着竹篮薅草,篮子里的杂草很快堆成了小山,“立春的草,赛过毒蛇,不除干净,能把油菜苗缠死”。她的裤脚沾着泥水,却走得轻快,脚下的泥土软得像海绵,每一步都陷下一个浅浅的坑,又很快被渗出的水填满。油菜苗的顶端已经冒出了花苞,米粒大的绿珠藏在叶心,像是在憋着劲儿,要等惊蛰的雷声一响,就炸开成一片黄。
水渠里的冰彻底化了,活水顺着渠网淌进稻田,带着山涧的清冽,把泥土里的虫卵和枯草屑都冲了出去。孩子们跟着大人在渠边放纸船,船身是用稻秆扎的,糊着去年的年画纸,上面还印着“五谷丰登”的字样。纸船顺着水流漂向远方,穿过油菜田,绕过稻茬地,像是在给整片田报信:“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远处的竹林里,竹笋正破土而出,“咔嚓”一声挣开笋壳,带着清甜的笋香,往天上蹿。布谷鸟也回来了,站在竹梢上叫,“布谷、布谷”,声音比春分时节更急切,像是在催着农人:“快育秧,快育秧。”田埂上的马齿苋又冒出了嫩芽,紫褐色的茎秆贴着地面蔓延,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钻。
王大爷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家的稻田。育秧田里的自生稻已经站稳了脚跟,叶片舒展开来,泛着健康的油绿;油菜田像铺了块绿毯子,边角处已透出星星点点的黄;水渠里的水哗哗地流,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着远处正在插秧的后生——那是他的孙子,正学着他年轻时的样子,把秧苗插得横平竖直。
“田是活的”,王大爷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你给它一分力,它给你十分粮;你守着它一年,它守着你一辈子”。风拂过稻田,油菜苗轻轻摇晃,稻茬在泥土里慢慢腐烂,化作滋养新绿的养分。水洼里的倒影又热闹起来,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新绿,也映着农人弯腰时,与土地贴得最近的剪影——这片巴蜀稻田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孤立的节气片段,而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循环里,人与土地互相成就的永恒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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