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的登场,同福客栈那扇厚重的木门是绝对挡不住的。
那木门被他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道撞开,刮过门槛时发出痛苦的嘎吱声。
午后慵懒的阳光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每一缕金光都像是为了烘托他——只见来者一身长袍锦缎,底色赤金,上面密密麻麻用更璀璨夺目的金线和各色宝石绣满了形态各异的龙纹。
龙首张牙舞爪,龙鳞闪闪放光,龙头、龙爪上镶嵌的琉璃珠和碎彩玉在光线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整个人就是一座行走的珠宝龙窟。
他人未站稳,那股狂热的能量已如浪潮般席卷了整个大堂,带着哭腔又嘶声力竭地吼了起来:“龙!谁看见真龙了?老夫追寻祥龙,踏遍万水千山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啊!为何……为何总是不肯让我见上一面?!哪怕是半片鳞甲,半缕龙须啊!”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眼泪混着汗水横流,冲开了厚厚一层风尘仆仆的浮灰,那身华贵得吓人的行头此刻衬得他像个走投无路、濒临疯狂的寻宝乞丐。
大堂霎时安静,连后院李大嘴锅铲刮过锅底的锐响都停止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形宝石展示柜”和他近乎悲恸的嘶吼镇住了。
只有悬在柜台旁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银色方块——阿楚的“寰宇直播眼”——微微调整着角度,将这一幕精准捕获。
【这位爷全身穿得跟移动珠宝铺成精了似的!】
【祥龙七十年?老爷子这得是走火入魔级骨灰粉啊!】
【这龙袍?大清早亡了一百年吧?】
【赌十文钱,下一秒葵花点穴手上线!】
正忙着在柜台上用平板聚精会神翻阅《番茄神探奇案录》的吕青柠,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推了推她那副细边眼镜,眼镜片诡异地闪过一丝白光:“目标人物:金衣炫富者。精神状态:亢奋指数过高。推断:长期幻觉导致认知偏差概率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七点五。”
她身旁的白敬琪斜倚着柱子,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看大戏的表情:“哗擦,这老爷爷……够硬核啊。”
角落里,邢育森捕头端着的茶碗停在嘴边忘了喝,小眼睛眯成线,死死锁在叶公长袍上那些闪瞎眼的宝石龙纹上,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口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身旁的徒弟燕小六更是目瞪口呆,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拴着的黄铜唢呐,活像看到了活的龙宫宝藏撞进门。
“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一声带着浓郁陕南风味儿的惊呼如同铜锣敲响,佟湘玉从后厨风风火火掀帘出来,手里还捏着根刚啃了半截的黄瓜。
她瞪着眼前这个金光灿灿的“龙图腾”,嘴巴张得能塞进个完整的莫小贝肉夹馍,“老白,快瞅瞅!这是……哪位财神爷迷路到咱家啦?”
她下意识把啃剩的黄瓜往身后藏,眼珠子则像涂了强力胶,牢牢粘在叶公袍子上那些亮得能当灯泡使的珠宝上。
佟掌柜的贴身保镖兼前夫白展堂,正百无聊赖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嗑瓜子,听到这话差点被瓜子皮呛死。
他用力咳了几声,瞬间使出招牌轻功滑到佟湘玉身侧,一脸警惕地压低声音:“掌柜的,稳住!财神爷?我看像刚从哪个土财主坟里……呃,爬出来的。”
“瞧他这样儿,别是犯了失心疯,兜里揣着假珠宝出来晃点人的!”说着,他的手习惯性地摸到了腰间暗藏铁筷的地方——防患于未然嘛。
“喂!我说那边那个浑身冒金光的!” 郭芙蓉手里正麻利地擦桌子,一看这通身富贵晃眼的“行走珠宝架”,顿时放下抹布叉起腰,柳眉高挑,对着叶公嚷嚷开了。
“您找龙?龙它老人家忙着行云布雨呢!瞅您这一身金银细软的,敢情是怕龙爷瞧您太穷了不乐意现身,特地给自己贴了身招财符咒?”
她言语间毫无惧色,反而带着郭大小姐特有的直率促狭。
正低头埋首账本的吕秀才,被她这一嗓子惊得抬起头来,赶紧推了推鼻梁上那块厚瓶底眼镜,小心翼翼地插话:“芙妹,不可莽撞!此位长者在……在龙之崇拜上如此……如此孤注一掷,如此耗费心血装饰龙纹,想必有深意!”
“观其行状,倒是暗合古籍所言‘好龙者甚笃’……”他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文言,却找不到比“装饰”更委婉的词来形容叶公那身夸张的行头。
郭芙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深意?深意就是把家当全穿在身上出来晃呗?吓唬谁呢?排山……”
她那后半句未成型的“倒海”还没念完,佟湘玉眼疾手快,闪电般从背后伸出一根手指,精准无比地戳在她腰间软肉上,硬生生把那即将爆发的怒气打断:“小郭!注意素质!这……说不定是咱家大客户!”
就在满堂惊异的目光聚焦在叶公身上时,他猛地向前踉跄几步,双手抱头,泪光闪烁,口中念念有词,那癫狂状态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秒他会把这身“龙袍”撕碎了撒向空中。
“天命!定是天命!老夫耗尽七十载春秋,寻访龙踪,踏遍四海,遍历奇险,多少次以为窥得真影,却皆是水中月镜中花!”
“今日得见这座客栈——同福,同福!龙凤呈祥,龙潜于渊,福泽绵长!此间必有祥龙隐遁!尔等……”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抬起,浑浊而充满期望的眼睛扫过客栈里每一个人——邢捕头的贪婪、燕小六的呆傻、秀才的惶恐、郭芙蓉的鄙夷、青柠的漠然、敬琪的看戏——最终,他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定格在门口方向。
阿楚和晏辰,小两口正携手推门而入,像是踩着阳光的金线走进这出戏的高潮。
阿楚一身干净利落的改良式运动装,扎着清爽的高马尾,一进门就被这光芒四射的景象震得脑袋后仰:“哇哦!辰辰快看!好大一颗……人形龙珠!”
她那瞪圆了的杏眼和几乎合不拢的嘴,充分表达了内心的惊叹。
她身边的晏辰则是一身浅灰色休闲装,显得沉稳内敛,目光却迅速掠过叶公那身闪瞎眼的行头,锐利得如同精准的扫描仪。
他嘴角浮现一丝早已了然于胸的微笑,偏头在阿楚耳边轻声细语,气息撩过她的耳廓,带着促狭的暖意:“亲爱的,你说对了目标,猜错了时间。”
“这位…正是传说中画满龙、吓破胆的那位‘叶公’真人,居然直接送货上门了。”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瞧他那身‘龙袍’,都快成行动龙窟了,绝对是重度龙癌晚期。看样子他那历史性高光时刻,得由咱们友情提供。”
晏辰话还没说完,行动派的铁蛋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叶公前方几步之遥,恰到好处地截住了他那充满血丝、四处搜索“真龙”的癫狂视线。
铁蛋那仿生材料构造的脸上,挤出一个服务性质极浓、却隐约透着“看好戏”成分的笑容,金属光泽的嘴角弯得有点刻意:“这位尊敬的龙界骨灰级发烧友,您好!欢迎光临本时代着名网红打卡点——同福客栈!”
“关于您的……呃,极致追求,我们老板阿楚女士以及技术总监晏辰先生,”他抬手向阿楚晏辰方向优雅一指,“特别为您准备了一点……独家‘真龙体验’。”
铁蛋手掌一翻,掌心无声无息地升起一枚漆黑的棱形晶体,只有拇指大小,却蕴含着某种金属的冷光。
他声音带着一种浮夸的广播腔:“请您屏息……凝神……瞪大您寻找祥龙七十年的火眼金睛!”
那枚黑色晶体在叶公惊疑不定、尚未反应过来的目光中被铁蛋轻轻抛向空中。
晶体像失去了重量一般悬停,随即骤然分解!
如同一块坚冰在刹那崩裂,化为十七八道迅若黑色流星的梭形物体,它们撕裂空气,带着低沉的嗡鸣瞬间冲向后院天井的上空,彼此追逐、旋转、交缠、重新组合!
整个过程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空中刺目的金光爆开,所有飞舞的“部件”在炫目的光芒中熔铸聚合!
一声撕裂云空的恐怖龙啸炸响!
那巨大的声音直接撞在耳膜上,震得人脑瓜子嗡嗡直响,连窗棂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一头龙!一头活生生的、硕大无朋的黄金巨龙!它狰狞地撑满了后院狭小的天空!
暗金色、棱角锐利如同锻造利刃般的鳞甲层层覆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都清晰可见其上的繁复刻痕,冰冷坚硬得仿佛能割裂视线。
巨大的骨刺沿着龙脊如荆棘丛林般暴突出来,尖端闪烁着金属寒光。
覆盖着龙首的甲胄开合间,猩红如燃烧熔炉的眼珠射出如有实质的、令人不敢逼视的暴戾红光!
最让人心脏骤停的是那几乎要塞满整个视界的巨口!獠牙如匕首倒插,口腔深处是旋转燃烧的烈焰漩涡!
巨大的能量波动和足以震碎胆魄的威压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
这不是幻象,是扑面而来的死亡窒息感!
整个同福客栈后院瞬间陷入了死寂的恐惧中,所有看到这巨龙头颅的人,血液都仿佛被冻僵凝固。
阿楚直播眼反馈过来的画面里,弹幕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令人喘不过气的空白。
“哎呀我滴妈!”原本还在邢育森面前努力献殷勤、准备展示一下存在感的李大嘴吓得失声尖叫,手里那半锅刚炒好的酱爆肉眼看就要糊掉都没功夫管,手一抖差点连锅扔上房顶。
白敬琪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哗擦……太……太狠了!”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腰间挂着的、用羊皮布包裹起来的硬家伙。
“哇——这龙!”吕青橙年纪小,又惊又喜,小脸兴奋得涨红,拍着小手跳了起来,又立刻被姐姐吕青柠面无表情地摁了回去。
吕青柠推了推眼镜,镜片诡异地高速闪动着数据流般的光芒,冷静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物质组合态高能投影,光线折射率百分之九十三点七,声波共振产生物理压迫感……”
“这技术的底层算法逻辑绝对超越了现有数据库,我要向铁蛋叔叔索要原始代码。”她那平板的声线里罕见地透着一股“想拆开研究”的狂热。
“哎——呀!!!”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逼真到极致的龙威压迫得忘了呼吸的当口,后院廊下传来一声尖锐得能穿破云层的女童尖叫。
是被佟湘玉刚才偷偷掐腰阻止未遂、一直憋着气没发出来的郭芙蓉!
郭芙蓉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胸中的怒意和此刻这龙威带来的惊惧混在一起,瞬间引爆!
她根本顾不上思考目标是谁、在哪里,脑子还停留在被佟湘玉掐断施法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比念头更快!
双手快如闪电地在身前聚力交叉一划,丹田气涌,柳眉倒竖!
“排!山!倒!海!!!”
那惊天动地的三个字,炸雷般响彻后院!
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恐怖气浪,裹挟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不再是平时推推搡搡的无敌版本,而是含怒而发的高能压缩版!
这股狂暴无匹的掌力如同失控的重型攻城锤,朝着巨龙头颅下方——原本是后院角落一块平时没人注意、毫不起眼的青石条凳——狂猛地轰了过去!
气浪爆开的巨响震耳欲聋!
那厚实的条凳瞬间像个鸡蛋壳一样四分五裂!石块如同破片手雷炸开般激射!
“啊啊啊啊!我的宝藏!!!”一块厚重的青石石板被冲击波狠狠掀翻在地,下面露出个老鼠洞般黑黢黢的小坑。
一个尖利得破了音的哀嚎几乎与掌风的巨响同步响起!
一个穿着红色短褂、梳着歪歪牛角辫的瘦小身影,从后院通往前厨的侧门闪电般扑了出来!
是莫小贝!
她刚才原本是打算蹲角落里偷瞄一下新抓来的小螃蟹养得如何,万万没想到人在厨房坐,祸从天上来!
她整个人都挂在了那被轰飞的破碎青石板下那个小坑上,圆溜溜的杏眼里蓄满了惊天动地的悲伤泪水,胖乎乎的小手徒劳地试图拢住飞溅四散的碎片——那些是颜色各异、包装花花绿绿、她藏在石板底下、宝贝得不得了的各种江湖零嘴。
“我的桂花糖糕酥油渣芝麻团子杏仁酥咸鸭蛋啊啊啊!!!全飞了!全没了!郭芙蓉我恨你一辈子!!!”
这撕心裂肺、响遏行云的哀嚎,硬是把那高空巨龙带来的无上威压冲淡了几分。
郭芙蓉自己也傻眼了,看着自己那还在冒着青烟的掌心,再看看莫小贝那凄惨无比的小宝藏坑,又惊又气又心虚:“我我我……我不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吕秀才赶紧推了推眼镜要上前圆场:“芙妹息怒,孩童……珍藏之物……”
然而没人再有心思去听秀才掉书袋了。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直播眼镜头、吕青柠高速扫描的目光,还有莫小贝那恨意滔天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位引起一切骚乱的源头,叶公。
老爷子此刻的状态,已经无法用语言精准形容。
在那声仿佛源自地狱深渊的龙啸贯耳的刹那,叶公那双因七十载苦寻而布满血丝、此刻因见到“真龙”而骤然迸发出极致狂喜光芒的老眼,在巨龙口中旋涡状燃烧的烈焰以及那股有若实质、几欲碾碎灵魂的威压猛然砸下来的瞬间,光芒凝固了。
那不是简单的恐惧。
那是他穷尽一生虚构描绘、顶礼膜拜的至高图腾,骤然以远超他想象所能承载极限的“活物形态”,带着纯粹的、毁灭性的存在感降临眼前!
他信仰了一辈子的幻想之物,向他露出了足以吞噬一切真理的獠牙和深渊巨口!
信仰的钢柱在绝对的真实面前,瞬间脆化成了一堆玻璃碴子。
他脸上的表情,是空白。
是极致的惊诧被冻结,混杂着信仰崩塌的绝望、精神被撕裂的剧痛、以及对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极致惧怵。
他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色彩斑斓、因过于炫目而显得格外诡异的蜡像。
那身价值连城的宝石龙袍还在闪烁着虚伪而空洞的华彩,似乎想替他抵御些什么。
然后,那对猩红的龙瞳朝着他微微偏移了一下,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穿了他最后一点维系意识的气力。
喉咙里似乎发出“呃”的一声极短促、极轻微的气音,像被强行挤出的最后一滴恐惧胆汁。
随即,他双眼翻白,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所有骨架支撑的、裹着华丽锦缎的面口袋,连一声像样的惊呼都没能发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那巨大的后仰角度,像被无形的巨力推了一把,硬邦邦摔在地板上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大响。
那身珠光宝气的龙纹袍子无力地摊开在地,金线宝石在灰尘里闪耀,像打翻了一盒稀世珍宝,衬得他灰败的面孔和僵直的身体,愈发显出几分荒谬又可笑的凄凉。
“亲娘诶!这是咋啦?撞……撞鬼咧?!”刚从巨龙威压下稍微缓过神来的邢育森,看到地上那堆璀璨的“人形宝石山”,眼睛又直了,下意识地往前凑,语气却带着点幸灾乐祸和后怕。
“放着我来!”一道温婉而迅疾的声音伴着杏黄色身影闪过!
祝无双如一阵风般从后厨冲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个未剥完的蒜瓣。
她在叶公身旁飞快蹲下,纤指精准地探向其颈侧脉搏,眉头微蹙:“脉搏……还好!受惊过度厥过去了!铁蛋哥,搭把手,扶老先生去客房歇息!”
她抬眼看向铁蛋。
“得令!美女老板娘助手发话,我铁蛋必须执行效率第一!”铁蛋那电子合成音里带着一股“终于轮到我表现”的雀跃,立刻收了那浮夸的舞台腔,麻利地上前和祝无双一起搀扶起失去意识的叶公。
他的另一只“手”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冲着空中那巨大狰狞的龙头比划了一下。
龙头猩红的双目瞬间闭合,组成龙身的无数黑色棱形物如同倦鸟归巢,带着轻微的嗡鸣如潮水般收缩、分解、重组,眨眼间变回最初那枚不起眼的黑色晶体,轻巧地落入铁蛋另一只掌心。
天空恢复了清朗。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威压仿佛从未存在过。
围观群众还沉浸在那巨大的惊吓中没缓过神。
燕小六看着铁蛋手里那黑溜溜的小东西,又看看恢复正常的天空,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心爱的黄铜唢呐,茫然地:“这……这就完事了?我这‘沧海一声龙啸’的前奏还没起调呢!”一脸准备大显身手却观众散场的失落。
而莫小贝的哀嚎还在后院角落里凄惨回荡:“我的糖!我的糕!呜呜呜……全变成石头渣子啦!郭芙蓉!我跟你不共戴天!”
同福客栈的客房,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一盆散发着清新香气的薄荷搁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粗布窗纸,投下温柔的光斑。
叶公依旧躺在木板床上,呼吸渐渐从之前的微弱变得稍显粗重,但双目紧闭,一张老脸泛着不健康的灰黄色,额头一层虚汗,嘴里不时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含糊呓语:“……龙……真龙……龙爪……别……别……”
“啧啧,可怜的老爷子,”佟湘玉坐在床边一张小凳上,捏着一块干净的白布手帕,一边小心地给叶公擦拭额角的汗珠,一边用她那标准的陕南腔感慨着,看向叶公的目光带上了真诚的同情。
“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七十年哪!换谁折腾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死心,最后被活活吓死过去,那也是情有可原呐!”
“看他这一身宝贝疙瘩,敢情一辈子钱都砸在那些龙啊龙的了,真是……作孽啊!”她絮叨着,眼神却不自觉地又溜到叶公那身即使在昏迷中还闪闪发光的袍子上。
“不过话说回来,老白啊,你瞅他这衣裳上头镶的珠子,颗颗都油光水滑、圆润通透,成色忒好了!”
“这要是能撬……不是,要是能让咱同福客栈留上一两颗做……镇店之宝,那生意还不得旺到天上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点偷偷摸摸的兴奋,眼里的光芒从同情迅速切换到了“商机洞察”。
白展堂正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闻言猛地刹住脚步,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打住!打住!佟掌柜!我的亲亲湘玉!咱有点出息成不?”
“见财眼开要不得!亲娘啊,这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堂堂同福客栈掌柜觊觎客人身上的宝物,亲娘,这影响仕途啊!”他用邢育森的经典口头禅表达着强烈的不满,但眼神也忍不住在那件龙袍上瞟了两眼。
角落里,阿楚斜倚着斑驳的墙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佟湘玉那毫不掩饰的“商机之光”。
晏辰则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一手自然地环在她肩头,将她轻轻拢在自己气息范围内,姿态是保护的,眼神却带着同样洞悉世事的平静。
两人如同戏台下的最佳观众。
傻妞坐在客房角落的另一条长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枚金属环,表情专注而安静。
铁蛋很自然地凑近她坐着,膝盖轻轻抵着傻妞的膝盖外侧,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归依之地。
他空着的那只手在袍袖遮掩下轻轻戳了戳傻妞的金属手掌关节缝隙处。
傻妞的智能核心似乎闪过一簇微光,但并未转头,只是金属修长的手指反屈,在那根搞怪的手指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的互动,带着某种独属于他们的无声默契和温情。
叶公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指猛地一抽,随即痉挛般地一把攥紧了身下的粗布床单!
那双紧闭了许久的、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在眼皮底下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气管被堵住太久后突然冲破阻塞的粗重吸气声,“嗬——嗬——”
醒了!
浑浊的老眼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未散尽的惊骇猛地睁开,毫无焦点地转动了两下,目光扫过简陋的房梁,斑驳的墙壁,最后定格在离床沿最近的一个人脸上。
那人穿着洗得褪色的长衫,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玻璃瓶底眼镜,镜片后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满含关切,正是吕秀才!
叶公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他根本无暇分辨眼前是谁,心中那沉甸甸的、被颠覆了一切的、关于他信仰本身的最大恐惧和最大困惑,如山洪决堤般涌向喉头。
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身体猛地向上挣起!枯瘦的手一把揪住了吕秀才的前襟布料!
那双苍老的眼眸因极度的惊恐、迷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求知欲而灼烧着:“圣……圣人!圣人!求求您告诉我!您告诉我!”
他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癫狂,“子曰!子曾经曰过!吾辈……吾辈追寻这神龙之影、膜拜其威灵图画七十载!为何!为何当它……当它真的降临!带着无上威严、令人窒息的力量……出现在面前时……老夫却……却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这难道就是……就是子曾经曰过的‘叶公好龙’?!”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撕扯出来,带着血沫。
“何为?圣贤啊!求问您,何为真正的‘好龙’?!难道……难道一生的信仰,终究只是一场笑话?一场……一场巨大的……自作多情?”
吕秀才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叶公身上,厚厚的眼镜片都滑到了鼻尖!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以及蕴含其中的巨大痛苦和迷茫冲击得有点懵。
但“子曾经曰过”几个字仿佛启动了他脑海中的某个最高指令开关!
那厚厚的瓶底眼镜后的小眼睛瞬间闪过一丝仿佛明悟了什么终极真理的光芒!
吕秀才一把扶正自己的眼镜,挣脱开叶公紧攥着前襟的手(老爷子抓得实在太紧,竟带掉了他两粒布扣),身体下意识地挺得笔直,仿佛站在了传道授业的巍峨高台上,声音都因为骤然拔高的激动而有点变调:“圣人之言,早已洞烛幽微!”
他甚至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险些喷到叶公脸上:“子确曾曰过——然其真意深邃!非浅薄者能解也!”
他伸出食指,凌空对着叶公的鼻子,几乎要点上去,“老先生您听好喽!‘好龙’之‘好’,其精髓非在画龙之形貌、衣饰其纹章!亦非空谈其虚无缥缈之神力!更非沉湎于一己之臆想!”
“‘好龙’之最高境界,当是观想龙之‘神’!取其乘风御电、刚健不息之大势!体其腾挪变化、刚柔相济之伟力!化龙之精神为吾辈行世之脊梁!而非……呃……”
吕秀才的演讲渐入佳境,情感充沛,手势激昂,俨然一派大师气象。
“噗嗤!”床边传来一声极不和谐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闷笑声。
正捧着半杯热水想喂叶公的郭芙蓉再也憋不住了。
她看着自家相公那副摇头晃脑、唾沫横飞、恨不得把孔子从坟里摇醒出来作证的滑稽模样,又看看叶公那张被大道理砸得懵懵懂懂、愈加茫然的老脸,实在忍俊不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嗨呀!我说这位叶老先生啊!”
她放下杯子,叉着腰,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声音脆亮,“您问那孔老……呃,俺家相公他引述的圣人之言高深是挺高深!可照俺郭女侠这大俗人看哪——您这根本不是什么‘好龙’(好龙)不好龙!”
“您这纯粹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角眉梢全是促狭的笑意,“叶聋(叶聋)嘛!画上的龙爪子挠您的炕头您都听不见!纸上的龙须子扫过您的脑门儿您都没感觉!”
“天天念叨着龙啊龙啊,等那真龙驾着云、喷着火、打着雷劈到您眼前了?哎呦喂!您老立马吓得魂儿先于龙啸跑没影儿啦!连龙的喷嚏是甜是咸都没尝着味儿就厥过去了!”
“这跟聋子非说自己最爱听百鸟朝凤有啥区别?您老这耳朵——打一开始就没装对接收真龙动静的频率嘛!”
她这一番“郭式解读”落地,字字如同大锤,砰砰敲在叶公那颗被吕秀才绕得晕乎乎、又被恐惧浸泡着的脆弱心脏上!
老人家的脸色由灰败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迅速涨成一片猪肝紫!
郭芙蓉这毫不遮掩、直戳心肺的“聋”字,像一把粗粝的毛刷子,把他自诩虔信了一辈子的光鲜外皮“刺啦”一声硬生生撕了下来,露出里面瑟瑟发抖的苍白内里!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戳穿本质的狼狈如冰水当头浇下!
嘴唇哆嗦着,几番翕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就在这时——
“嗷!闪开!那是老夫的仕途之光!!”一声堪称凄厉的叫喊从门口炸响!
一个黑影如同扑食的恶狗,带着一股混着油汗和铜锈味的劲风,直扑向床边叶公那件敞开摊放在床头、依旧宝光四射的龙纹锦袍!
是邢育森!
他那双小绿豆眼里迸发出近乎实质的绿光,死死锁住袍子领口那颗最大、最亮的血红玛瑙龙眼珠!
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如闪电般伸出,目标明确得令人发指:“老夫就知道!今儿出门天罡位有紫霞!主财星高照!这么大块的龙睛石……顶老夫至少五……不,十年俸禄!”
就在他那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凉滑丝绸、接触到那冰冷宝石的刹那——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子、但指力绝对不容小觑的手后发先至!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钳住了邢捕头的耳朵根子!
“疼疼疼疼!亲娘诶!佟掌柜饶命!疼死老夫啦!”邢育森整个人如同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瞬间绷直,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嘴里嗷嗷直叫。
佟湘玉黑着脸站在他身后,一手叉腰,一手狠狠地拧着邢育森的耳朵往上提溜,差点把他整个身体都拔离地面半分!
她那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妩媚上挑的凤眼此刻如同喷火的琉璃珠,一口陕南腔字字都带着冰碴子:“好啊!好你个老邢!出息大了哈!眼睛都钻钱眼里拔不出来啦?”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同福客栈上下老少的面儿,当着受害……呃,客人的面儿,你一个堂堂捕头,青天白日的就想把客人的家当据为己有?”
“亲娘诶!你脑子是不是今天出门忘在茅房里被水泡涨发霉了?”她手上再加力,拧得邢捕头像上了钩的鱼一样原地蹦跶,龇牙咧嘴求饶不已。
“不敢了不敢了!佟掌柜高抬贵手!亲娘啊!老夫这是……这是帮叶老先生……保管!以防万一!影响仕途……影响仕途啊!轻点轻点!耳朵要掉了!”那凄惨模样,让角落里本想劝架的燕小六都捂上了眼睛。
莫小贝不知何时也溜进了屋,蹲在床头,正用小手指百无聊赖地戳着叶公那件摊开的锦袍下摆上一颗黄豆大的白玉小龙鳞片。
郭芙蓉的大实话、邢捕头被揪耳朵的狼狈、佟湘玉的河东狮吼、吕秀才那副想阻止佟湘玉又不敢上前的纠结模样……整个房间如同一锅加了料的滚粥!
喧嚣混乱,沸反盈天!
叶公蜷缩在床上,身体微微颤抖,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噩梦般的集市。
他耳边嗡嗡作响,郭芙蓉那个直刺灵魂的“聋”字在脑壳里反复冲撞回响!
七十年的执着,一辈子的追寻,到头来,等那至高存在真正降临时,换来的不是顶礼膜拜的圆满,却是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最彻底的背叛!
巨大的恐惧感!是那种被捧上神殿的神像,突然自己活了过来,用冰冷坚硬的手指头戳穿他所有虔诚谎言的真实恐惧!
他这一生的信念,在真龙睥睨而下的目光中,在他自己仓惶倒下的瞬间,就已碎得连渣滓都不剩。
郭芙蓉说的……是真话吗?残酷的真话?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佝偻着背,枯瘦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无声地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身下冰凉的粗布床单上。
那身价值连城的龙纹锦袍,此刻只让他感觉沉重的枷锁和刺骨的讽刺,像个巨大的华丽囚笼。
窗外那架悬停的“寰宇直播眼”,如同拥有生命的眼睛,轻轻旋转着,无声记录着客房内这一幕幕喧嚣与沉默交织的人间戏剧。
【秀才这波强行解经,把圣人拖出来背锅的操作也是绝了!】
【小郭姐姐一针见血啊!叶聋!这谐音梗扣大分!】
【亲娘咧!老邢这波操作……堪称捕快界抢劫示范教科书!】
【佟掌柜威武!拧耳朵这招专克贪财捕头一百年不变!】
一片混乱中,铁蛋轻轻挪了挪身体,靠傻妞更近了些,微弱的电磁信号只在她核心间传递:“情绪风暴强度峰值了,老头心理塌方在即。需要……点背景音乐加持最后崩溃仪式?选《哀乐》是不是太扎心?”
傻妞的电子意识里闪过一串无语的乱码:“…No。选《佛前灯》,舒缓版,三倍速播放。符合他‘放下屠龙刀’的心境升华……需求。”
铁蛋眼底深处代码流极快闪过:“收到!bGm准备就绪,切换‘看破红尘’禅意频道。”
一直像根柱子一样杵在角落、手里还抱着他那心爱黄铜唢呐的燕小六,这时猛地动了!
或许是看到师父邢育森那狼狈挣扎的惨状激发了他的“责任感”,或许是被房间里这极致的混乱气氛所感染,或许单纯就是他那不靠谱的灵感终于上了头——他双眼骤然圆睁,像是得到了某种天启!
没有半分犹豫,他一把将那个擦得锃亮、吹口还在反光的黄铜唢呐怼到嘴边!
深吸一口气!
尖利!高亢!带着股不管不顾、破天荒的气势!
燕小六的腮帮子鼓得像只鸣叫的蛤蟆!
“嘟——哇——呜哇呜哇————!!!”
这声音!石破天惊!裂帛穿云!如同千百头野驴在生锈的钢丝上同时狂奔嘶鸣!又像是开水壶被塞进喉咙里然后被一脚踩爆!
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动静!
这可怕的声波具有无坚不摧的穿透力!狠狠刺进每一个人的鼓膜!仿佛要在人脑子上凿开一个窟窿!
“嗷!!!”原本只是哼哼唧唧的邢育森被这近在咫尺的唢呐声震得仿佛天灵盖都被掀飞了!捂着耳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乱蹦!
佟湘玉正揪着邢育森的耳朵训话,被这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唢呐声近距离猛地轰击耳膜,吓得浑身一激灵,钳着邢捕头耳朵的手瞬间松脱!
邢育森如同终于挣脱鱼钩的鱼,“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捂着发红发烫的耳朵直抽冷气。
郭芙蓉惊得下意识就要拍桌子:“姓燕的你找……”,后面的话直接被唢呐声掐灭了。
吕秀才更惨,他离得近,那声源似乎正对着他!吓得他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厚厚的瓶底眼镜直接滑落到脖子上!两手死死捂住耳朵,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莫小贝也忘了自己那点零食的“深仇大恨”,惊骇地捂住了小耳朵,小脸皱成一团:“天哪!小六叔叔杀人啦!!!”
角落里,铁蛋的指尖已经准备按下虚拟播放键的手指,在燕小六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招面前,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那张精致的仿生人脸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燕小六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天音”氛围之中,他双眼紧闭,摇头晃脑,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鼓起老高,那可怕的唢呐声如同野马奔腾,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穿透一切的、足以震碎灵魂的唢呐最强音浪席卷之下,连空气中的尘埃似乎都痛苦地旋转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
异变陡生!
叶公!
那如同枯木般蜷缩在床榻上、无声落泪、被混乱和痛苦淹没的叶公!
燕小六那带着野蛮撕裂感的唢呐声,如同九天降下的雷霆,又似开天辟地初成的混沌巨响,毫无阻碍地直灌而入,以一种摧枯拉朽般的决绝,蛮横地撞开了那层因七十年执念和骤然幻灭的巨恸所蒙蔽心神的厚茧!
这一撞!撞碎了他七十年精心构建、层层包裹的金玉殿堂!
这一声!比那由高科技模拟、却同样携着滔天威压的龙吟还要纯粹!还要原始!还要……真实!
它毫无章法!混乱不堪!刺耳难忍!就像是在他濒临崩塌的精神废墟上,狠狠踹了一脚!
可正是这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粗粝到极致的、完全不合逻辑的一脚踹下来!
如同被闪电击中!那浑浊老眼深处,猛然爆发出一种极致痛苦与极尽茫然之后、突然碎裂开来的空洞——像被彻底抽走空气的真空,像被打磨到极致后什么也不剩下的虚空!
不是惊惧,不是悲伤,甚至不是愤怒。
是一种更彻底的……一无所有后的平静?
在这“嘟——哇——呜哇呜哇”的不堪噪音里,在那唢呐震动金属膜片发出的破锣般颤音达到峰值的瞬间——
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又仿佛来自丹田某处早已枯竭角落的悠长叹息响起。
然后,叶公整个人,由内而外!松懈了!
不是脱力,不是崩溃。
而是一种束缚了他整整七十年、已经融入骨血骨髓、几乎成为他生命本质的、无比沉重的无形枷锁,在这一刻,被这破锣唢呐声硬生生震碎了!
他那绷紧如同朽木枯枝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瘫软在并不舒适的简陋板床上。
脸上的表情是彻底的空白,眼神失焦,茫然地望着上方破旧黝黑的、结着蛛网的房梁。
那唢呐声依旧如同魔音灌耳,肆无忌惮地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
奇怪的是,这种毫无修饰的、直接的、粗暴的痛楚,反而带来一种怪异的释放感,将他从之前由信仰幻灭带来的巨大精神绞刑架上,暂时“解救”了下来。
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这个混乱的房间,浮在半空,用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冷静,俯视着那个在地上被唢呐震得像条脱水虾米般打挺的小捕快,俯视着这满屋子鸡飞狗跳的众生相……
燕小六脸都憋成了酱紫色,终于,肺叶里最后一口气息耗尽。
那可怕的唢呐声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以一个短促而难听的破音,“噗”一声戛然而止。
一片极其诡异的寂静骤然降临。
比任何龙威还要沉重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汗味、震惊、耳鸣……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叶公那失焦的眼神缓缓转动,最终落到了离他最近的吕秀才脸上。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干涩,如同被风刮过的枯叶摩擦地面,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穿透力,清楚地穿透了这片刚被唢呐肆虐过的空间:
“是啊……是啊……‘叶’(叶)公好龙……”
他的声音顿住,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了世间最深刻的嘲讽。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几分自我放弃的荒诞笑容在他干裂的唇边漾开,像是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石子,只引起了极其微小的涟漪。
“呵……龙(龙)没见着……”
那笑容扩大了一分,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变成一种近乎惨然的苦笑,目光扫过满屋子目瞪口呆望着他的人——佟湘玉的惊愕,邢育森捂着耳朵的滑稽,燕小六抱着唢呐大口喘气的茫然,吕秀才推着眼镜的呆滞,郭芙蓉的难以置信……
“……满耳朵……(耳聋)尽是……‘呜哇’……”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灰白稀疏的发丝在额前晃动了一下。
那动作充满了疲惫的宿命感。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重新陷回了粗布枕头里,不再看任何人,干瘦的手无意识地蜷曲着,摸索着自己的衣襟,却又停住。
那身价值连城的宝石龙袍依旧覆盖在他身上,闪烁着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而虚假的光泽。
但此刻,这些光芒落在众人眼中,却只衬得这位老人身上弥漫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一生作茧自缚”的萧瑟。
死寂。
连呼吸声都轻了下去。
只有阿楚悬在窗外那架“寰宇直播眼”细微的蜂鸣,以及它投射在不远处空气中那条无声翻滚着的全息弹幕长河,成为这片死寂里唯一流动的活物。
弹幕爆炸的程度前所未有:
【小六子这波终极艺术辅助……六六六!唢呐送葬,不,是送走了一辈子的执念!】
【小郭姐姐神预言!!实锤叶聋!】
【秀才懵了吧?子曰不出来了吧?现实这堂课更深刻!】
【邢捕头耳朵:亲娘,这仕途不好走啊……】
【佟掌柜:额滴神!老娘这客栈是不是捅了马蜂窝了?】
【老邢:宝石没摸着,差点搭上副耳朵和满脑袋龙鸣(呜哇)。】
【莫小贝:我的零食渣渣呢?这场面太乱忘了!】
【总结:叶公好龙七十年,不如燕捕快唢呐吹七秒。破功!】
【今日最佳mVp:燕小六的唢呐!唢呐一出,谁与争疯!】
【感觉老爷子……灵魂都被那唢呐声给格式化重启了?】
【他刚才看秀才那眼神……空洞得我有点慌。】
【真·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还撒了把花椒面的信仰崩塌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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