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的傍晚像一块刚刚焐热、泛着油光的芝麻糖饼,堂内灯火渐次点亮,暖黄的光晕懒懒地铺开在擦得光可鉴人的榆木桌椅上,空气里浮动着水煮鱼的辣香、米酒坛的微酸,还有李大嘴在后厨抡勺时带起的一股人间烟火特有的热浪。
阿楚手腕上那个毫不起眼、宛如黑曜石手环的设备,正在投射出无数条五光十色的弹幕,悬浮跳跃于整个厅堂的半空,像一群无声喧嚣、流光溢彩的精灵。
【掌柜的!今天份的心灵鸡汤呢?快!饿死啦!】
【白少侠!来段最新的打油诗助助兴?】
【芙妹芙妹!最新单曲循环哪首?秀才翻译一个?】
【青橙女侠!求教‘惊涛骇浪’起手式!我保证不拆我家!】
【龙大侠今次又吐槽了谁的塑料普通话?】
【莫女侠内力又精进了吧?想看隔空打苍蝇!】
白展堂正拿着一块抹布,假模假式地擦拭着一张锃亮的空桌,这动作大约只持续了三秒钟,然后他的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佟湘玉刚放回柜台的那盘瓜子。
他脚下一滑,人已溜了过去,指尖快得只剩下残影。
佟湘玉头也没回,手腕却如同装了雷达般精准落下,不偏不倚打在白展堂的手背上。
“作死咧你!”佟湘玉的陕西口音带着嗔怪的尾音,“客人都看着呢!丢人不丢人!”
白展堂龇牙咧嘴地抽回手,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捏起几颗瓜子,同时对着弹幕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瓜子香,掌柜靓,展堂干活有力量!为这客栈好气象,磕点瓜子……”
他后面的词儿还没想好,就被郭芙蓉清脆的歌声打断了。
郭芙蓉正麻利地给客人上酒,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最新流行:“爱就像~火锅里翻滚的麻辣烫~烫嘴烫心又烫发~”
“my love, my love!”坐在柜台后摇头晃脑的吕秀才猛地一拍大腿,“芙妹此曲深得我心!此乃对炽热情感之精准譬喻,犹如沸汤之于鲜蔬,热烈、直接、酣畅淋漓!”
一旁的吕青柠小手托腮,学着江湖说书人的样子,小大人似地用竹筷敲了敲碗沿:“真相只有一个!”
她煞有介事地指着一盘被吃得见底的醋溜土豆丝,“偷吃李大嘴特制土豆丝的,非我姐莫属!证据就是她嘴角那粒油光光的葱花!”
“吕——青——柠!”刚溜回来的吕青橙立刻炸毛,小脸通红,“你污蔑!我要让你尝尝‘惊涛骇浪’的改良版!专打小报告精!”
“哇擦!”后门边擦拭着他那柄锃亮左轮的白敬琪夸张地一缩脖子,看着青橙瞪过来的、因为羞恼而亮晶晶的眼睛,脸腾地红了,假装手滑差点把左轮掉地上,又手忙脚乱捞住,低头猛擦,耳朵尖红得能滴血。
阿楚笑盈盈地看着这场面,晏辰则端着个小巧的琉璃盏,慢悠悠品着傻妞特调的、号称加了“离子能量块”的凉茶,姿态优雅如同品鉴琼浆玉液。
忽然,晏辰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手指一弹,一滴凉茶精准地落在阿楚微张的唇边。
“唔?”阿楚下意识舔了舔唇,动作带着不经意的诱惑,随即反应过来,嗔怒地瞪向晏辰,“晏辰!你的暗器手法是不是都用在这种地方啦?”
晏辰微微倾身,凑到阿楚耳边,低沉的声音刻意压得只有她能听清,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夫人明鉴,‘飞茶点绛唇’乃在下新悟绝技,专攻这...海棠带露之娇。”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阿楚颈项薄薄的皮肤,激起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战栗。
阿楚被他撩得耳根发热,表面却翻了个眼刀,顺手抄起桌上一个软乎乎的荞麦皮靠垫精准地拍在晏辰那张好看的脸上:“去你的!一天天的骚话连篇,比老白的打油诗还齁!甜得人蛀牙!”
铁蛋在一旁端着盘子,豪迈的东北腔里全是幸灾乐祸:“哎妈呀!老板娘这一招‘平沙落雁式’使得那个地道!老板,要不要俺给您整个冰毛巾敷敷脸?”
傻妞抿嘴笑着,操着清脆的四川话:“瓜娃子,少拱火!快去厨房帮李哥端新菜!”
角落里一直没咋吭声的祝无双,勤勤恳恳地擦着柱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眼神都不带斜一下的:“放着我来收拾瓜子皮!”
就在这时,柜台后正拨弄算盘珠子的佟湘玉动作猛地一顿,眉头微蹙。
坐在大堂中央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的邢捕头,他那双常年醉醺醺眯缝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那么零点一秒,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惊疑。
靠着柱子剔牙的燕小六,“噌”地一下站直了身体,右手本能地按向腰刀柄,却又强行忍住,紧张地四处张望。
一种难以言喻的、针尖般的压迫感突兀地刺穿了原本暖融融的喧嚣,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悬浮的弹幕像是被惊扰的游鱼,流动微微凝滞了一瞬。
【嗯?冷气开了?】
【这感觉,像耗子见了猫……】
【掌柜的脸色不对!】
厅堂侧后方那扇通往厨房的小门前,光线略暗的地方,空气像水波一样无声地荡漾开来。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光效,没有风起,一个人影就那样硬生生、突兀地“印”在了现实之中,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刚刚被人“看见”而已。
他穿着一身昂贵得晃眼的银色暗纹西装,每一道褶皱都透着手工定制的死板讲究。
头发抹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过分饱满的额头。
一张脸棱角分明,下颚线条绷得很紧,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高位、发号施令磨砺出的冷酷和刻薄。
那双眼睛却极为幽深,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目光缓缓扫视厅堂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烦,仿佛在看一屋子碍眼的垃圾。
最后,那冰冷锐利的目光钉在了满墙跳跃、五光十色的直播弹幕上,眉头狠狠拧成“川”字,薄得几乎看不到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他左腕上那块金色的劳力士蚝式恒动日志型腕表,在水晶吊灯的光下,折射出一点刺目的金芒。
鸦雀无声。
喧闹的同福客栈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客人的谈笑声、白展堂的即兴创作、郭芙蓉的歌声……统统消失,只剩下一种落针可闻的空洞。
阿楚手腕上的探测器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只有她本人和晏辰能听到的蜂鸣震动。
几乎同时,几条信息光流在晏辰隐形镜片式显示器上闪过,他的眸光瞬间变得幽暗深邃,左手悄然垂至腰间,按住了那个小巧如纽扣的次声波扰频装置按钮,指尖紧绷。
傻妞已经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晏辰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双臂自然下垂,指尖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微光,进入防卫态的铁蛋则悄无声息地挡在了佟湘玉和郭芙蓉身前,像一堵骤然出现的矮墙。
莫小贝不着痕迹地向前挪了小半步,藏在桌边,裙摆无风自动。
“嗝——”
这声又响又长的酒嗝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来源于刚从后院灌了一肚子假酒、晕晕乎乎晃进来的龙傲天。
他摇摇晃晃,眯着眼,费力地聚焦了好几秒,才看清厨房门口多出来个人。
他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被那块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的金表抓住了。
“呦?”龙傲天打了个趔趄站稳,脸上挤出点夸张的笑,操着那口标志性的塑料广普混搭,“大佬乜来头啊?戴表戴得咁招……厚礼蟹!”
他“蟹”字的尾音刚喷出来,眼前身影一晃,劲风扑面!
那金表男人身形快如鬼魅,刹那间已欺近龙傲天面前。
一只戴满了金戒指的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响,五指箕张如铁钩,裹挟着凶悍无比的杀气,狠绝无比地抓向龙傲天的脖颈!
龙傲天吓得酒瞬间醒了大半,“我顶你个肺啊!”怪叫一声,凭借多年街头摸爬滚打的下意识反应,胖腰猛地一个近乎拧断的极限后仰!
“嗤啦——!”
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炸开!
龙傲天胸前的真丝夏威夷花衬衫像纸糊的一般被那只金爪撕开数道大口子,肥白的肚皮和几道血红的指甲抓痕顿时暴露在空气里,火辣辣地疼。
悬浮的弹幕区,之前的欢乐讨论像是被冷水浇灭的炭火,瞬间清空了一瞬,随即被无数惊恐和震惊的字符洪水般淹没:
【卧槽?!】
【动手了!真动手了!】
【空手撕衣服?!这爪子是开刃了吗!】
【报警啊!!!不对!报官啊!!!】
【龙哥肚皮!红印子!好凶残!】
【这人疯的?!】
“放肆!”
“尔敢!”
白展堂和白敬琪的怒吼几乎同时炸响!
白展堂身影化作一片模糊灰影,无声无息,指尖如急雨点向金表男人肋下要害大穴。
白敬琪那柄锃亮的左轮更是爆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怒吼!
“砰——!!”炽热的子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对方持爪手臂!
吕青橙娇叱一声“讨打!”,小小的身影炮弹般冲出,“惊涛骇浪”的掌劲排山倒海,直取金表男人的下盘!
三面夹击!
面对如此凌厉的围攻,那金表男人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浮起一丝狠戾至极的狞笑!
他口中一声低沉如野兽咆哮的呜咽发出,根本不闪不避!
抓向龙傲天的手爪诡异地在半空一收一抖,一股无形却磅礴如怒海狂澜的气劲轰然爆发!
嗡!哗啦——
首当其冲的白展堂如遭无形重锤猛击胸口,闷哼一声,指法被强行震散,身影踉跄着倒滑数米才勉强止住!
那快若闪电的左轮子弹竟被这陡然爆开的气墙硬生生震偏,带着刺耳的尖啸,“噗”地深深嵌入旁边一根粗大的柱木之中,兀自冒着青烟!
吕青橙汹涌的掌力撞上气墙,宛若泥牛入海,小丫头惊叫一声,被反震的力道推得倒飞出去!
祝无双眼疾手快,“放着我来!”喊声未落已旋身扑出,软鞭般的手臂疾探,险险搂住吕青橙的小腰卸去冲力。
佟湘玉惊呼:“青橙!”
“保护秀才芙妹!”铁蛋的低吼响起,硕大的合金臂猛然一合,牢牢挡在吓懵了的吕秀才和郭芙蓉面前。
傻妞的身形也同时一晃,与铁蛋互为犄角,眼中蓝光急闪,进入高级战备姿态,能量护盾在身前生成一片微不可察的涟漪,将零星爆射开的劲气碎片尽数拦下。
一击震退客栈三大高手(含一小高手),金表男人立在原地,周身无形气旋仍在鼓荡,刮得他昂贵的西装猎猎作响。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被他抓在指间、从龙傲天衬衣上撕裂下来的几缕鲜艳花布,又抬眼,冰冷如刀锋的目光射向半空中那些依然在跳跃闪烁的彩色弹幕字符,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切割他的神经。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猛地把手中的碎布狠狠摔在地上,像扔掉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和歇斯底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暴怒和极度不解,“拍戏?!整蛊?!”
他指着那些跳跃的弹幕,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迸溅出来:“还有这些...这些垃圾字符!告诉你们老板,让他马上滚出来见我!立刻!马上!”
他粗重的喘息在骤然安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寻找一个虚幻的敌人:“张天豪!赵兴权!周世昌!是你们哪个王八蛋搞的鬼?!给我滚出来!!”
他如困兽般嘶吼着,每一个名字都像沾着血从齿缝里磨出来,“老子跟你们的账还没算清!有种别耍这些妖魔鬼怪的把戏!出来!!”
他双拳攥紧,指骨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金色的腕表在他急剧起伏的胸膛前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整个同福客栈只剩下他粗重失控的喘息和愤怒的回音在梁柱间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片沉寂的弹幕区,突然毫无征兆地刷新出一条新的信息,缓慢而清晰地飘过,字字扎眼:
【金表…嘶…这张脸?!】
【张镇岳!是不是寰宇地产那个?!】
【寰宇?二十年前吞并案逼死张镇海的?】
【楼上想起来了!对!是他!那个视频网上还有残片!】
这几条信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直播间和同福客栈内炸开!
更多的弹幕仿佛听到了召唤,汹涌而出:
【张镇海?!他弟弟?!跳楼那个??】
【没错!当年寰宇内部斗争,他弟弟张镇海被逼着签不平等合同,最后被债主追到家门口,当着他面从寰宇总部跳下去的!】
【对对对!我小时候在论坛看过帖子,有匿名曝光的监控片段,那个董事长张天豪把他弟弟张镇海堵在办公室死角,扇耳光!说“签,或者让你哥下去陪你”!】
【靠!绝了!真的是他!穿西装人模狗样,心比墨汁黑!】
【赵兴权是逼债的带头那个混混头子吧?后来还放了把火!】
【周世昌!当时寰宇的法务,颠倒黑白,把张镇海死签的合同说成自愿投资失败!】
【张镇海当时被按着手签的合同!那些打手就是赵兴权的人!】
无数条信息滚动着,勾勒出一个血腥、残酷、充满背叛和灭顶之灾的往事轮廓。
阿楚和晏辰交换眼神,彼此都窥见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惊骇。
阿楚手腕微震,探测器正在疯狂比对历史影像资料库,晏辰的隐形眼镜上,与张镇岳相关的历史档案碎片正飞速掠过,最终停留在数个残破视频文件上。
悬浮的弹幕信息也瞬间被站在厨房门口的张镇岳捕捉到了。
当他看到“张镇海”、“被逼跳楼”、“寰宇地产”、“张天豪”、“扇耳光”、“赵兴权”、“堵门”、“周世昌”这些关键词组合着疯狂刷过时,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肌肉僵硬,仿佛灵魂深处某个溃烂了二十年、从未愈合的脓疮被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穿!
他死死盯着那跳跃的字符,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像是垂死的野兽,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想阻止那些字,想看又不敢看,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粘着在半空的光幕上。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弟弟临死前绝望又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张天豪那扭曲狰狞的笑脸,赵兴权手下冲进他家中打砸抢烧的狼藉,周世昌在法庭上冰冷的狡辩……无数支离破碎、染着血污的记忆碎片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混着无边的仇恨和屈辱,疯狂冲撞他的头颅!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闭嘴!你们懂什么?!懂什么?!”他猛地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巨大的声浪震得吊灯都在晃动,脸上不再是狂怒,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痛苦,“阿海!阿海啊——!”
那一声呼唤凄厉绝望到了极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厨房的木门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金表的光芒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充血的眼,看起来既疯狂又可怜。
就是此刻!
晏辰眼神一凛,在张镇岳心神彻底崩溃的瞬间,右手手指在腰间那个宛如精美金属钮扣的控制器上迅疾无声地划过一串复杂指令!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响起,并非来自晏辰,而是来自傻妞!
她双眼中蓝光大盛,纤细的双手十指猛地向两侧虚虚一拉,做出一个拉开帷幕的动作!
整个同福客栈大堂的光线骤然一暗!
所有人惊愕地抬头。
在阿楚和晏辰前方数步之外,在大堂的半空中,一片扭曲的光线迅速凝聚、延展、清晰!
一道半透明、却清晰得如同嵌在空气中的巨型银幕凭空出现!
没有边框,没有支架,像凭空凝聚的光影魔术。
银幕之上,没有声音,只有一段跳动、斑驳、似乎经过多重压缩而失真的黑白无声画面在无声地播放——
那是两个男人在一间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对峙。
年轻的、眉眼间依稀与眼前人有着相似轮廓的张镇岳,死死护在一个更年轻、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充满恐惧的男孩身前(那就是张镇海)。
对面,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眼神阴鸷凶狠、穿着笔挺西服的中年男人(正是寰宇地产董事长张天豪),正面目狰狞地咆哮着什么,唾沫几乎喷到张镇岳脸上,一只手狠狠地指着他身后的弟弟张镇海。
他身后是狞笑着逼近的几个彪形大汉,领头那纹着花臂的光头,赫然是赵兴权!
突然,花臂男赵兴权猛地冲上前,粗暴地一把推开护在弟弟身前的张镇岳!
张镇岳猝不及防被推得狠狠撞在墙上。
下一个画面,张天豪一手揪住张镇海的头发,一手扬起,一个狠狠耳光扇在了年轻男孩毫无血色的脸上!
张镇海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嘴角甚至瞬间渗出血丝。
张天豪得意地狞笑着,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喊叫。
随即画面剧烈晃动(像是监控在抖动),张天豪拿起一份文件,强行按着张镇海颤抖的手,在一份合同上摁下了手印!
最后定格的特写,是张天豪那张因得逞而愈发扭曲的脸,占据了半个屏幕。
无声的影像冲击力却比任何雷霆咆哮都可怕!
“啊——!!!”
一声撕心裂肺、痛彻骨髓、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绝望哀嚎从张镇岳喉咙深处爆发!
那声音穿透屋顶,直冲云霄!
他看到弟弟被扇耳光时那无助、恐惧到极致的眼神!
他看到自己当年被赵兴权那帮打手毫不留情地推搡开时的狼狈和愤怒!
他看到了那张他刻骨铭心、恨之入骨二十年的恶魔面孔张天豪,是如何得意地按住他唯一亲弟弟的手,强迫他在那份出卖灵魂、最终将他逼上绝路的合同上按下手印!
二十年来,这画面如同梦魇一样啃噬他的灵魂,如今,却以这样一种赤裸裸的、不容分说地方式,被投射在满屋子陌生人面前!
那无边的屈辱、无处宣泄的仇恨、失去至亲的剧痛,还有这血淋淋的“重现”,瞬间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神!
他双膝一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然砸断了支撑腿的枯木,“噗通”一声重重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
昂贵西裤的膝盖砸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剧烈地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那把曾欲撕裂龙傲天的爪、曾经象征着权势和冷酷金表的手,此刻死死地抠抓着头皮,深深地插入精心梳理过的头发里,指骨用力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刮过头皮,留下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扯般的“嗬嗬”声,混杂着如同幼兽般无助绝望的呜咽。
泪腺早已枯竭了二十年,此刻终于决堤。
滚烫咸涩的液体混合着额头上因撞门流下的血,一同奔涌而出,在他那因痛苦而完全扭曲的脸上冲刷出泥泞污浊的痕迹。
他佝偻着背,像一头被彻底遗弃、碾碎了脊梁的老狼,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空茫。
偌大的同福客栈,一时间陷入一种近乎凝固的、难以言喻的静默。
只有张镇岳那压抑不住的、野兽垂死般的痛泣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口。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看着他像一座轰然崩塌的、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的山岳。
佟湘玉慢慢松开了紧紧抓着柜台边缘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失了血色。
她无声地吸了口气,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警惕和敌意,只剩下深深的、混杂着叹息的怜悯。
她悄悄捅了捅身边的莫小贝,朝跪在地上的身影努了努嘴。
莫小贝微微点头,清秀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凝重与郑重。
她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小小的身影凝聚起一股柔和却不容忽视的气息。
莫小贝走到了蜷缩在地、哭得浑身抽搐的张镇岳身前几步,离他不远不近。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纤细、洁净,如同无暇的白玉雕琢而成。
她双眸微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一层如同月光般纯净的、若有实质的、浅金偏白的光晕,悄然从她周身弥漫开来。
这光,安静,柔和,不带一丝侵略性。
如同春日黄昏最和煦的微风,如同初冬清晨落入掌心的第一片薄雪。
它缓缓地,缓缓地浸润了弥漫在张镇岳身周那股浓烈得如同实质黑雾般的怨恨和戾气。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强制性的驱逐。
那光芒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渗入。
弹幕,在那片柔和光芒笼罩张镇岳的同时,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不是震惊,而是被一种更为肃穆的力量所镇住,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
几十秒后,细密而带着难以置信的文字流才重新开始缓慢刷新:
【……内力?驱邪?!】
【莫女侠……这光……我的天灵盖在震动!】
【感觉那股让我后脖子发冷的戾气…真的在消散…】
【我屏幕前的空气都感觉变清新了?!】
【她不是在打架!她在净化!】
【这是神仙手段吧?!】
【你们看他的肩膀!不抖得那么厉害了!】
【眼神变了!痛苦还在,但那股要杀人的狠劲儿没了!】
【同福客栈…卧虎藏龙之地!】
光影流转,张镇岳那剧烈抽搐的身体逐渐平息下来,如同狂暴的海浪归于平静,虽然仍有痛苦的余波在震荡,但已不再是那要毁灭一切的风暴。
他那双被血丝浸染、充斥着无边黑暗的眼眸,在金色光芒的浸润下,血丝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浑浊不堪却又奇异地燃起一丝微光的疲惫瞳孔。
二十年如跗骨之蛆的刻骨仇恨和毁灭欲望,仿佛真的被那暖流冲刷过,从躯壳里一点点被艰难地剥离出来,随着莫小贝微微吁出的那口气,消散在客栈温暖潮湿的空气里,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虚空,像一个被掏空所有血肉的傀儡。
莫小贝缓缓收回手,周身那柔和的金白光晕也随之敛去。
她脸色泛着苍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息有些紊乱,显露出内力的大幅消耗。
恰在此时,一只纤细、指腹带着明显薄茧的手掌,裹着厚实的、热乎乎的毛巾,带着浓郁的薄荷草药的清新气息,轻轻地按在了张镇岳还粘着血迹和泪渍的额头上。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
抬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并非绝色倾城、却因温厚的善意而显得格外柔和慈祥的面孔——佟湘玉。
张镇岳喉咙里滚动着含糊不清的、如同粗砂摩擦玻璃般的音节,泪水再次无声地滚落。
“额滴神呀……”佟湘玉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那剧烈起伏、如同破败风箱的宽阔后背,她的陕西口音在此刻有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过去的债哟,沉得跟秤砣似的,死死压在你心头,压都压出心魔了吧?可是咧,”
她顿了顿,声音沉缓下来,每一个字都轻轻落在他心头那片被仇恨啃噬殆尽、只剩荒芜焦土的废墟上,“你看这天——”
她没有指天上已经黑透的夜幕,目光在灯火通明的客栈里平静地扫视了一圈,扫过那些或震惊、或叹息、或带着无声安慰的脸,扫过那些已然安静下来的彩色弹幕,眼神里是阅尽世情的平和与通达,“它还在亮堂着呢。这地方,”
佟湘玉的声音更轻缓了,像是在给孩子念一首古老的歌谣:“这儿没得那些要命的债要你还。”
随即,她仿佛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张镇岳低垂的眼前。
那是一条糖画。
粘稠的、亮晶晶的麦芽糖汁,被一双极有耐心的巧手,勾勒出异常生动流畅的形态——一条形态优雅、盘踞着身体、微微昂首的蛇。
蛇身的线条圆润流畅,鳞片细密清晰,带着活泼泼的生命力。
更引人注目的是,蛇的头顶,被巧妙地粘上了一片薄薄的小小金箔,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但璀璨的华彩。
“金蛇镇岳!”李大嘴响亮的声音带着点自豪从佟湘玉身后传来,“掌柜的念叨你名字,俺现熬的糖浆吹凉的!尝尝,甜着呢!”
那华彩的“金蛇”静静地躺在佟湘玉温厚的手心里。
糖浆还未完全冷却凝固,散发出丝丝缕缕温暖柔韧的甜香,混合着薄荷草药的清凉气息,温柔地包裹着张镇岳满是伤口的手指。
他怔怔地盯着那小小糖蛇,那双刚刚才从血泪泥沼中挣脱出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一种被巨大的、温柔的陌生所填满的不知所措。
张镇岳没有去接那象征性的礼物,只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戴着昂贵劳力士、手背上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用一种近乎刻骨的力道,一点点、极其困难地抹去了糊在脸上的、污浊混合着泪水、血痂的痕迹。
他抬起头,视线绕过眼前的佟湘玉,第一次不是充满戾气,而是以一种干涩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目光,茫然地扫视过整个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同福客栈大堂。
他看到了被吓坏、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肚皮的龙傲天;
看到了正小心翼翼收起那柄危险左轮、偶尔会偷眼瞧青橙的白敬琪;
看到了依偎在吕秀才身边、轻轻拍着胸口安抚自己,看向他时眼神复杂、同情多于恐惧的郭芙蓉;
看到了那个曾经差点被他掐断喉咙、此刻神情古怪带着点释然又有点不爽的胖男人;
看到了那个小小年纪却拥有可怕内力、正靠在桌边微微调息的少女;
看到了被祝无双护着、好奇又有点害怕地偷偷打量他的两个小丫头;
看到了挡在最前面、身形巨大、如同两堵人形壁垒的铁蛋和身形纤细、眼中蓝光已然熄灭的傻妞;
也看到了柜台后、算盘搁在一边、沉默地卷起袖子、露出坚实臂膀的白展堂。
更多的,是那些悬浮在空中、五光十色、来自未知时空的文字洪流:
【希望他以后能好吧……】
【被仇恨淹没的人真可怕。】
【放下吧!向前看!】
【佟掌柜还是这么暖心!】
【同福客栈…神奇的存在。】
【活着,总得找个暖和地方喘口气。】
【希望他能遇到自己生命里的糖画金蛇。】
弹幕依旧翻滚。
祝无双轻轻拉着还想探脑袋的青橙和青柠往后靠了靠:“放着我来!”她小声说,语气温柔。
李大嘴擦干净手,转身默默钻回了热气腾腾的厨房,很快,里面响起锅碗相碰的轻响,还有刀切在案板上沉稳有力的笃笃声,带着一种平复人心的节奏感。
佟湘玉将那温热馨香的毛巾重新浸在阿楚递过来的热水盆里,动作轻柔而平静。
张镇岳终于动了。
他极其艰难地撑着膝盖,试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
动作笨拙得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
身体像被掏空了所有骨头,软得随时会再次塌下去。
站直后,他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投出一个长长的、虚弱的影子。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些跳动的字符。
他目光散乱地投向前方洞开的客栈大门,门外是深邃无边的、已经完全笼罩下来的墨蓝天幕,没有月亮,只有寥寥几颗寒星,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过往二十年的癫狂与执念。
他向前迈了一步。
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干涩、虚弱、空空荡荡。
一步。
又一步。
没有告别,没有道歉。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某种近乎决绝的力量,拖着那副被二十载仇恨煎熬得千疮百孔、如今只剩下无尽疲惫的沉重身躯,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那门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每走一步,他似乎都更虚弱一分,却又似乎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被他永远地留在了身后这个灯火温暖、人声渐起的地方。
他那道挺直的、曾经象征权力与冷酷的背影,在门框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佝偻,最终完全融入了门外的沉沉夜色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娘,他…”白敬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青柠小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情感创伤干预成功率仅为……暂时离开应激源是理性的自我防御……”
“嘘——”佟湘玉把拧好的热毛巾搭在盆边,声音不高,却仿佛有凝神的力量,“让心口那个破洞,自个儿慢慢长起来吧。”
她望向门外那片吞噬了背影的墨色,眼神深邃如古井,并无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平和,“咱这儿呀,就是个歇脚的站头,人来人往,啥样的风霜都吹过。”
她的目光又移到半空那些悬浮的、色彩渐渐恢复活力的弹幕,脸上重新漾起那职业又温暖的招牌笑容,带着浓浓陕西腔调:“宝宝们!夜宵来咧!大嘴师傅新鲜出锅滴红烧狮子头,还有酸梅汤!老规矩,掌柜的请客,都别走!下一趴——展堂滴新段子!”
厨房的布帘猛地被李大嘴掀开,浓郁的酱香肉香如同爆炸般席卷整个大堂。
白展堂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龇牙咧嘴地扯出个笑,张口就来:“黑油油,黄灿灿,人走江湖多磨难!看破放下向前看,一碗酸汤暖心肝!”
悬浮的弹幕瞬间被新的颜色和话题所填充,如同刚刚散开的浓重阴霾被阳光迅速驱散:
【掌柜的局气!】
【嗷呜!红烧狮子头!】
【大嘴师傅赛高!】
【白少侠666啊!】
【放下心魔,快乐干饭!】
【今夜我们都是干饭人!】
月光终于穿透了薄薄的云翳,温柔地铺满了同福客栈门外的青石板街道,也静静地流泻进门内,为一切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
金丝玉帛云烟过,
暖灯糖画照心河。
莫道前路无月色,
同福一盏慰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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