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大堂的清晨,空气里跳跃着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欢腾。
阿楚举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金属片,对着前方无形的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全息投影出的弹幕瀑布般流淌在每个人眼前,密密麻麻,五光十色。
“家人们!宝宝们!看看这是啥?”阿楚晃了晃手里的金属片,“晏辰新鼓捣出来的‘全息沉浸式剧本杀体验仪’,戴上它,你能亲自扮演郭女侠行侠仗义,或者体验白大哥天下无敌的轻功!想试试被‘惊涛骇浪’轰上天的感觉吗?弹幕扣‘想’!”
【想!!!青橙女侠看看我!】
【体验老白的轻功会不会晕车(吐)?】
【掌柜的能体验当武林盟主不?额滴神啊想想就美滴很!】
【秀才!来段英文开场白!】
【龙哥!厚礼蟹!整点劲爆机关!】
郭芙蓉正拿着个平板电脑,手指划拉着屏幕上的曲谱,闻言立刻抬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真的?阿楚!我要第一个体验!让家人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芙蓉出水’!”
“芙妹,”吕秀才放下他那本套着《高等数学》书皮的《论语》抄本,习惯性地抬手,“注意安全,子曾经曰过,Safety first!”
“安全安全,安全得很!”铁蛋操着一口嘎嘣脆的东北腔,从厨房端出一大盘还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焦香的葱油饼,稳稳放在大堂中央的大圆桌上,金属手臂灵活得不可思议,“咱老板出品,必属精品!内置安全力场,保证你连根头发丝儿都伤不着!是吧,傻妞儿?”他朝正在给吕青橙扎小辫的傻妞抛了个油腻的媚眼。
傻妞头也不抬,熟练地用一根七彩能量发圈给吕青橙绑好,川音软糯又嫌弃:“爬开哦铁蛋,莫挡到光!青橙乖乖,看弹幕,宝宝们在夸你可爱惨喽!”
吕青橙小脸兴奋得通红,对着空气挥手:“谢谢宝宝们!我给你们表演个‘惊涛骇浪’打招呼!”
小手一扬,一股柔和却带着明显声势的掌风朝旁边空地涌去。
旁边的白敬琪立刻配合地怪叫一声:“哗擦!好掌法!”假装被“吹”得一个趔趄。
【青橙女侠收下我的膝盖!】
【敬琪少爷演技略显浮夸(狗头)】
【傻妞姐姐好温柔!铁蛋哥好福气!】
【掌柜的!管管他们!桌子要被掀啦!】
佟湘玉端着一壶刚沏好的茉莉香片,袅袅婷婷地从后院转出来,陕西腔调带着笑意:“哎哟额滴神啊,大清早滴就闹翻天咧!都消停消停,过来尝尝大嘴新研制的‘赛博葱油饼’,高科技和面,量子级控温,保证香滴你舌头都想吞下去!家人们,宝宝们,有空来玩啊,额请客!”
她放下茶壶,习惯性地拢了拢鬓角。
【掌柜的赛高!】
【大嘴哥YYdS!】
【想去明朝吃葱油饼!众筹穿越票!】
就在这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当口,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抹掉了一帧。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光影扭曲或声音异响。
就像一幅拼图被强行塞进了一块不属于它的碎片,一个身影极其突兀、极其“硬”地出现在了大堂通往天井的过道中间。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所有人的眼睛刚刚才被允许看见他。
热闹像被按了暂停键。
那是个男人,约莫四十许。
身材不高,精悍如压缩的弹簧。
穿着一身洗得褪色、样式古怪的旧式短衫长裤,布料粗硬,边缘磨损得厉害。
最刺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那道疤,从颧骨斜斜划到嘴角,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让他的面相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和苦寒。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同样破旧的帆布旅行袋,指节因用力而收紧,肤色近乎失色。
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却又在枯井的最深处,燃烧着一点濒临熄灭、却异常执拗的幽暗火星。
他站在那里,与周围鲜亮、欢腾、充满科技感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块从深海捞起的、裹满淤泥的沉船残骸。
空气凝固了一瞬。
“哗擦!”白敬琪第一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仿真左轮手枪玩具,动作快得带风。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手里的茶壶盖“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少许。
“放着我来!”祝无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前踏了一步,摆出防御姿态,却被她身边的龙傲天一把拉住。
龙傲天那双总是带着点狂傲睥睨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盯着不速之客,嘴里习惯性地蹦出塑料粤普:“厚礼蟹!边个(谁)?识唔识规矩嘎?”
吕青柠小脸绷紧,迅速躲到她姐姐吕青橙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脆生生地模仿着动画片里的台词:“真相只有一个!你是坏人!”
莫小贝原本倚在楼梯扶手旁嗑瓜子,此刻站直了身体,瓜子皮无声飘落,她体内那深不可测的内力悄然流转,目光如电。
阿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晏辰不动声色地侧移一步,将阿楚挡在身后半个身位,右手已悄然探入宽大的袖袋。
铁蛋和傻妞瞬间进入警戒模式,光滑的金属外壳下隐隐有能量流转的低鸣。
弹幕在短暂的窒息后,迎来了井喷:
【卧槽!大变活人?!】
【这出场方式比老白的轻功还离谱!】
【脸上那道疤……有故事,绝对有故事!】
【眼神好吓人,像要吃人!】
【手里袋子装的啥?危险品?】
【老铁!傻妞!护驾!】
【邢捕头燕小六呢!该你们上场表演了!】
“沈越。”铁蛋低沉浑厚的东北腔打破了凝滞,他的电子眼闪烁着微光,庞大的数据库在瞬间完成了比对,“男性。人类。物理年龄估算:四十二至四十五岁。主要身份标识:1980年代西贡逃亡潮幸存者。核心数据库关联条目:极高强度执念个体,执念指向性关键词——‘复仇’。对象:未知。来源:未知。危险等级评估:动态上升中。建议:高度戒备。”
铁蛋的语速平稳,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铅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西贡逃亡”、“复仇”这几个词,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泪气息,瞬间将客栈里现代科技的轻松感撕开了一道口子。
沈越似乎根本没听见铁塔般铁蛋的警告,或者说,他听见了,但那些信息如同穿过空气。
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像生锈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机械感,缓慢地、一帧一帧地扫过客栈里的每一张脸。
佟湘玉的惊愕,白展堂的警惕,郭芙蓉的茫然,吕秀才的紧张,莫小贝的冷冽……一张张面孔在他眼中掠过,没有激起丝毫涟漪,直到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佟湘玉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瞬间注入了剧毒的岩浆,一种刻骨的、焚烧一切的恨意喷薄而出!
“是你……”沈越的声音嘶哑干涩,像钝锯拉扯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牙酸的颤音,“…害死了阿阮!”
他猛地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预兆。
整个人如同一颗被仇恨点燃的炮弹,带着一股惨烈的、同归于尽的气势,直扑佟湘玉!
速度之快,在普通人眼中几乎拉出一道残影。
他那只空着的右手,不知何时已反握着一柄寒光闪闪、刃口带着细微锯齿的军用匕首!
匕首的样式古朴而实用,带着明显的年代感和战场气息,刀光冷冽,直指佟湘玉白皙脆弱的脖颈!
“娘!”白敬琪目眦欲裂,拔枪的动作快如闪电。
但沈越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湘玉!”白展堂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惊恐,他的“葵花点穴手”天下无双,讲究的是后发先至、精妙制敌,此刻面对这种完全舍弃防御、只求一击致命的亡命扑击,他那精妙的指法竟也慢了半拍!
指尖劲风刚起,那冰冷的刀锋已几乎要贴上佟湘玉的皮肤!
佟湘玉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寒气瞬间攫住了她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放着我来!”祝无双娇叱一声,身影如穿花蝴蝶般切入,试图用巧劲格开沈越的手臂。
但沈越的手臂如同焊死的钢筋,祝无双蕴含内劲的一推,竟只让他身形微微一顿!
“厚礼蟹!当我死的?!”龙傲天怒了,右手猛地拍在身旁一根不起眼的廊柱上。
廊柱内机括连响,“咔哒!咻咻咻!”三道乌光从不同角度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向沈越持刀手腕的筋腱位置!
那是他得意的“断筋钉”,专破外家横练功夫。
眼看那三道乌光就要命中,沈越的身体却以一个极其诡异、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猛地一扭,如同一条湿滑的毒蛇,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一枚钉子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另外两枚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木质墙壁,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剧痛似乎只是更加激怒了他,他手中的匕首去势不减反增!
【啊啊啊掌柜的!】
【老白!无双!龙哥!快啊!】
【这身法!绝了!比泥鳅还滑!】
【完犊子了!要见血了!】
【傻妞铁蛋救命啊——!】
生死一线间,阿楚动了!
她一直隐在晏辰身后,袖中的手早已握住了那把微型电磁脉冲手枪。
时机稍纵即逝,她果断出手!
手腕一抬,小巧的枪口瞬间锁定了沈越持刀的右臂衔接处,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滋——!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电流声响起。
预想中足以让沈越整条手臂瞬间麻痹僵直的强力脉冲并没有出现。
枪口只冒出了一缕微不足道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阿楚的心猛地一沉。
“靠!”晏辰脱口而出,脸色剧变,“关键时候掉链子?!”
卡壳了!
这该死的、号称“星际军工品质”的电磁脉冲枪,在最要命的关头,居然卡壳了!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几乎无效的攻击和晏辰那声咒骂带来的微小干扰,给了佟湘玉一线生机。
白展堂那慢了半拍的指力终于赶到!
两根手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沈越持刀手腕的“神门穴”上!
“呃!”沈越闷哼一声,手臂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瞬间酸麻失控。
那致命的匕首“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佟湘玉脚边的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又惊心的响声。
匕首落地的声音像是一个信号。
“惊涛骇浪!”吕青橙小脸气得通红,保护掌柜的嫂嫂的念头压倒了一切恐惧。
她娇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掌齐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沛然掌力,带着呼啸的劲风,排山倒海般轰向沈越的胸膛!
这一掌含怒而发,威力远超平时玩耍!
【青橙女侠威武!】
【打他!给掌柜的出气!】
【小心啊!这人邪门!】
沈越刚被白展堂点中穴道,手臂酸麻,身形不稳。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掌力,他似乎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掌力及体的前一刹那,铁蛋那庞大的金属身躯如同瞬移般挡在了前面!
“嗡——”
一层淡蓝色的、半透明的能量力场盾瞬间在铁蛋身前展开,像一个巨大的、坚韧无比的水泡。
砰!!!
吕青橙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惊涛骇浪”掌力,结结实实地轰在了力场盾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狂暴的掌力竟被力场盾以一种奇妙的柔劲瞬间吸收、转化、然后猛地反弹扩散开来!
呼啦啦——
无数七彩斑斓、大小不一的肥皂泡泡凭空出现,如同节日庆典的彩泡机被开到最大档,瞬间充满了大半个客栈!
泡泡们轻盈地飞舞、碰撞、破裂,在清晨的阳光折射下,闪耀着梦幻般的光泽,将方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肃杀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
【泡泡????】
【我特么看到了啥?惊涛骇浪变泡泡机?】
【老铁!你是懂气氛组的!】
【虽然但是……好美啊(捂脸)】
“哗擦!”白敬琪的枪也响了。
他抓住沈越被泡泡弄得有些愣神、下意识抬手遮挡视线的机会,果断开枪。
特制的强力橡胶子弹旋转着射出枪口,目标是沈越的额头,意图将他击晕。
啪!
一声轻响。
子弹确实命中了。
但效果……就像是顽皮的孩子用弹弓射出的纸团,软绵绵地砸在沈越的脑门上,然后被坚韧的皮肤弹开,滴溜溜地滚落在地,发出滑稽的声响。
沈越只是晃了晃脑袋,额头上连个红印都没留下,眼神反而因为再次受袭而变得更加狂暴混乱,枯井深处那点幽暗的火星猛地爆燃起来!
【噗——敬琪少爷你这子弹是来搞笑的吗?】
【橡胶子弹?打蚊子呢?】
【完了,仇恨值拉满了!】
【这哥们的头是铁做的吗?】
“hold on! hold on!”吕秀才急得跳脚,英文都飙出来了,“君子以理服人,不以力迫人!子曾经曰过,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位壮士,有事好商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试图用言语感化。
“商量个锤子!”沈越猛地甩头,甩开粘在脸上的几个泡泡,那双被仇恨和混乱彻底点燃的眼睛死死盯住惊魂未定、被白展堂紧紧护在身后的佟湘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血债!必须血偿!”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人,身体微弓,如同受伤的孤狼,准备发起第二次、更加疯狂的扑击!
目标依旧是佟湘玉!
“够了!”
一声清喝,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沈越的低吼和客栈里残余的骚动。
是晏辰。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试图用武力压制,反而上前一步,越过了挡在前面的阿楚和铁蛋,直接面对着状若疯虎的沈越。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和理解。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开口了。
说的不是官话,不是任何在场人熟悉的语言。
那是一种语调奇特、带着明显异域腔调的语言,音节短促,尾音婉转。
“h?n thu ch? là m?t hon ??o c? ??c(仇恨只是一座孤独的岛屿),”晏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越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像投入枯井的石子,试图激起一点回响。
他看着沈越那双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放缓了语速,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抚慰力量的声调,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c? ?y - Nguy?n, ch? mu?n b?n s?ng ?? nhin th?y bi?n(她——阿阮,只希望你能活着,去看海)。”
“阿阮”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
沈越全身剧震!
那疯狂前扑的姿势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他脸上狰狞扭曲的仇恨表情,像碎裂的石膏面具,一片片剥落。
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里,狂暴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茫然,紧接着,一种深埋了三十年、被仇恨的硬壳层层包裹的痛苦和脆弱,如同被凿开的泉眼,汹涌地漫溢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晏辰,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哐当!
第二声金属坠地的脆响,比第一声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不是匕首,是他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片刻未曾松开的那个破旧帆布旅行袋。
袋子掉在地上,袋口松开,露出了里面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却明显陈旧的女性衣物,一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小的、用贝壳粘成的粗糙相框,相框里,是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羞涩而温柔的年轻女孩的黑白照片。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些七彩泡泡还在无声地飘荡、破裂。
晏辰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越心中那座由仇恨浇筑的堡垒。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神涣散,仿佛魂魄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巨大痛苦和茫然掏空的躯壳。
旅行袋落地的声音像是一记丧钟,敲碎了他最后的支撑。
那张贝壳相框里羞涩温柔的笑脸,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利刃,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阿阮……”一声破碎的、如同呜咽的低喃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三十年的血泪和风尘。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枯枝般颤抖的手指伸向地上的相框,仿佛那是他沉没世界里的唯一浮木。
【我哭了……】
【阮姑娘好美……】
【血债?掌柜的?怎么可能!】
【晏公子说的什么语言?好神奇!】
【感觉有惊天大误会!】
佟湘玉惊魂未定,紧紧抓着白展堂的手臂,脸色苍白,但看着沈越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看到那张黑白照片上和自己毫无相似之处的清秀脸庞,她陕西腔里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忍:“额滴个神啊……这位大哥,你认错人咧!额从来莫去过啥西贡,也不认识啥阿阮姑娘啊!额就是个开客栈滴!”
“证据!我们需要证据!”吕青柠小大人似的从姐姐身后钻出来,指着地上的旅行袋,逻辑清晰,“沈越先生,你说掌柜的害了阿阮姐姐,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真相只有一个!不能冤枉好人!”
她学着铁蛋的样子,试图用理性的光芒驱散仇恨的迷雾。
铁蛋的电子眼扫描着沈越的状态和地上的物品,数据库高速运转:“关键物品:旅行袋内容物。初步扫描:女性衣物(棉麻材质,1980年代东南亚常见款式),笔记本(纸质,内页有大量越文书写及少量素描),贝壳相框(手工制作)。无直接指向佟湘玉女士的证据。关联信息检索:1980年代西贡逃亡船只‘顺安号’海难事件……信息片段缺失严重。”
“海难?”郭芙蓉捕捉到了这个词,心直口快,“厚礼蟹!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在海上出过事,撞到头,记混了人?”
她转向佟湘玉,“掌柜的,你八十年代在哪儿呢?”
佟湘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额八十年代还在额们七侠镇玩泥巴呢!连西安府都莫出过!”
“误会!天大的误会!”吕秀才一拍大腿,激动地原地转了个圈,“子曾经曰过,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位沈壮士,你定是将仇人的模样记岔了!或是那海难之中,有人易容改扮,混淆视听?快快冷静,将事情原委道来!家人们,宝宝们,你们说是不是?”
他还不忘cue一下弹幕。
【对对对!秀才说得对!】
【肯定有误会!掌柜的多好的人啊!】
【沈大哥讲讲吧!说不定我们能帮你分析!】
【是不是海难里有人冒充掌柜的?】
沈越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贝壳相框。
他没有捡起它,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尤其是佟湘玉那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辩解和吕秀才引经据典的分析,他眼中那层因仇恨而蒙蔽的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混乱、痛苦、还有一丝迟来的、巨大的荒谬感交织在他脸上。
“不…不是你?”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佟湘玉,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可…可那张脸…那声音…在船上…她说她叫佟湘玉…陕西来的…是她…推了阿阮…害她掉进了…漩涡……”
破碎的词语艰难地拼凑着那段地狱般的记忆。
“船?什么船?”白展堂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沈兄弟,你说清楚点!什么船?什么时候?在哪儿?”
沈越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海上。
他断断续续地、颠三倒四地讲述起来。
三十年前,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偷渡船“顺安号”,在驶向渺茫希望的途中遭遇了可怕的风暴。
船只倾覆,冰冷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混乱中,他死死抓住一块木板,亲眼看到阿阮在巨浪中挣扎。
就在他拼命想要游过去时,一个同样抱着浮木、满脸惊恐的女人尖叫着“别过来!木板承受不住!”,并声称自己叫“佟湘玉”,是陕西人。
在下一个巨浪打来时,那女人为了自保,惊慌失措地推开了靠近的阿阮……
他眼睁睁看着阿阮被卷入黑色的漩涡,只留下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阿越——!”
“那张脸…那惊恐推人的样子…还有她喊的‘佟湘玉’…我记了三十年…刻在骨头里…”沈越捂着脸,浑浊的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到她…让她给阿阮偿命!”
真相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客栈里炸开了锅。
“厚礼蟹!”龙傲天倒吸一口凉气,“颠簸的破船,滔天巨浪,生死关头为了块破木板推人下水?这特么是个人渣啊!但绝对不是掌柜的!”
“绝对不是我嫂子!”莫小贝斩钉截铁,小脸上满是愤怒,“我嫂子八十年代才几岁?而且她心肠比豆腐还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怎么可能推人下水!”
“模仿!”吕青柠眼睛一亮,如同小侦探发现了关键线索,“有人在模仿掌柜的名字和口音!嫁祸!或者…纯粹是巧合?在那个混乱的环境下,沈越先生看错了听错了?”
“子曾经曰过,耳听为虚,眼见未必为实!”吕秀才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尤其是在那种极端恐怖、生死一线的环境下,人的感官会欺骗自己!沈壮士,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和耳朵啊!”
【卧槽!惊天反转!】
【原来是海难里的恶毒女人!还冒充掌柜的!】
【沈大哥太惨了……记错了仇人三十年……】
【那个推人的女人真该死!】
【心疼阮姑娘……】
弹幕汹涌,充满了对真相的震惊、对沈越和阿阮的同情、以及对那个真正凶手的愤怒。
阿楚走到晏辰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看向痛苦蜷缩在地上的沈越,声音温和而清晰:“沈越,听到了吗?家人们说的,也是我们想说的。你恨错了人。佟掌柜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和你记忆里那个在船上推人的‘佟湘玉’,绝不是同一个人。你的痛苦是真的,阿阮的遭遇是真的,但你的目标,错了。”
晏辰看着沈越手中紧握的相框,补充道:“你带着阿阮的照片,带着对她的思念和恨意,在这世间流浪了三十年。可你想过没有,阿阮如果知道,你用她最珍贵的生命换来的余生,全部浸泡在无边的恨意和错误的复仇里,她会不会心痛?她会不会宁愿你没有活下来?”
沈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晏辰的话刺中了灵魂最深处。
他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却不再疯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迷茫:“那我…我该怎么办?阿阮…阿阮她…就白死了吗?我这三十年…又算什么?”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看向晏辰和阿楚,看向周围一张张或同情或关切的脸。
“放下。”祝无双轻声说,眼神温柔而坚定,“放下那座压垮你的‘仇恨孤岛’。不是让你忘记阿阮,而是…放过你自己。活着,替阿阮去看看她没看过的风景,感受她没感受过的阳光。这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就是!”郭芙蓉用力点头,“那个真正的坏女人,肯定遭报应了!说不定早就喂了鲨鱼!你替阿阮姐姐好好活着,活得精彩,这才是对她最好的交代!”
“我…我…”沈越哽咽着,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无法言语。
他看着贝壳相框里阿阮永恒的微笑,又看看周围这些萍水相逢、却对他释放着巨大善意的人。
三十年来筑起的仇恨高墙,在这一刻,终于开始从内部崩塌、瓦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铁蛋,他的胸腔位置突然发出一阵细微而悦耳的机械运转声,如同古老的八音盒被重新上紧了发条。
一段旋律,简单、纯净、带着一丝遥远的、挥之不去的忧伤,轻柔地流淌出来。
那旋律悠扬婉转,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像海风拂过椰林,像潮水轻拍沙滩。
正是那首晏辰提及的、沈越三十年未曾再听过的西贡童谣。
熟悉的旋律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越。
他浑身一震,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铁蛋。
那早已被血泪尘封的、属于故乡和阿阮的记忆闸门,被这童谣的钥匙“咔哒”一声彻底打开了。
“bé bé b?ng b?ng, hai má h?ng h?ng...(娃娃白又白,脸蛋红扑扑…)”
他下意识地跟着那旋律,用嘶哑干涩的、几乎不成调的嗓音,艰难地哼唱起来。
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虔诚和追忆。
唱着唱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迹。
他不再压抑,像个委屈了太久的孩童,蜷缩在客栈大堂冰冷的地砖上,抱着阿阮的相框,放声痛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压抑了三十年的悲伤、痛苦、迷茫、孤独和迟来的悔悟,如同火山喷发般倾泻而出。
客栈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连那些飞舞的七彩泡泡似乎都静止了,只有那古老的童谣旋律和男人痛彻心扉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泪崩了……】
【阮姑娘一定听到了……】
【放下吧沈大哥,好好活下去……】
【这首童谣……铁蛋哥有心了。】
【同福客栈,YYdS!】
佟湘玉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挣脱白展堂的保护,走到柜台后面,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镶嵌着细碎宝石的掐丝珐琅小盒走过来。
她蹲下身,将小盒轻轻放在沈越面前的地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柔和:“沈大哥,这盒子…是额娘家带来滴,不值啥钱,但还算结实好看。你…你把阿阮姑娘的相框放进去吧,别再磕着碰着了…好好收着,也是个念想。”
沈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错认了三十年仇人的女人,看着她脸上真诚的善意和同情,又看了看那个精致的珐琅盒子。
巨大的羞愧和感激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对着佟湘玉,笨拙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来来来,相逢就是缘!”李大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汤面从厨房钻出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试图用美食驱散悲伤,“沈大哥,尝尝俺滴‘赛博清心寡欲面’!特制配方,吃了保证神清气爽,烦恼忧愁全跑光!家人们,宝宝们,你们说这面香不香?”
【香!大嘴哥赛高!】
【这面名绝了!清心寡欲哈哈哈!】
【沈大哥,吃碗面,暖暖身子和心!】
邢捕头和燕小六终于姗姗来迟,估计是在后院被泡泡和哭声给惊动了。
邢捕头腆着肚子,一脸“错过好戏”的懊恼,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摆出官威:“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在同福客栈滋事?惊扰本捕头…的七舅姥爷的邻居的三表妹的午睡?”
他一边说,小眼睛一边滴溜溜地在沈越和地上的匕首上打转。
燕小六则“唰”地拔出腰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习惯性地就要喊:“替我照…”
刚喊了三个字,就被佟湘玉一个眼刀给瞪了回去。
“照什么照!”佟湘玉叉腰,恢复了掌柜的精气神,“没看人家沈大哥正伤心着呢嘛!误会!都解开了!收起你那破刀!吓着宝宝们怎么办!”
她不忘对着全息弹幕的方向露出一个职业笑容。
“误会?解开了?”邢捕头狐疑地打量着还在抽噎的沈越,又看看佟湘玉,再看看地上那把军用匕首,眼珠一转,嘿嘿笑着凑近沈越,“这位沈…壮士?你看啊,你这突然出现,又动刀动枪的,虽然是个误会,但也着实吓坏了我们掌柜的,惊扰了客栈的安宁,还损坏了……”
他指了指墙壁上龙傲天那三枚入木三分的“断筋钉”造成的坑洞,“…这公共财物!按大明律,这惊吓费、惊吓补偿、名誉损失费、外加墙面修补费…你看是不是…意思意思?”
他搓着手指,笑得像只偷油的老鼠。
沈越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似乎没完全理解邢捕头这一连串的“费”。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那洗得褪色的旧衣服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喂!姓邢的!”白展堂看不下去了,一把将邢捕头拉开,“趁火打劫是吧?没看人家遭了多大罪?还损失费?要不要脸!”
“就是!”郭芙蓉叉腰帮腔,“沈大哥是受害者!被那个坏女人害惨了!你还问他要钱?良心被大嘴哥炒了下酒啊?”
“额滴神啊!”佟湘玉扶额,对着弹幕一脸无奈,“家人们,宝宝们,让你们看笑话了!邢捕头这人吧…额都不稀得说他!”
【哈哈哈邢捕头本色出演!】
【要钱不要命!】
【掌柜的威武!怼他!】
沈越看着眼前为他争吵的众人,再看看佟湘玉放在他面前的那个精致的珐琅小盒,还有李大嘴那碗冒着热气的面。
他混乱痛苦的内心,终于被这股汹涌而来的、纯粹的善意暖流所包裹、所安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抽噎,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对着邢捕头,也对着所有人,深深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对…对不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发自肺腑的愧疚,“是我…我认错了人,惊扰了大家,差点酿成大祸…对不起!掌柜的…对不起!”
他再次对着佟湘玉鞠躬,“我…我身无长物…只有…只有这个…”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东西,郑重地双手捧到佟湘玉面前。
佟湘玉疑惑地接过来,小心地打开层层油纸。
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用某种深色硬木雕刻而成的护身符,造型古朴,刻着繁复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海浪和星辰图案,虽然陈旧,却散发着淡淡的、奇特的幽香,一看就知是贴身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
“这是我…当年准备送给阿阮的…西贡寺庙求来的护身符…没来得及给她…”沈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遗憾,“掌柜的…你不嫌弃…就收下吧…算是我…一点赔罪的心意。它…它保平安的。”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恳求。
佟湘玉看着这枚承载着无尽爱意和遗憾的护身符,又看看沈越真诚的眼睛,心头一软,眼眶又有点湿润。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油纸,将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用力点头:“沈大哥,你的心意,额收下了!这护身符,额一定好好保管!你也…好好的!”
沈越看着佟湘玉收下护身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微弱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阴霾天空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了一点久违的光亮。
他再次深深鞠躬,然后,在所有人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贝壳相框,将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佟湘玉给他的那个珐琅小盒里,轻轻合上盖子,紧紧抱在胸前。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抱着那个装着阿阮笑容的小盒,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客栈敞开的大门走去。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将那身破旧的衣裳和脸上的疤痕映照得格外清晰,却也在他脚下拖出了一道长长的、似乎终于不再那么沉重的影子。
他没有回头,身影渐渐融入了门外七侠镇喧闹而充满生气的街景里。
客栈内一片寂静。
七彩的泡泡早已消失殆尽,只有全息弹幕还在无声地流淌:
【一路平安,沈大哥。】
【带着阿阮姑娘,去看海吧。】
【同福客栈,暖心港湾。】
【愿他余生,只有阳光和海风。】
【执念放下,方得解脱。】
佟湘玉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小小的护身符,轻轻叹了口气。
阿楚靠在晏辰肩头,看着沈越消失的方向,轻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
晏辰搂着她,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铁蛋默默收起了能量力场盾,傻妞拿起扫帚,开始清理地上沈越留下的泪痕和几片贝壳相框上震落的微小碎片。
龙傲天摇摇头,塑料粤普带着点感慨:“厚礼蟹…人生啊…”
吕秀才习惯性地抬手,文绉绉地总结:“子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放下过往,珍惜当下,善莫大焉!”
李大嘴把面碗往桌上一顿,嗓门洪亮:“面坨啦!谁要吃赛博清心寡欲面?趁热!家人们,宝宝们,你们饿不饿?”
全息弹幕瞬间被【饿!】、【大嘴哥来一碗!】刷屏。
喧嚣与温情,再次盈满了这座奇妙的客栈。
沈越的执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最终归于平静。
而新的故事,如同门外七侠镇永不停息的人流,随时准备着涌入这扇敞开的大门。
同福奇缘聚四方,
执念化蝶逐风扬。
海隅故梦随波逝,
门前新客待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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