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金炉香霭,静悄无声。皇上斜倚在蟠龙宝榻上,手边散着几页素笺,正是魏嬿婉昨日抄录的《女戒》。不过随手翻了翻,见那簪花小楷倒也齐整,便搁置一旁,并未细究字句。他心中所求,原不过是个俯首帖耳、恭谨顺从的姿态,既是这般呈了上来,心下便先自软了几分。
抬眼瞧见魏嬿婉侍立在下,螓首低垂,纤指微绞着帕子,一副怯生生、娇怯怯的模样,皇上先前那点子烦闷早如烟云散去。遂伸出手去,温声道:“婉婉,过来。”
魏嬿婉莲步轻移,至榻前。皇上便将她一双柔荑拢入掌中,触手只觉冰凉,更添几分怜意,叹道:“昨日原不过是朕一时胸中烦懑,无处排遣,倒累得你辗转反侧,平白多思了。朕何尝是真生你的气?不是已叫进忠传过话,让你宽心休养,莫要多想么?”
魏嬿婉闻言,眼波流转,含嗔带怨地睇了皇上一眼,顺势便如弱柳扶风般,软软地依偎过去,竟自坐于皇上膝上。她一手仍攥着皇上的手,一手轻扯其龙袍衣袖,娇声哽咽道:“皇上虽金口玉言说不生气,然臣妾这颗心却如何能安?岂止是多思,臣妾是生生揉碎了心肠!只怕……只怕皇上厌了臣妾,从此再不肯垂怜一眼。臣妾这颗心,日日夜夜只系在皇上身上,若失了皇上的眷顾……”说到此处,珠泪已盈盈欲坠,“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形骸空存,了无意趣罢了!”
皇上见她情态痴缠,楚楚堪怜,非但不恼,反将她拥得更紧些,抚着她肩背哄道:“痴儿,又说这等傻话!朕身边佳丽虽多,你这般灵秀解意的,能有几人?朕哪儿舍得厌弃了你?”
魏嬿婉将螓首轻轻靠在皇上肩窝,泪痕未干,低低诉道:“臣妾愚钝,不敢妄测圣心,更不敢质疑圣裁。在臣妾心中,皇上所言所行,皆是天理伦常,断无半分不是的道理。只是……”她略顿,声音愈发轻柔,“臣妾天生一颗痴心,又因福薄,至今膝下空空。每每见那粉妆玉琢的小儿,或是听见婴孩啼哭,心尖儿便如针扎般疼惜。那些软乎乎的小手小脸,天真烂漫的笑靥,看在眼里,便挪不动步子,想着念着,总恨不能亲近。故此,对宫里的阿哥公主们,虽自知身份僭越,却也是真心实意,当作自家骨肉一般疼惜怜爱,不过是寥寄这无处安放的情思罢了。”
她抬起泪眼,怯怯地望着皇上:“昨日和敬公主来寻臣妾,哭得梨花带雨,哀哀恳求臣妾在皇上跟前代为进言,允她入长春宫侍奉皇额娘病榻。臣妾见她一片纯孝孺慕之心,赤诚可鉴,只道是为人子女者依恋母亲的常情,一时心软,未曾深想其中关碍,便贸然开口。不想竟触怒天颜,惹得龙心不悦……臣妾……臣妾真是追悔莫及,恨不能立时死了干净!”
皇上闻之,长叹一声,摩挲着魏嬿婉的手道:“唉,稚子何辜,她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大人之间这许多曲折?是朕昨日肝火太盛,一时迁怒于璟瑟,也牵连委屈了你。你对宫中小儿一片慈母心肠,朕岂有不知?素日里看你照料他们,温言软语,细心周到,朕心甚慰。‘善为女子立身之本’,你这般仁厚慈爱,正是难得的德性,朕心中是嘉许的。”言及此处,皇上声音愈发温柔,许诺道:“你莫要自伤福薄。你我同心,自有天意垂怜。朕向你担保,将来必会有属于你我二人的麟儿,承欢膝下,慰藉你这一片慈心。”
魏嬿婉忙从他膝上盈盈起身,敛衽深深一福,眼波流转间,似有春水溶溶,只将万缕情丝系于龙颜:“皇上如此垂怜体恤,臣妾便是立时粉身碎骨,也难报圣恩于万一!臣妾……臣妾只愿生生世世,永侍君侧。”
皇上受用之至,神色愈发和缓,然提及后宫纠葛,眉宇间又浮起一丝阴翳。
“爱妃之心,朕尽知矣。只是……长春宫这桩芝麻案,如今竟成了无弦之琴,拨弄不响。”
“太医院封禁药库之中,黎芦籽确然短了数目,此乃铁证。然则库房重地,虽有规制,当值人等出入盘查,终非铜墙铁壁。是何人趁隙窃出?进忠连日暗查,将那几日经手、值守乃至略有干系之人筛了又筛,竟寻不出半分实证,能钉死了是那江与彬所为。他纵有嫌疑,也不过是众疑云里的一片影罢了。”
他端起那盏早已温凉的雨前龙井,却无心啜饮,只凝着盏中沉浮的叶梗,续道:“更要紧的一节,是那毒物如何竟混入皇后每日必用的芝麻糊中?此物自内务府入库,经长春宫小厨房领料、淘洗、焙炒、研磨、封存,直至兑了蜜水上呈凤案,其间经手仆妇、掌事太监,十指难数。那江与彬,据莲心及长春宫上下人等确凿供称,统共只奉召去过一回,且是直奔皇后寝殿问安诊脉,行踪皆在明处,众目睽睽之下,莫说潜入小厨房做手脚,便是连那庖厨的门槛也未曾踏近半步。这投毒的路子,竟成了凭空而来,无迹可寻!”
说罢,皇上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烦难:“如今这局面,嘉妃言行坦荡,其心难测;江与彬闭口如蚌,其身难明;便是娴妃……”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语气转冷,“她恰在此时效法皇后‘节俭’之事,时机之巧,由头之正,叫人抓不住一丝错处。三方皆如雾中楼台,各有其影,却无登楼之梯。”
“然则,祖宗成法,社稷基石,岂容‘莫须有’三字横行?况嘉妃腹中所怀,乃朕血脉所系,关乎国祚。纵有疑影幢幢,亦断无凭此捕风捉影之谈,便向怀娠宫妃兴师问罪的道理!此风若长,后宫必成修罗场,人人自危,纲常尽毁。欲定其罪,非如山铁证不可!”
“至于内务府采买那头的关防疏漏,进忠已查办回禀。确然揪出几个鼠窃狗偷的蠹役,在支领核销上做了些手脚,贪墨了些许银两…然细究其数,不过是些零碎。”
魏嬿婉静聆皇上剖陈案由,待那语中沉郁的倦意氤氲殿宇,方启朱唇:“皇上圣明洞烛,幽微毕现,臣妾本不敢妄置一词。然……臣妾愚见,此番僵局,非是当真‘无人证’,实乃‘无人敢证’罢了。”
皇上目光凝注其低垂的螓首,默然未语。
“此事牵涉之深广,关碍皇嗣、中宫乃至六宫妃主之尊荣,兼涉太医院、内务府层层关节…重重宫阙之内,自当值医官、药童,至经手物料之库吏、仆役,乃至长春宫洒扫粗使,谁非水晶心肝?干系如此之巨,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祸延满门之局。”
“人人大抵都如那江太医一般思量:缄口不言,矢口否认,横竖铁证难觅,上亦无‘疑罪从有’之理,或可侥幸置身事外,保全身家。然若一旦启齿,无论指证何人,抑或道破何处关窍,便似投身滔天漩涡。届时,招供者自身即成众矢之的,前有真凶切齿之恨,后匿无形推手,更兼…恐触其幕后倚仗之贵人。”
“试问这深宫之中,蝼蚁之躯,又有谁堪担此千钧之系?谁又敢以阖族性命为注,强作那出头之椽?”
“招认之险,远甚沉默之安。是以缄默,便成了人之常情,亦宫闱倾轧下,弱质存身之道。”
良久,皇上已面沉似水。
“好……好一个‘无人敢证’!好一个‘沉默是存身之道’!” 皇上缓声开口,字字如冰,“如此说来,朕这紫禁城,煌煌天威之下,倒成了宵小渊薮?铁证律法之前,反作懦夫护符?”
“朕倒要瞧瞧,是他等筋骨硬,还是朕慎刑司的手段硬!既撬不开一个江与彬之口,那便由点及面,层层深究!”然雷霆之旨未出殿门,进忠已神色张皇碎步入内,身后赵一泰扑跪阶前,急声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方才在长春宫,呕血了!”
“什么?!” 皇上霍然起身,掌中那盏温凉的龙井铿然碎落金砖。面上因魏嬿婉而生的些微怜惜瞬间褪尽,唯余惊怒焦灼,“速备銮舆!即刻摆驾长春宫!”
銮舆一路疾行,仪仗纷乱亦不及整。圣心焦灼如焚,直入长春宫内殿。
琅嬅斜倚锦榻,唇色惨淡,一方素帕掩于唇畔,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气息奄奄间闻得动静,勉力抬睫:“皇上……”她声若游丝,噙着一丝惨笑,“您竟……屈尊降贵了?臣妾……岂非该自生自灭……”
皇上几步抢至榻前,见其形销骨立,心头亦是一紧,沉声道:“皇后!朕何曾言弃你于不顾?命你静养,乃为你好,盼你早愈!你何以曲解至此,以此诛心之语刺朕?”
琅嬅闻言,惨笑愈深:“静养?皇上……您是真不知,抑或佯装不知?臣妾此时,所需……岂是这一方静室?”
“臣妾所求……是真相!是公道!是害我至此、图戕皇嗣的元凶……伏诛!此口冤气不出,心头利刃不拔,臣妾……焉能静养?不过……苟延残喘,备受煎熬而已!”
皇上为其目光所灼,心头一窒,深吸一气,决然道:“好!你求真相,朕便予你真相!朕适才于养心殿已决,既撬不开一个江与彬,那便太医院众人,内务府采办芝麻的太监,长春宫小厨房一应人等……凡涉此案毫末者,尽数锁拿,下慎刑司!严刑鞫问!朕不信,这铜墙铁壁,当真密不透风!必有人吐实!”
此言一出,长春宫上下噤若寒蝉。琅嬅猛地攥紧染血丝帕,欲挣扎坐起,却力竭跌回枕上,喘息愈急:“慎刑司……拷问……皇上!事已至此,您还要……舍近求远,大海捞针么?!”她泪光汹涌,死死盯住皇上,“那娴妃……乌拉那拉氏!她……方是包藏祸心,其意昭昭!臣妾有孕之时,彼以协理六宫、不敢擅专之名,行日日搅扰之实!事无巨细,桩桩件件,皆来‘请示’!晨昏定省,较钟漏尤准!名曰恭敬,实则扰我安胎!臣妾几番……强撑精神应对,片刻难宁!她……分明存心,不令臣妾静养安胎!此岂非可疑?此……岂不足见其蛇蝎心肠?!”
皇上为其骤然指控所惊,眉峰紧锁:“娴妃?朕当时问你!是你亲口对朕言,娴妃勤谨,乃你自身闲不住,方览账册!彼时何不言?!”
“臣妾……臣妾如何敢言?!” 琅嬅泪水滚滚而落,混着唇边残血,凄绝如斯,“若言……皇上您……必撤其协理之权!然六宫之中,环顾左右,又谁堪接手?纯妃?嘉妃?彼等……孰是臣妾可全然托付之人?纯妃耳软,易为下所蔽;嘉妃根深,盘根错节…臣妾……焉知非引狼入室,遗祸更深?!此其一也!”
她喘息片刻,声愈低而愈锐:“其二……臣妾更惧!惧臣妾一旦道破,她……于君侧,只消轻飘飘数语……‘皇后多疑善妒’、‘难容妃嫔勤谨’、‘病中多思,杯弓蛇影’云云……皇上!您……焉知不为其所惑?届时,臣妾恐反坐……昏聩之名啊!”
“你……你……”皇上戟指琅嬅,指尖因震怒微颤,面罩寒霜,“琅嬅!在你心中……朕竟是此等……昏聩不明,轻信谗言,连发妻亦护持不住的庸主、不堪托付、不足信赖的夫君么?!” 帝王威严与夫婿尊严同遭重创,怒火瞬息间再次焚尽了怜惜。
“你既知其可疑,彼时便该直言!朕自当详查!其时案发未久,人证物证或可保全,蛛丝马迹或未湮灭!朕自有明察之能!然你呢?” 皇上声调陡扬,挟雷霆之怒,“隐忍不发,坐失良机!数月荏苒,几多人证记忆模糊?多少物证恐已湮没?痕迹早荡然无存!今你沉疴难起,缠绵病榻,方骤翻旧账,指控娴妃!”
他逼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琅嬅眼底:“你教朕……如何取信?!焉知你非病中昏聩,神思错乱,因久病生怨,迁怒于人?!抑或……眼见投毒一案陷于僵局,真凶难觅,便捕风捉影,攀诬构陷,欲借朕之手,除你素日忌惮之人?!琅嬅!你告朕!你此刻所言,是明察秋毫之洞见,抑或……穷途末路的攀咬?!”
“皇上——!” 琅嬅为这诛心之论刺得肝肠寸断,气血逆涌,倏然又是一口暗血呕出,罗裳尽赤。
眼前骤黑,浑身气力尽泄,瘫软榻上,唯余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呜咽,她绝望凝视眼前这既熟稔又陌生的九五至尊,恍有深渊骤现,瞬息吞噬了彼此最后一丝情分与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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