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斜倚在贵妃榻上,手持一枚缠枝牡丹菱花镜,对镜自照。颊上那道红痕,犹如无瑕白玉骤见裂璺,直刺得她心口发紧,黛眉不禁微蹙。容佩跪在榻前锦簟上,屏息垂首,十指轻舒缓移,小心翼翼地为她揉捏双腿,气息放得极轻极缓,唯恐惊扰了主子。
如懿越瞧越气,倏地将那菱花镜扣在绣褥之上,指尖生生掐得惨白。自唇齿间迸出一声冷笑:“好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也配僭越至此,在本宫面前放肆!”
容佩骇得手上动作一滞,当即俯身叩首,颤声道:“娘……娘……息……怒……万请……保……重……凤体……何……必……为这……贱妇……气……伤了……玉质……金身……”
如懿听罢,却骤然抬足,绣鞋尖儿重重踹向容佩肩头,厉声叱道:“几时轮到你来多嘴!没眼色的腌臜奴才!”容佩受此一击,身形猛地一晃跌坐在地,即刻垂首敛目,将万千怨毒尽数掩于低垂的羽睫之下。
“若非宫正司那起子贱婢横加阻拦,本宫早教她尝尽世间苦楚!当年戚夫人贵为汉高祖之妃,尚逃不过‘人彘’之劫,何况这般微若尘芥的贱妇?!”
三宝正欲躬身进殿,被这声响惊得足尖一顿,几乎要退缩回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趋前跪下:“娘…娘娘,李四那边……有信了。”他喉头滚动,声音发紧,“诏狱查无实据,已将他释放。只是……他为守娘娘机密,受尽大刑,一条腿已是废了,往后余生……怕只能倚仗拐杖度日。如今治伤求药,处处需银两打点……”
如懿凤眸微眯,冷冽一瞥似刀刃拂过:“既如此,便让他去寻江与彬抓两帖药罢了。”
三宝闻言愕然,把牙关一咬,遂伏地叩首,哀声切切道:“娘娘开恩!李四他……终究是为娘娘效命之人。纵然无功,亦有一番苦劳。求娘娘垂怜,赐些恩赏罢!”
如懿纤指微撑,徐徐而起。眸中寒意乍现,宛若冷月清辉,无声无息地将三宝笼于其下:“这局棋耗去本宫多少银钱心力,他倒有脸讨赏?”
她忽地连道三声“好”,音调一声比一声森寒:“既然人已出来,三宝,你便去探望探望这位同乡罢。”
如懿信手抓过一把金瓜子,腕间翡翠镯碰得叮当轻响。金雨纷飞间,碎金砸落在三宝跟前的金砖地上,迸出点点冷光。
“这便是他的买命钱——记着,料理得干净些,莫要再留后患。”
“是…”三宝骇得冷汗透衣,当即匍匐于地,将遍洒于地的金瓜子逐一拾起。岂料碎金竟如烙铁般,烫得他掌中刺痛,直如钻心。
容佩觑得煮药之隙,疾趋宫门甬道,将三宝拦于琉璃影壁之下。四顾无人,她纤指微攥袖缘,气息促迫,低声开口:“三…宝…你…你如今…当真…还要…替她…办…事…么?”
“我…”三宝垂首默然良久,喉间滚动数次,方颤声道:“可…她终究是皇后…凤驾虽蒙尘,要碾杀我等蝼蚁之躯…不过抬指之易……”
“且我经手阴私太多,早已洗不干净。纵转投明路,亦难逃一死。唯有...唯有孤忠到底,或可搏得一线生机。”
是夜。
澜翠隐于高枝密叶间,目光如鹰隼般锁着远处李宅的朱门碧瓦。春婵斜倚旁枝,檀口衔着一茎枯草轻啮,稍一动弹,便惹得细枝簌簌轻颤。
她忽地噗嗤一笑,含糊不清道:“嘿,瞧这李四,宅邸倒是修得阔气,这规制快赶上老娘我那套大宅院了。”
澜翠轻轻一叹,目光未曾稍移,指尖已深深掐进树皮:“这般排场算什么?他若不知收敛,只怕庭园还要再扩三进。毕竟养着两房美妾、满堂子嗣的人,自然要这般气象。”
“然则寻常百姓,却连一房都供养不起…你可知,想当年,大旱赤地千里,我全家啃着观音土熬过荒年,好容易等来雨露,地里的苗儿岂是三两日就能长的?官府的税吏却比禾苗来得更快...”
“我家那个刚会唤阿姊的小妹,便是活生生饿死在催粮签票砸门的那日。”
春婵闻之,目含悯色,眸光盈盈落在澜翠面上。
“澜翠…”
澜翠觉察,忽而扬唇一笑,抬手轻握春婵指尖:“莫作此等悲态看我。好姐姐呀,你瞧,你我如今早已脱离饥馑之苦,更堪争上一争、搏上一搏——教咱们的家人乡梓,往后皆得温饱安居。”
她语声渐扬,如金石清越:“今权柄在握,正该开怀而笑,何必戚戚?”
春婵鼻尖微红,深吸一气,连连颔首。她反手紧紧回握住澜翠,竭力绽出一笑:“往日只觉世间昏茫,人生一世,竟如旱地之土。偶得甘霖,便须拼尽心力滋养禾苗;若逢天旱,亦唯有枯竭而亡……彼时皇贵妃尚为寻常宫娥,得赐一碟白玉霜方糕,竟悄悄揣入怀中,奔来寻我。”
“当日我洗衣涤器,双手红肿溃烂,怎敢触碰那莹洁糕点?她却径自拈起一块,递到我唇边。她对我说:‘将来我们想吃多少,便有多少。’其实……彼时我何尝有此妄想?不过是她愿做,我便愿随。纵是为她而死,又何足道哉?”
“岂料一步步走来,竟真成了。而今我离了她身侧,走入她以女子之身为我们与男子搏杀出的这片天地——方知天地如此宽广,岁月如此隽永。”言至此,春婵目光灼灼,如燃星火:“人生在世,当如鲲鹏振翅,扶摇九万里;当似惊涛拍岸,奔流无尽时!安能困守方寸,辜负华年?”
她举首仰瞻霄汉,见玉宇之间,星辉月魄,倾泻如瀑。忽而吟道:“平生未解拜公侯,欲揽银河系斗牛。足踏千山皆俯首,心藏四海自横流。风云聚散掌中握,日月升沉袖底收。试问苍天何所似?一星不过一蜉蝣!”
澜翠心潮亦涌,不禁抚掌而和:“昆仑掷玉试天高,沧海横流证我曹。十载霜锋藏匣色,一朝出鞘即龙韬。风云际会寻常事,星斗罗胸块垒消。莫道青衫无骨相,鸿蒙自立万古标!”
她眸光倏然下敛,但见一道黑影正于李宅墙外逡巡蹀躞,形迹诡祟。那人左右张望片刻,旋即疾步上前,轻叩门环。她唇角微扬,低喝道:“时候到了!众人听令,随本官入宅拿人!”话音未落,已纵身而起,衣袂掠风似夜莺展翼,倏忽融入沉沉夜幕之中。
李宅内烛影昏黄,三宝扶着李四缓缓落座,自己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唇齿嗫嚅半晌,方挤出几句干涩的话来:“李兄……贵体近日可好些了?”
李四斜倚在榻,睨了他一眼,冷嗤道:“我这般一瘸一拐的模样,莫非你瞧不真切?”话音虽低,却渗着隐隐痛楚与不耐,在寂寂厅堂中铮然作响,惊得烛火都跳了一跳。
三宝忙趋前一步,轻声道:“好哥哥莫要动气。您为皇后娘娘办差,娘娘心里岂没有数?恩赏当然是少不了的。”说罢自怀中掏出一把金瓜子,烛光下灿然生辉,映得满室流光。可这金光灿灿之物,又怎能抵得过李半生残躯之痛?
李四默然不语,眼神直刺向三宝。三宝被瞧得如芒在背,匆匆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揭开食盒盖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儿还有翊坤宫小厨房特制的细点……好哥哥且尝个新鲜。”
李四却看也不看那些细点,只拈起一枚金瓜子,在指间来回摩挲。烛光在那小金锭上流动,映得他眼底明明灭灭。他忽然冷笑一声:“这便是赏赐?”
三宝躬身应答:“自然是的。”
“你敢糊弄我?!”李四手腕一抖,直将那金瓜子狠狠掼在地上,切齿道:“河南大旱那年,我捐的善款都不止这个数!”
三宝见状,立时拱手作揖,连声唤道:“哎呦我的好哥哥!您这话可真真折煞小弟了!”又道:“您当日捐的那些善款,说到底不也是娘娘往日所赐?再说皇上圣明,凡捐赈踊跃者皆赐御笔匾额——您抬头瞧瞧这‘李府’二字,可是实实在在的圣上亲题的金字招牌啊!”
“噢——”李四拖长了声调,语带讥诮道:“照你这般说法,当初我又何必为皇后娘娘拼死效力?直去效忠皇上岂不更妙!”他遭此愚弄,怒不可遏,猝然发难,举杖便向三宝顶门击去:“枉我这般信重于你!枉我在诏狱中受尽酷刑却未曾吐露半分!你这阉竖,果然不足与谋!”
三宝负痛惨呼,方欲辩白,忽闻“阉竖”二字,如利刃剜心。想起自己多年来为皇后奔走效命,如今娘娘失势,自身恐怕亦难逃死路。一时恶念陡生,竟猛地夺过拐杖,反手挥杖击向李四,满腔怨愤尽付这一击之中。
李四腿脚不便,踉跄难支,顿时跌扑于地。三宝面容扭曲宛若罗刹,嘶声喝道:“好!既你不识抬举,我今日便教你死个明白!正是娘娘懿旨,命我来取你性命!差事办得纰漏百出,枉费娘娘如许帑银,尚敢妄图讨赏?待到寒食清明,我自当多焚纸旛,酹酒相祭!”手中狠劲一沉,梨木杖带着风声重重落下。
“砰——!”
忽闻一声巨响,震得屋梁积尘簌簌而下。那扇榆木门扇竟被硬生生撞开,在风中乱颤不休。三宝倏然变色,预知祸事将至,正自惶急,当下将梨木杖往地上一掷,顺手扯过青缎斗篷往头脸一蒙,扭身便要跃窗而出。恰在此时,一道寒光飒然掠至——
但见澜翠腕底银龙乍现,三尺青锋铮然出鞘,人随剑走,宛若惊鸿踏雪,又似飞燕穿云。剑风过处,冷冽的锋芒已稳稳贴在三宝颈侧,激得他寒毛倒竖,顿时僵在原地,魂飞九天。遂心念电转,身子猛地一扭,欲撞开后窗遁逃——春婵早料得此着,冷笑一声,箭步疾趋,身形倏转间,足尖扬起,直取心窝便是一记猛踹!这一脚势挟风雷,又狠又准,踹得三宝“唔”地一声闷哼,飞了出去。
下一刻,澜翠剑尖轻挑,斗篷应声而落,霎时露出他一张失色惊惶的面容。三宝一双眸子滴溜溜乱转,却再不敢与那持剑之人对视半分。
“诶哟,这屋里可真热啊…”春婵抿嘴儿一笑,眼底却凝着三分冷意,顺手抄起桌上一块抹布,不由分说便塞进三宝口中,“依我看,夏天是真真要到了,跟那滚沸的开水锅一般——咕嘟咕嘟冒泡儿,掀开盖儿一瞧,嗬!竟全是老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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