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龙体骤然一震,自混沌中惊醒,只觉銮驾摇撼如舟行浪里。推窗而望时,但见旌旗蔽空,日色灼目,文武百官分列御道两侧,黑压压跪伏一片,璎珞冠冕映着烈日,竟似万点金鳞在碧波间荡漾。
他喉间倏尔燥痒难耐,匆匆以绡帕掩口呛咳,帕上已溅上猩红血点。苍白的指节死死攥紧明黄绣龙帷幔,声嘶气弱,犹强振天威:“止辇!朕命尔等速止銮驾!”
车驾应声而驻,八十一对金铃霎时寂然。皇上以掌抚胸顺息,怒目灼灼扫过诸臣,却见昔日俯首帖耳之臣工,虽仍跪伏于地,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竟齐声奏对:“臣等恭请皇上暂移跸圆明园,静心颐养圣体!”
声浪隆隆,如潮如涛,在朱垣黄瓦间奔涌回荡,将天子怒斥吞没无痕。
御林军甲胄森然肃立两侧,昔日天子亲卫此刻竟无一人仰瞻天颜。皇上目眦几裂,龙袖剧颤:“此乃谋逆!是篡权!”
群臣闻之,再度顿首,声震九霄:“恭请皇上颐养天年——”
日影西斜,九龙华盖投下重重阴影,将天子的面容掩在明暗交错之间。那双紧攥帘帷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唯有垂落的绡帕上,血渍如残梅愈绽愈艳。
鸾驾再度启程时,轮音辚辚,碾过御道,恰似碾碎了九重宫阙最后一声龙吟。
翌日,乾清门香烟袅袅,魏嬿婉端坐于御座之后,珠帘垂曳,累累晶珞映着晨曦,将她雍容的身形掩映得似真似幻。帘外众臣屏息俯首,只见帘内一双纤手轻搭在泥金宝座的扶手上,丹蔻如血,映着明黄软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威仪。
她微微抬眸,透过珠帘缝隙望去。听得殿外鸣鞭三响,司礼监高声唱喏,六部九卿鱼贯而入,朝珠补服窣窣作响,齐向空悬的龙椅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魏嬿婉轻启朱唇:“众卿平身。”
珠帘随她语声微微颤动,流光摇曳间,隐约可见她云鬓上朝阳九凤璎珞步摇轻晃,金丝珍珠络索垂至额前,恰似一道若隐若现的冕旒。
话音方落,一臣工疾步出班,玉笏高擎,声带悲怆:“臣有本奏!山东八百里加急,京杭大运河决堤三百丈,浊浪滔天,德州城垣尽没。数十万灾民困守城头,啼饥号寒之声彻夜不绝!”语未尽已是涕泪纵横。
珠帘微动,魏嬿婉眸光骤凛,当即扬声道:“即刻拨发内帑银五十万两!工部速征沿河壮丁三万,采办青石巨木以固堤基。深掘三丈,以糯米浆三重浇铸夯土——”语声陡然一沉,指尖叩响紫檀案,“洪峰湍急之处,堤防每增一寸,百姓便多一分生路。倘有半分马虎,皆按贻误灾政论处!”
工部立时伏地顿首:“臣等领旨!即刻备下埽工、龙骨水车各千具,三日内必抵灾区。另请征调河道官兵五千,以卫建材运输!”
日影渐高,九龙华盖下已议毕十二本奏章。待最后一道江南科场条陈批红用印,魏嬿婉徐徐起身,珠帘琤琮,应声分向两侧。她独立金阶,受群臣三拜九叩。
司礼监拖长声唱:“退朝——”
丹陛之下百官俯首屏息,唯闻珠玉相触清响,合着御香缥缈,缭绕于乾清殿宇之间。
圣驾移幸圆明园后,百官鹄立、诏敕迭发,表面政程如常,皆循魏嬿婉之意层层推行。然其眉宇间却未见半分舒展。
禁深夜静,魏嬿婉独对万叠奏章,心如明镜高悬——帝位本虚名,君权非天授,纵易人而居亦无不同。真正至关者,乃是从这九重宫阙传出的每一言每一谕,出得紫禁城后,是否仍被奉若‘天命’;发往各省州县的文书,究竟能否落地生根,而非沦为具文,消散于官场积弊的暗流之中。
然果不其然,深忧之事,一如冰山初露,随日渐显征兆。
月余后晨钟初歇,工部左侍郎手持玉笏出班躬身,声彻丹墀:“臣启奏皇后娘娘。今岁山东京杭大运河堤防工程,计长三百七十余里,耗用杉木十万根、青石六万方,征调民夫五万余人。各省道呈报文书在此——”他双手高举呈上黄册,“堤体夯土入地三尺,糯米灰浆灌缝如铁,寸寸坚牢,毫无疏漏。沿河州县俱已具结画押,保状在此,伏请御览。”
魏嬿婉接过进忠转呈的文册,指尖掠过朱红印鉴,面露欣慰之色:“好。”
“河工事关生民社稷,纵耗银百万亦不为过。卿等夙夜操劳,实为辛苦。此事办得周全,本宫甚为宽慰。待汛期平稳度过,定当论功行赏。”
工部左侍郎伏地叩谢圣恩,退回朝班时袍袖微振,与諴亲王视线相触即分。魏嬿婉端坐鸾台,将这一瞬交汇尽收眼底,唇角却仍凝着雍容笑意。
她指尖轻抚案上黄册,忽温声开口:“治水之功,非止于土木,更系民心。今工程既毕,当使天下知圣天子垂怜苍生之至意。”她目光掠过众臣,最终落向翰林院掌院,“着选派翰林学士八人,充为‘巡风使’,携宫廷画师、文书官各四名,即日前往山东地区——踏勘堤防、走访乡老,将治水之艰、竣工之庆详录成帙。更须作《河防颂》十二篇,绘《安澜图卷》,令百姓知朝廷非惟筑土石,实铸金汤。”
“巡风使当每十日以密折呈报采风见闻。若闻得半句‘寸土不实’……”其玉指轻轻叩响黄册,“便该请诸位亲赴山东,重验堤防了。”
散朝后,工部左侍郎与諴亲王并肩行于朱红宫墙之下。侍郎环视左右,压低声音笑道:“皇后虽有些手段,终究未解权力真味。挟天子以临朝,以为握着京畿防务就能执掌天下?各州府的钱粮兵甲,哪样不是盘根错节。政令出了永定门,怕是连驿站马夫都要掂量三分。她那些心思,又能有几分落到实处?”
諴亲王捻须微哂:“妇人之见啊……哼……,派几个翰林书生查河工?那些‘清流书生’不过只会对着账本咬文嚼字罢了,岂知地方上的黄土黑泥里,埋着多少弯弯绕绕?又何来实据动摇我等根基?反倒打草惊蛇。”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身影渐没于宫道尽处的斜阳影中。
“进忠。”魏嬿婉孑立于空殿中央,凝眸御座上蟠龙耀金,方才些许欣容,顷刻尽敛无踪。
“工部此番,专务应付巡风,必生轻忽。传春婵、澜翠,速选心腹精干数名,扮作商贾、风水先生之属,密赴山东各地查探。”
“三日之内出京,命其不仅要细勘堤坝实况,更要彻查贪墨脉络、厘清各级分赃之数。一应证据务须确凿分明,不得有半分含糊!”
夏意渐褪,秋声初闻。一骑快马踏着零落的黄叶星夜入京,鞍上之人满面风尘,怀中密函犹带齐鲁之地微凉的夜露。春婵所遣密报,终抵至深宫。
其函中直言:「臣谨奏:山东所谓新筑堤工,实则多以烂泥碎石敷衍堆叠,不堪水冲。臣等暗访河工得知,自户部下拨之款项,五十万两至地方仅余二十五万,经层层盘剥,各级皆有所贪。其中工部左侍郎贪占尤甚,其乃諴亲王一党;山东巡抚亦分肥巨万,系傅恒傅大人之旧部。其余中层官员,或慑于权势,或图利自肥,大多随波逐流,共分赃银。
然若彻底追究,恐牵连过广,震动朝局,反于皇后娘娘不利。
臣据实呈奏,伏乞圣鉴。」
魏嬿婉览毕,未现愠色,眸光愈显沉静。纤指轻叩紫檀案,声如更漏,良久,她缓缓抬眸:“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本宫所要,非是一堆人头落地,而是一道可御狂澜的坚堤,是天下百姓对朝廷的信赖。”
语罢,她唇角微扬,转而吩咐进忠:“彼等既以党私相结,我等便以离间策破之。纵有千丝万缕,亦要教其自溃其势。”
“请諴亲王、工部左侍郎和傅恒来养心殿吃茶。”
东暖阁内,冰簟铺陈,玉枕生凉,一缕清寒悄然漫过锦帷。魏嬿婉端坐于紫檀嵌螺钿扶手椅上,裙裾如云,逶迤于地。素指轻抚汝窑天青釉茶盏,盏中茶烟迤逦,与她鬓边点翠步摇流苏交织,在透窗而来的微光中,漾起细碎晶莹的涟漪。
须臾,三位臣工鱼贯而入。请諴亲王在前,工部左侍郎与傅恒稍后半步,皆整冠肃容,趋前行礼。亲王率先躬身,朗声道:“臣等恭请娘娘金安。”身后二人亦齐声应和,音落即垂首屏息。
魏嬿婉眸光微转,于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方才浅浅颔首,缓言道:“昨日钦天监呈报,天象示警,今岁汛期恐较往年提前半月有余。本宫昨夜独对烛影,忽然想起山东那道新堤……若届时出了差池,莫说百姓遭殃,便是诸位半生功业、身后清誉……”她徐徐吹开青瓷盏中浮动的碧色茶沫,氤氲水汽模糊了眼底神色,“当真令人寝食难安。”
左侍郎闻之色变,諴亲王眼底一闪不豫,傅恒微蹙眉峰,神色莫测。
然知事已泄露,諴亲王强笑道:“娘娘圣虑,实乃万民之福!臣府中恰有十余名熟谙水工的旧部,明日……不,今日臣便遣他们驰赴山东,协同督防!”他声音洪亮,却掩不住额角细微的汗意,“必不叫堤防有失,以报娘娘信重!”
魏嬿婉“嗯”了一声,唇角似笑非笑地一扬:“王爷忠心,本宫自然知晓。”
是夜,月隐重云。小顺子提一盏昏黄绢灯,身影似魅,悄掠过道道官轿。轿中所坐,尽是些惶惶难安的中层官员。
遂俯身隔帘低语:“娘娘知道大人取的那三千两是迫于上面压派...若愿将功折罪...”
未几,秋汛骤临,苦雨连绵,京杭大运河山东段水势汹涌,惊涛日夜冲击新堤。山东道监察御史与地方官急奏频传,皆言自济宁至临清段险情迭出,漕运阻滞,新筑堤防虽征调民夫抢护,仍岌岌可危。
是日大朝,乾清门外秋风肃飒,丹墀遍落枯黄梧叶。忽见塘报御史踏着淋湿金砖疾趋入殿,呈上泥污斑驳的六百里加急奏章。魏嬿婉端坐珠帘之后,凝望檐外凄迷秋雨,玉指轻抚运河工图裂隙标记,蓦地将紫铜手炉重重一掼。炭火迸溅,星点焦痕烙于御案朱漆之上,缕缕青烟旋散于森然殿阁。
“运河乃漕运命脉,倘使秋粮不能北运,京师九边皆受其困。本宫拨足银两,寄予厚望,何以新筑工程不堪一击?若非天佑,几酿巨祸!此中必有贪墨欺瞒之情,必须一查到底!”
她未有点破工部左侍郎与巡抚之嫌,唯厉声颁谕:“着督察院、刑部即行会审,严勘运河工程诸弊。凡有工牍料册,一体查封呈送;倘有藏匿篡改,即以欺君罔上重罪论处!”遂特简两位素与漕运世家、勋贵门户不协之臣,总司彻查之责。
三司会审之日,运河工程所涉账册堆积如山,铺满公堂。诸官争辩往复,终将户部一郎中及地方知府推为罪魁,抄没家产,问斩于市。工部左侍郎与巡抚虽涉事其中,却仅以‘失察’之名,遭罚俸降级之处分。如此判决,虽似雷霆震动,巨鳄虽损皮毛,然根本俨然未动。
魏嬿婉遂颁懿旨,以抄没所得之赃银,另拨内帑十万两,重修河堤,固其根本。特命春婵总理工程,全权督办。春婵广募良匠,兼雇受灾流民,工银按日结付,账目分明,示众以公。新堤择址于旧堤之侧,民皆可目见其工,日观其进。由是流言渐息,民心始定,河工一事,遂由弊转兴,民皆称善。
及至汛期已过,新堤岿然不动,万民仰颂,皆曰皇后圣明。中层官员感其宽仁,不予深究,遂生效忠之志;亲王与勋贵虽折损羽翼,亦私叹其手段高明,暂敛不臣之心;清流之辈则自矜风骨,誉皇后为明君,以为朝纲得振。
经此一役,满朝皆知:贪墨之事,非不可为,然须谨守默许之度,更须以实绩相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其政,以利驱之,容其微弊以安系统;移祸江东,引清流以击浊流,纵权贵自相制衡。似宽而实密,似柔而实刚,恩威并施,事成而怨泯。实乃庙堂至高之术:执衡而驭势。
贪而不滥,乱而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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