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过程,与其说是庄严的交接典礼,不如说是一场按部就班的清点流水账。
冯铮亮指挥着几个战战兢兢的老书办,将一应物件小心翼翼地捧了上来。
黄册(户籍簿)、鱼鳞册(地籍图册)积满了灰尘,有的边缘都卷了毛边,透着一股久未被人认真翻阅的气息。
一摞摞卷宗更是用麻绳捆好,堆积如山,散发着陈年旧纸的霉味。
府库、常平仓、监狱等处的钥匙更是丁零当啷一大串,拴在一个磨得光亮的木牌上。
杨运来显然早已无心打理,这些象征着权力和管理职责的实体物件,在众人眼中,更像是一堆无用的累赘。
最为核心的,是那枚沉甸甸的铜铸九叠篆“威宁县印”。
当它被杨运来亲自(带着某种“终于脱手”的轻快)从紫檀木盒中取出,郑重其事地用一方崭新的棉布仔细擦拭了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捧到苏康面前时,气氛莫名地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杨运来解脱的、曹新等人复杂的、冯铮亮依旧敬畏的——都聚焦在这方小小的印信之上。
“威宁县印在此,今交付于苏大人。自今日始,威宁父母,责在苏公。愿大人不负皇恩,不负民望。”
杨运来的声音庄重无比,带着一种仪式感的肃穆,但仔细听,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仿佛终于将一座无形的大山卸下。
苏康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垂眸凝视着这方冰冷沉重的铜印。
它是权力的象征,也是责任的枷锁。
杨运来在这三年里,显然只感受到了后者那令人窒息的分量。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连庭院角落那几丛半枯的杂草都停止了晃动。
他能感觉到曹新、尉迟嘉德等人眼神的灼热和压迫,仿佛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审视着刚刚踏入领地的年轻猎物,揣测着猎物下一步的动向。
苏康伸出手,五指张开,极其稳定地握住了铜印。
温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感到沉甸甸的。
“职责所在,焉敢不尽心?”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杨大人为政三载,辛苦劳顿,今日卸下重担,正该休憩归养。”
随着印信落入苏康之手,仿佛一个信号,一直紧绷着身体、如同拉满了弦的弓一般的杨运来,在听到这句话后,那根无形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松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一口浊气,肩膀也随之垮塌下去一寸,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红晕,仿佛重获新生。
那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简直就差欢呼一声了。
印信落袋为安,接下来的签字画押、文书交割就成了走过场的细枝末节。
杨运来精神抖擞,笔走龙蛇,字迹都比公文上潇洒十倍。
曹新等人则在一旁默默观礼,脸上的表情调整回平静无波,但眼神中的探究和审视从未停止。
苏康接过笔,蘸足朱砂,在那份厚重的交割文书最后空白处,稳稳地落下他的名字:苏康。墨迹初干,宣告着威宁县新纪元的开始。
待所有签押完毕,书办捧走文书,天井里又只剩下他们几人。
杨运来拍了拍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脸上洋溢着一种仿佛已经踏在归途上的轻松,对曹新等人招呼道:“苏大人履新,实乃我威宁之幸!曹县丞、尉迟县尉、宋主簿,我等当尽心辅佐才是!”
这话说得漂亮,但怎么听都像是客套话。
曹新立刻抓住机会,仿佛排练过千百遍,脸上瞬间绽开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一步上前,嗓音洪亮:“正该如此!正该如此!苏大人风尘仆仆初来乍到,我等身为同僚属下,岂能不尽地主之谊?卑职斗胆,今晚在城南德顺楼略备薄酒,一则为杨老大人(这个词儿他强调了一下)荣休饯行,二则……更是重中之重,为苏大人接风洗尘!还请杨老大人务必赏光,苏大人更是万望不弃!咱们威宁同僚齐聚一堂,也好让苏大人熟悉熟悉诸位同仁!”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给了杨运来面子(饯行),又给了苏康极大的台阶(接风、熟悉同僚),还不动声色地掌控了主动权(地点、他作东),更透着一股“人都在我这儿”的暗示。
尉迟嘉德立刻粗着嗓子附和:“对对对!曹县丞所言极是!我等都盼着聆听苏大人教诲呢!”
宋明也拱手:“此乃应有之义,还请苏大人赏脸。”
冯铮亮站在角落,自然没人问他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杨运来(他此刻已无所谓去哪儿),都聚焦到苏康身上。
德顺楼?
想必是曹新的“据点”之一?
这接风宴,岂止是洗尘那么简单?
恐怕是鸿门宴的前奏,或者说,是新旧势力一次心照不宣的初次“亮剑”。
迎着曹新那志在必得的、带着油滑笑意的目光,感受着他极力营造的、近乎不容推拒的氛围压力,苏康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温和、人畜无害的笑意,随即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而坚定地打破了曹新的安排:
“曹县丞盛情,本官心领了。”
苏康目光坦然地直视着笑容瞬间僵住的曹新,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但毫无退缩),“只是……一路车马劳顿,委实有些疲惫。况且,杨大人思归心切,本官岂敢劳烦他老人家再为晚辈应酬?还是让杨大人早些歇息,安心归乡为好。至于接风之事……”
他顿了顿,在曹新、尉迟、宋明愕然失望,甚至带着一丝阴沉的目光注视下,在杨运来惊讶中带着赞许的目光中,淡然开口:
“来日方长。待本官梳理印务,安顿妥当,定当亲设薄宴,邀请诸位同僚一聚。这顿酒,理应本官来请,方显诚意。”
这话软中带硬,明确拒绝对方安排,却还扣了个“体恤杨老大人”和“日后由本官做东显示诚意”的大帽子,让人一时间挑不出大错。
曹新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住了,腮帮子鼓起又陷下,像一块用力过猛的发面团。
他准备好的千万句话术,被苏康这四两拨千斤的拒绝硬生生堵了回去。
尉迟嘉德黑着脸,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得像要在苏康脸上剜出个洞。
宋明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没料到苏康会如此干脆地驳了曹新的面子,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
唯有杨运来,嘴角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笑意,那笑意里,有惊讶,有赞许,或许……还有一点点终于看到有人对曹新说“不”的快意?
就在众人被这突然转折弄得反应不及的安静间隙里,杨运来却像是完成了所有任务一般,脚步极其利落地向前靠近了一步,几乎与苏康并肩而立。
趁曹新等人还沉浸在错愕与不悦的情绪旋涡中,未能及时做出有效反应时,他极其迅速地压低声音,用只有苏康才能听清的气流,飞快地在他耳畔吐出一句如同冰屑般的话:
“贤弟,千万当心……小心为上!切莫大意……多保重!”
话音未落,他已迅速撤开了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交接完毕一身轻”的和煦笑容,对着曹新等人拱了拱手,朗声道:“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扰苏大人清休,也要回去收拾行囊了。告辞!告辞!”
说完,他甚至不给苏康再开口或细问的机会,转身就走,步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只留下一个急于逃离的背影,以及那句没头没脑、却重逾千钧的警告在苏康耳边嗡嗡回响。
小心?小心谁?小心什么?为什么是“多保重”?这哪里是提醒,分明是……遗言一般的谶语!
威宁这汪水,恐怕深得发黑,浑得不见底!
苏康的心,猛地一沉。
而前方,曹新等人已经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虽然没能摆成接风宴,虽然被驳了面子,但他们看苏康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掂量,而是带上了一种全新的、更为赤裸和直接的评估,一种混合着意外、轻视、以及一种“年轻人果然初生牛犊”的嘲讽。
尤其是曹新,脸上僵硬的笑容缓缓化开,重新堆砌出那种官场上常见的、更显深沉和阴郁的“和蔼”笑容。
冲突并未结束,只是在觥筹交错前的暗涌里,埋下了更深的伏笔。
苏康握着那枚微凉沉重的威宁县印,仿佛握住了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寒铁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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