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县衙大堂,没有被大火烧着,但空气里飘浮着的焦糊味儿,混着点衙门特有的阴凉霉气,直冲着人们的鼻孔而来。
苏康端坐在正中的主位大椅上,后背挺得笔直。
他脸上看不出啥风浪,平静得跟村口晒太阳的老大爷似的,就那么挨个儿扫过下首坐着的三位:县丞曹新、主簿宋明、县尉尉迟嘉德。
这仨人屁股下头像长了钉子,坐不安稳。
他们刚从那被烧成废墟的火灾现场回来,再看这位新县太爷平静的脸,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都觉得他在憋什么大招似的。
账册被烧了,库房也被烧了,现在是死无对证,难道他就不着急吗?还是故作镇定?或者是在憋着啥后手?
他们三人的心里头,七上八下,都觉得没底。
苏康没让冯铮亮站着,一指下首稍偏的位置:“冯师爷,以后议事,你就坐那儿,不用站着了。”
“谢大人!”
冯铮亮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就顺势坐了下来,心里头却明镜似的。
这位苏大人,看着年轻,可手段……绝对不嫩!
让自己这个刚“归位”的师爷坐下议事,一来是给自己这个前衙门的老人一点体面,二来嘛……大概也是给对面那仨人一个信号:这位,是我要用的人。
曹新、宋明、尉迟嘉德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冯铮亮?
怎么把他叫回来了?
还成了师爷?
不过眼下火烧眉毛的是重建,顾不上去想这老狐狸的事了。
果然,苏康开口了,语气平静得像在聊今儿天气不错:“各位也都亲眼瞧见了。二堂烧塌了半边,银库税库还有常平仓,更是连根毛都没留下,就剩个空壳子。”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这县衙的脸皮都没了,当差的窝都没了,还怎么替朝廷办差,替百姓做事?当务之急,得赶紧想办法把这几处重建起来。”
他把“亲眼瞧见”、“连根毛都没留下”这几个字眼咬得挺清楚。
曹新眼皮子跳了跳,宋明下意识捏紧了袖口,尉迟嘉德粗壮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点,像是无声的鼓点。
这位爷,还真沉得住气,盘点破库房时发现里头空得跟鬼舔过似的,又不深究,反而直接提重建?
放下茶杯,苏康眼神清亮:“本官初来乍到,对威宁还不甚熟。这重建的事,耗资巨大,光指望上头拨付,杯水车薪,远水也解不了近渴。怎么弄?几位都是衙门的老人,本地的‘父母官’,想必都有些主意?都说说吧。”
这话撂下了,苏康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的意思很明白:主意你们想,法子你们出,烂摊子是你们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堂里静了几息,气氛有点黏糊糊的尴尬。
最终还是曹新先开了口。
他是县丞,名义上的二把手,这种时候不吱声不行。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官场上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无奈和所谓负责的苦笑:“大人说得是,火烧眉毛了。可这钱……确实是个大坎儿。”
他顿了顿,眼珠子一转,试探着说,“按老规矩……也只能如此了。要么……今年秋税,加征一成?专款专用,明告乡里,就说是建衙所需,勒紧裤腰带也得先把衙门立起来不是?百姓……想必也能体谅县里的难处吧?”
他这算盘打得噼啪响,加税是最顺手、也是最容易把责任和骂名分散出去的法子。
反正是全县百姓分担压力,骂名大家一起背,也骂不到他们几个具体管事的人头上来,就算暗地里骂了,也将会骂得不太狠。
宋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是管钱粮账册的,库房空成那样他责任最大!要是强行加税,容易激起民变不说,万一捅出窟窿太大补不上,首当其冲倒霉的是他这主簿!
他可不想当那出头鸟。
他赶紧接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高了三分:“加税?曹县丞,使不得使不得!去年刚遭了水,地里本就歉收,百姓家底儿都掏空了!再强行加派,恐生民变啊!一旦民乱,朝廷震怒,咱们……咱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把“民变”和“砍头”说得特别重,想吓退曹新。
接着,他换上一副更“忧民”的表情,“依下官看,不如摊派。大户们出大头,中等户出中份,小门小户意思意思。咱县里那些开粮铺的、放印子钱的大户们,平日里也受了衙门的庇护,如今衙门有难,他们出点血,名正言顺!”
他这个“摊派”,就是指定对象挨个“杀猪”。
这活儿更容易得罪人,但比加税范围小,操作空间也大。具体摊谁不摊谁,摊多少,水分大了去了。
反正大帽子扣着,谁也说不出来啥不是?还能找补点银子。
尉迟嘉德一听就火了。
他是个武夫出身,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掌管三班衙役和本县治安。
宋明这主意听着好听,叫他去收摊派?那就是把他手下那帮愣头青赶上风口浪尖,去跟那些有钱有势的富户大户撕破脸皮?
那些大户哪家没养着点打手护院,搞不好就得动家伙见血!这不是给他在屁股底下埋火雷吗?
他“腾”地站起来,脸憋得有点红,嗓门跟打雷似的:“宋主簿!你这招忒损!你这是要把我手底下兄弟往油锅里推啊?那些个富户是好相与的?逼急了,他们聚众闹事,我那点人管得了?到时候衙役被打伤了打死了,算谁的?县衙的脸还要不要了?没这么干的!”
他气呼呼瞪着宋明,唾沫星子差点喷过去。
他跟宋明本来就不大对付,这下更觉得这管账的老狐狸想坑他。
宋明被他吼得往后缩了缩,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嘀咕:“那……那县尉大人你倒是拿个好主意出来嘛……”
尉迟嘉德重重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回去,凳子腿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抱着胳膊,瓮声瓮气地说:“加税不好,摊派不行?那……那就借钱!找城里那几个大钱庄,以……以咱县衙往后三年的赋税收入作保!白纸黑字写清楚,借钱修衙!利息高点就高点,总好过去跟老百姓、跟大户硬抢!衙役们该巡街巡街,该抓贼抓贼,老子管不动那催债的破事!”
他这个法子,听着像那么回事,用未来的钱办现在的事。
但问题在于,威宁的赋税账面上虽然“记”了不少,可实际收上来多少?库房空成那样,钱庄老板也不是傻子。
更关键的是,这借来的钱,从谁手里过?经手人能捞多少?用啥还?都是没谱的事!
这本质上就是拆东墙补西墙,而且是拿县衙的公信力去赌。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针尖对麦芒。
曹新想全县分摊风险(加税),省事,但可能激起民怨。
宋明想精准打击“肥猪”(摊派),避开多数百姓,但容易引发冲突,执行难,还暗藏猫腻。
尉迟嘉德想透支未来(借钱),保住手下兄弟的平安和自己不用去干得罪人的活儿,但根本经不起细究。
各自的主意,说到底都是在维护自己那点利益圈子和职位安全,都不想沾那最难搞、最得罪人的部分。
冯铮亮坐在一旁,垂着眼皮,像是老僧入定。
他的心里却在冷笑:这帮人,心思都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呢!曹新想当太平官,宋明想堵窟窿甩锅,尉迟嘉德只顾着自己的衙役,谁真正想过重建的银子从哪儿变出来才最稳妥、最少后患?
苏康就那么静静听着,脸上平静无波,端着茶杯的手指稳当得很。
看着三位“得力干将”吵得脸红脖子粗,像在看一出拙劣的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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