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洛阳的老城墙根下遇见那枚玉璜的。
玉璜断成两截,半埋在青苔里,断口处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凝固的血。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玉面,便觉一阵刺痛——玉纹里竟缠着两缕残魂,一缕带着锋锐的机变,一缕浸着沉郁的书卷气,像两柄相击的剑,在虚空中迸出火星。
\"苏秦?张仪?\"他对着玉璜低唤。
残魂突然剧烈翻涌,老城墙的砖缝里渗出青雾,凝成两道身影。左边那人束着六国相印的金带,广袖上还沾着燕地的霜雪;右边那人穿着褪色的楚服,腰间挂着半块褪色的虎符,发冠歪斜,像是被人狠狠扯过。
\"亡灵合成师?\"苏秦的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你身上有股子...串起因果的味道。\"
张仪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当年的狡黠:\"有意思,我生平最恨算计,倒要看看你这术法算不算得过天下的算计。\"他的目光扫过陈墨腰间的乌木匣,\"七枚魂玉?比我当年游说六国用的筹码还多。\"
陈墨摸出乌木匣,七枚魂玉悬浮在空中,映出两人的影子。他这才发现,苏秦的魂体泛着冷白,像块冻透的玉;张仪的魂体却带着暗红,像团未熄的火。更奇的是,两枚魂玉上竟刻着相同的纹路——那是他在殷墟比干墓、汨罗屈原祠见过的\"天命之纹\"。
\"你们困在这里多久了?\"陈墨问。
\"三百年。\"苏秦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自鬼谷一别,我佩六国相印,他执秦国相印,看似各为其主,实则...都在替这乱世织网。\"他的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他说'连横'是破局,我说'合纵'是守心,可最后呢?六国合纵被连横破,秦国连横终成霸业——我们争了一辈子的'势',到底是谁赢了?\"
张仪踢了踢脚边的碎砖,砖缝里钻出株野菊,开着惨白的花:\"我赢了个什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符,\"当年在楚国,我为秦谋,被诬陷偷和氏璧,鞭笞数百;在魏国,我劝惠施连横,他却骂我'舌如利刃,割人心肺';就连我死时,司马迁那竖子还在《史记》里写'仪之谋,诈也'——可谁能告诉我,没有这些'诈',弱秦如何能东出函谷?\"
陈墨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咸阳博物馆见过半块虎符,背面刻着\"张仪造\"三个字,当时解说员说这是秦国统一度量衡的凭证。原来这虎符,竟是张仪的随身之物。
\"你们看。\"他将七枚魂玉抛向空中,\"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执念,比干的忠、屈原的诗、帝辛的天命...可你们的不一样。\"他指向苏秦,\"你困在'合纵未竟'的遗憾里,却忘了你在赵国当相国时,灾年开仓放粮,救了三十万百姓;你困在'诈术误国'的骂名里,却没看见你教出来的门生,后来成了各国的栋梁。\"
苏秦的魂体微微一震,冷白的雾气里浮出些暖黄的光斑——那是他当年在齐国被刺杀前,最后一次见到的场景:他跪在齐宣王面前,说\"臣死不足惜,然齐若亡于燕,六国必唇亡齿寒\";是他在燕国推行\"均田制\",让流离的百姓分到了土地;是他在韩国铸铁坊里,教工匠改良农具,秋收时老农捧着粟米掉眼泪。
\"你总说自己是'纵横家',可你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势',是'人'。\"陈墨又转向张仪,\"你困在'诈术'的阴影里,却忘了你在楚国被鞭打时,咬着牙没供出同门;在魏国劝降时,偷偷给守城的士兵塞了盘缠;就连你死前,还把毕生的游说辞抄录成册,藏在咸阳书肆的暗格里——你不是为了'诈',是为了'变'。\"
张仪的魂体剧烈颤抖,暗红的雾气里渗出金红的光:是他在秦国朝堂上,舌战群儒,说\"六国互保,不如事秦\"时的锋芒;是他深夜在烛下写《玉女论》,教秦王如何用\"远交近攻\"瓦解合纵时的专注;是他临终前,把虎符交给门客,说\"此符可换三城粮,莫要学我用刀剑取\"时的温情。
\"原来...我一直看错了自己。\"苏秦的声音里有了笑意,\"我总以为自己在织网,却不知网里裹着的,是天下人的命。\"
\"原来...我一直恨错了这世道。\"张仪的眼角泛起泪光,\"我总以为自己在破局,却不知破局的刀,本就该握在有血有肉的人手里。\"
两缕残魂突然交融,玉璜的断口处发出清脆的鸣响,竟慢慢合二为一。陈墨看见,玉璜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纵横非术,人心是局\"。
\"这是...\"陈墨伸手触碰玉璜,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是我们留给后世的答案。\"苏秦的声音变得空灵,\"从前我们争'谁对谁错',现在才懂,这乱世需要的从来不是'合纵'或'连横',是有人愿意站出来,把'人'放在'势'前面。\"
张仪的虚影向陈墨抱拳:\"替我告诉后世,真正的纵横家,不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骗天下,是用热血和肝胆,去撞开那扇紧闭的门。\"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影化作漫天星屑,融入玉璜之中。陈墨握紧玉璜,发现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两行刻痕:
\"欲知天下势,先问百姓心\"
\"纵有千般术,不欺赤子情\"
洛阳城的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卖胡饼的吆喝声。陈墨望着玉璜上的纹路,忽然想起鬼谷先生的话——\"纵横者,天地之权也\"。可此刻他终于明白,权衡天地的秤砣,从来不是术,是人。
乌木匣里的魂玉又开始轻鸣,这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陈墨摸出青铜镜,镜面映出他的脸,眼角有了细纹,却比昨日更亮堂。
\"下一站,该去咸阳了。\"他对镜子说,\"听说那里有座未央宫,藏着第三块玉璜——是商鞅的。\"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玉璜在他掌心发烫,像是在回应他心跳的节奏。这一次,他要见的,不再是困在执念里的亡灵,而是那些被历史写进\"胜负\",却从未真正活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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