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了明昭,那就意味着,她要否认掉她人生的前三十余年。
意味着她这个人,从出现的伊始就已然开始彻底没了意义。
——否认了一个人存在的全部意义与价值,这是要比干脆杀了她,都让她更难以接受的事。
——这让她感到恐慌,让她感到惊惧。
她觉着自己一向顺遂又按部就班的人生之内,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能摧毁她整个世界的“变数”,于是她绞尽脑汁地想要铲除那个“变数”——并最终,颤巍巍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女儿。
——她那时想着……
倘若没有了明昭这个承载了“天命”的“变数”,那她的世界也就将重归安宁了罢?
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时时刻刻充满了要崩塌、要破碎,要归于湮灭的可能。
为了扼杀这可怖的“变数”,她先是试图命人除掉她,发觉自己不忍下手后,她又命人将她远远送出了皇宫——
在那装着“变数”的、在她设计里大约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马车远远驶离皇城的那一天,她站在宫墙里最高的地方向下俯瞰——看那扬尘的车子渐渐缩小成一粒瞧不清的烟,听那孩子满带恐惧的啜泣声慢慢散在了晨风之中……
她忽然发现,除了畏惧之外……她或许是还有些嫉妒她的。
是的,从某一些方面来讲,她或许还有些嫉妒她的女儿。
比如……读书。
她记着,当年她初初开蒙之时,也曾如昭儿一般喜欢去看那些兄长们才喜欢看的经史子集、兵法策论。
但那时,父亲是不允许她去看这些的,她便只能趁着兄长们都跑去玩耍的时间,再赶着屋中没人,偷偷溜进书房。
在没人替她讲解的前提下,那些书她并不能完全看懂,只一知半解地囫囵记下了许多或是让她觉着有趣、或是隐约让她感觉到别有深意的字句。
在那之后,她也曾尝试着拐弯抹角地,将那些她看了个一知半解的东西说与了为她开蒙的夫子听。
那夫子起先不疑有他,只当她是偶然从兄长们的嘴里听到了这些有关课业的闲话,还乐意为她答疑解惑,但等她问出口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所能问到的问题越来越深——某一日,那夫子终于从她嘴中,那连她兄长们都未必能问出来的东西里觉察到了问题。
由是她在私下里偷着看那些她爹不许她看的“禁书”的事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面前,而她也有生以来第一回的,被她爹“光明正大”地叫去了书房。
那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了。
可她到现在却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发觉她还在偷看那些书后,她的父亲并没有动手打她,也不曾对着她破口大骂。
他只用一种失望中又夹杂着些许惊恐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攫紧了她。
而后他一遍遍、一遍遍的问她“究竟为什么要看那些东西”——她不懂他眼中的惊恐从何而来,但她知道,她好似真令他感到失望透底。
——她并不想做一个会令人失望的姑娘。
她希望能在她爹娘脸上多瞧见些笑,多瞧见些轻松的、没那么多心事的笑。
于是她那日哭着发誓她再也不会去偷看那些本不该“属于”她去看的书了,发誓要按着爹娘夫子他们给她布置下的课业去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该如何当一个世家贵女,未来又该如何去做另一个世家的当家夫人……
她的故事,就是那般终结于那样一个平凡的夏日。
但等她的女儿遇到了与她当年几乎相同的问题时,她们却又仿佛有着截然不同的遭遇。
——宫中的夫子并不会只一味将昭儿“偷学”的事上报给陛下。
他会由衷感慨她的文章做得比明琮更好,会毫不吝惜地称赞她那尚且稚嫩却已初见了些许锋芒、是同龄孩子们远所不能及的奇思妙想。
明琮也不曾因此而生出丁点恼怒的情绪,他只每日巴巴地跟在自己妹妹身后,可怜兮兮地央着她再给他讲讲白日里他没能听懂的、夫子才讲过的故事。
就连朝臣们对此好像也都没多大反应……他们在朝中议论得最多的,唯有当初她这一双儿女降世之时,国师预言里的那个“天命”。
——他们已经怀疑起那“天命”说的是明昭而非明琮了。
却又并无一人会如她一般的恐慌。
她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似乎在一夜之间,什么“牝鸡司晨”、什么“祸乱朝纲”,这些从前束缚了她一辈子的教条宛若是都化作了一地的笑话。
她求救似的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陛下身上——结果那一日,当那个平素最恨后宫干政的帝王看过了她女儿那篇稚拙不已的文章,却只在一小段沉默之后,浅笑着说了声,“朕宫中这么多子女,独明昭最类我尔”。
就在那个瞬间,她是有着刹那的绝望的。
——紧随着那绝望而来的,便是无穷尽的、连她也说不清尽头究竟在何处的嫉妒。
她嫉妒她的女儿能遇到一个愿意夸奖她、愿意培养她的夫子。
嫉妒她明明做了件顶顶“出格”的事,却不会遭到众人的训斥。
嫉妒她的父亲并未因此而对她感到失望,反说她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
——她嫉妒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读她想读的书,嫉妒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学她想学的东西。
她甚至嫉妒她……嫉妒她可以拥有一个即便这样嫉妒她、恐惧她,却又仍旧无法厌恶她、憎恨她,不得不去爱她的母亲。
但她却从不曾拥有这样的爹娘。
她从小就知道的。
相较于毫无条件、纯粹的“爱”——
她能在爹娘身上找到的,更多是一种混杂了担忧的“期望”。
纵然她到现在为止,也没能想得通那“期望”背后到底又还隐藏着什么。
可她知道的,她的爹娘并不“爱”她,他们至少是并没有那样“爱”她。
所以……
“让她走吧。”付秋滢挣扎着捏紧了面前的绣花架子——其上绷着的盘金缎面,在日色下熠熠生光。
“还是让她走——远远的离开大鄢,离开京城。”
终于下定了决心的女人举目缓缓吐出口浊气——她眸中带着抹痛苦的坚定。
“忍冬,我们得重新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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