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临潢府的秋风比泽州来得更烈,刚过九月,纥石烈河的水已泛着冷意,岸边的芦苇黄了大半,宫城大安殿的铜炉里燃着薄香,驱着殿内闷滞的气息,却压不住耶律璟眼底的烦躁。他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御座上,指尖捏着酒盏,目光半睁半阖,似在听殿前侍读念奏疏,又似在走神——自上个月耶律休哥奏报“泽州将下”后,他便日日等着破城捷报,好趁着这份势头,再去庆州的猎场开秋猎。
“……泽州城下,周军援兵至,杨继业部自代州来,与周虎所部合兵,我军腹背受敌……”侍读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耶律璟捏着酒盏的手指猛地一紧,青瓷盏沿硌得指节发白,他抬眼时,昏沉眼底骤然迸出厉色:“你说什么?泽州没拿下来?耶律休哥的两万骑兵,连个小小的泽州都攻不破?”
侍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角抵着冰凉的金砖:“陛下息怒,是……是耶律休哥将军八百里加急奏报,说粮道被截,军中无粮,不得不撤军……”
“粮道被截?”耶律璟猛地将酒盏掼在案上,酒液溅湿铺在案上的绢帛地图,“耶律斜轸呢?他带两万轻骑守着成州,是吃干饭的?!”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甲叶碰撞的脆响由远及近。耶律休哥一身玄甲未卸,甲缝里还沾着泽州城外的湿泥,连鬓的胡茬上沾着沿途的枯草屑,进门便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沙哑:“臣耶律休哥,参见陛下!臣……罪该万死!”
耶律璟盯着他满身风尘与狼狈,胸中怒火像被泼了油,猛地窜起:“罪该万死?你倒说说,你何罪之有!朕给你四万兵马,让你取泽州、逼洛阳,你倒好,不仅没拿下泽州,还把粮草丢了——耶律休哥,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想让朕在部族面前丢脸?”
“臣不敢!”耶律休哥叩首在地,额头磕得金砖砰砰作响,“泽州久攻不下,非将士不用命,实是后蜀……后蜀那边出了变数!”
“后蜀?”耶律璟皱起眉,语气里满是不耐,“后蜀与我朝早有盟约,孟昶收了朕的三百匹战马、五十斤黄金,承诺按兵不动,他能出什么变数?”
“是反盟!”耶律休哥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孟昶不仅没按兵不动,还派雄武军副统领赵崇韬,带先锋营从阶州山道秘密移师成州,在青泥岭设伏——截了我们的粮道!”
“你说什么?”耶律璟像是没听清,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陡然拔高,“孟昶反盟了?”
殿内瞬间死寂,连跪在地上的侍读都忘了呼吸,只听见耶律璟粗重的喘息声。耶律璟盯着耶律休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语气里满是荒谬:“那个在蜀地守着他的摩诃池、连剑都快握不住的孟昶?他敢反盟?!”
他猛地站起身,御座后的虎皮被带得晃动,殿内烛火跟着摇曳,映得他脸上的怒意愈发狰狞:“朕去年派耶律烈去成都,见他时他还唯唯诺诺,说愿‘永为大辽藩属’,还送了朕十匹蜀锦、两箱蜀茶——如今你跟朕说,他反盟了?还敢派人截朕的粮道?”
耶律休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荡,从怀中取出一份染了污渍的帛书,双手举过头顶:“陛下,这是赵崇韬截粮时,我军斥候从战死的蜀兵身上搜出的号服残片,还有这份后蜀与后周的盟约副本——是臣撤军时,从成州百姓口中探听到消息,让人加急抄录的。孟昶不仅反盟,还亲自去了洛阳,与柴宗训定下盟约,要共抗我大辽!”
内侍快步上前,将帛书呈到耶律璟面前。耶律璟一把抓过,手指颤抖着展开,只见“后蜀皇帝孟昶”与“后周皇帝柴宗训”的印鉴鲜红刺眼,“共抗辽汉”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他越看脸色越沉,最后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将帛书捏碎:“好一个孟昶!好一个‘永为藩属’!朕竟养了个白眼狼!”
“陛下,孟昶此举,实乃意料之外。”耶律休哥沉声道,“臣起初也不信,可青泥岭的蜀兵穿的是后周禁军的墨色号服,截了粮草后直接送往后周的陇州粮仓——这分明是早有预谋!若不是他们突然反戈,泽州早已攻破,柴宗训那小儿恐怕都要派人来乞降了!”
耶律璟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旁边的铜炉上,火星溅起落在龙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反了!都反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暴怒取代,“耶律斜轸呢?他守着成州,眼睁睁看着蜀兵截粮,他干什么去了?!”
“耶律斜轸将军已率军回撤,如今在中京待命。他也没想到孟昶会反盟,疏于防范才让赵崇韬得手。”耶律休哥低声道,“臣已派人去责问,他愿负全责,只求陛下再给一次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耶律璟冷笑一声,语气满是嘲讽,“他丢了粮草,让朕的大军无功而返,还想戴罪立功?朕看他是活腻了!”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目光落在殿外卷着沙尘的风里,像是在盘算什么,“孟昶反盟,柴宗训有了靠山,这天下的棋局,倒被他们搅得乱了。”
他转头看向耶律休哥,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严:“你一路奔波,先下去歇息。明日一早,召萧思温、韩德让、耶律屋质等人来大安殿议事——朕倒要看看,这孟昶反盟、柴宗训嚣张,我们大辽该如何应对!”
“臣遵旨!”耶律休哥叩首起身,刚要转身,却又被耶律璟叫住。
“等等。”耶律璟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你跟朕说实话,孟昶反盟、柴宗训与他联手,我们若再伐周,胜算有几成?”
耶律休哥沉默片刻,缓缓道:“如今后周有杨继业、周虎等将,后蜀有孟凡龙、赵崇韬,两军联手兵力已与我军相当,且占据地利。若要再伐周,需增兵,还需防着后蜀从秦州出兵袭我后方。”
耶律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走到案前,重新拿起盟约副本,指尖在“孟昶”二字上反复摩挲,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子里:“朕倒要看看,这个孟昶,敢反盟,有多少本事能守住他的蜀地!”
殿外的风越刮越急,纥石烈河的水声在风中隐约传来,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反盟,奏响乱世的序曲。耶律璟站在殿内,望着窗外卷着枯草的风,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安——他原以为孟昶是个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蜀地皇帝,竟会在最关键时给大辽致命一击。
而此时的成都,王昭远正拿着孟昶从洛阳发来的密信,与毋昭裔在枢密院议事。密信上除了“盟约已定”四个字,还有孟昶亲笔写的一句:“辽人必怒,当早做防范,守好秦州、凤州二地。”毋昭裔看着信,抚着胡须道:“陛下料事如神,耶律璟得知反盟,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们需尽快调兵,加固边境防线。”
王昭远点头,目光落在舆图上的秦州:“孟凡龙已率军出发,想来不日便到秦州,有他在,秦州可保无虞。只是耶律璟若派大军来攻,我们仅凭蜀地兵力,恐怕难以支撑。”
“无妨。”毋昭裔笑道,“陛下与柴宗训已定下盟约,若辽人来攻,后周必出兵相助。何况耶律璟此人天性残暴,朝中派系林立,他若要增兵伐蜀,未必能得到所有部族的支持。”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大人,辽使耶律烈在驿馆大闹,说要见陛下,还说……还说陛下‘背信弃义’,要陛下给个说法。”
王昭远与毋昭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王昭远放下密信,起身道:“耶律烈?他倒还敢来闹。走,我们去会会他,让他看看,我蜀地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远在上京的大安殿,耶律璟还在盯着盟约副本,脸色阴晴不定。内侍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热酒,他却挥手打翻,冷声道:“传朕旨意,让耶律烈即刻从成都回来——既然孟昶反盟,留着他在成都也没什么用了。”
内侍连忙躬身应下,转身快步离去。殿内只剩下耶律璟一人,他重新拿起酒盏,却没了饮酒的兴致。窗外的风依旧卷着沙尘,他知道,孟昶的反盟不仅打破了他攻伐中原的计划,更让大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这场乱世棋局,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变得凶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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