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礼部尚书何孟春恭恭敬敬地呈上《请定皇子命名仪疏》的奏本,待皇帝御批,那么就会下发旨意,钦定礼仪,下一步就是开始筹备了。
朱厚照认真翻看奏本,不一会儿眉头微皱
‘钦有帅’、‘记有成’?”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何孟春头皮一紧,“此二语出自《礼记》何处?卿可记得上下文?果真是父命子之词乎?”
这一问,直击要害!何孟春额上的汗珠终于汇聚成流,沿着鬓角滑落。他身为礼部尚书,熟读经典,但这两句具体出处和语境,一时有些模糊不清!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臣……臣……”他语塞,巨大的惶恐攫住了他,“臣愚鲁!此二语……容臣细思……”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御案后投来的目光看的自己汗流浃背。
朱厚照看着脚下这位须发已见斑白的老臣抖如筛糠,心中也不打忍心对他这般,语气尽量平淡:“且起来说话。我非苛责于尔,礼制之事,关乎国体,亦关乎人伦,自当辩明。你可回去,召集精熟礼经之臣,细查《礼记》原文,将‘钦有帅’、‘记有成’之出处、本义,连同我今日所思,一并详加考究,三日内,再拟一份切实的仪注奏来。朕要的,是合乎古礼、顺乎人情、敬重祖宗的章程,非是泥古不化的虚文。明白么?”
“臣……臣谨遵圣谕!谢陛下隆恩!”何孟春如蒙大赦,咚咚咚又叩了三个响头,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皇帝那句“合乎古礼、顺乎人情、敬重祖宗”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心上。
“去吧。”朱厚照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案头的奏章上,仿佛刚才那番震动礼法的谈话从未发生。
何孟春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暖阁。深冬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方才在暖阁里憋出的那身冷汗,此刻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抬头望了望紫禁城上方那方依旧深青、不见星月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
“部堂?”随行的小吏见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忙上前搀扶。
何孟春摆摆手,示意无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快!立刻回衙!传本部左右侍郎、仪制清吏司所有主事、员外郎,还有翰林院通晓三礼的侍讲、编修,一个时辰内,全部到礼部衙门!有……有极要紧的圣谕要议!”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礼部衙署深处,正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沉重的门窗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却也隔绝了冬夜的寂静。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巨大的公案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礼记》——单注本、集解本、甚至还有几部前朝大儒的手批本。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清嗓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何孟春端坐主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堂下众人。左右侍郎、几位须发皆白的主事、员外郎,以及特意请来的翰林院两位以精研三礼着称的侍读学士和一位编修,个个眉头紧锁,面沉似水。案上的烛火跳跃着,将他们凝重的身影投在四壁书架上,如同幢幢鬼影。
“都听明白了?”何孟春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将在乾清宫暖阁面圣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皇帝对“虚文”的斥责、对“父命之名”的强调、对“告祭祖宗”的深意,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最后,他重重一拍案上那份被皇帝朱笔点过的奏本,“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辈食君之禄,若不能领会圣心,参透古礼,拟出个‘合乎古礼、顺乎人情、敬重祖宗’的章程来,三日之后,你我项上人头,怕是要给这煌煌礼制做祭品了!”
“钦有帅、记有成……”坐在下首的仪制清吏司老主事王俭,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喃喃重复着这六个字,枯瘦的手指急速地在一部翻开的《礼记正义》上划过,“《内则》篇……二月之末……择日剪发……是了是了!”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光,“部堂!找到了!《礼记·内则》原文:‘妻遂适寝。夫使人日再问之。妻将生子,及月辰,居侧室……夫入,升自阼阶,立于阼,西乡。妻抱子出自房,当楣立,东面。姆先相曰:母某敢用时日,只见孺子。夫对曰:钦有帅!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妻对曰:记有成!’”
王主事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指着书页,一字一顿地念道:“‘夫对曰:钦有帅!’——这是丈夫对妻子说的话!意思是:‘要恭敬地教导他,让他遵循善道!’” 他又指向下一句,“‘妻对曰:记有成!’——这是妻子对丈夫的回答!意思是:‘我必当牢记夫君之言,以此训导儿子成就德行!’”
堂内一片死寂,只闻烛火噼啪轻响。何孟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原来如此!原来他们礼部奉为圭臬、引为命名之词的“钦有帅”、“记有成”,根本就不是父亲对儿子说的命名之词!这竟是夫妻之间,在命名仪式前互相叮嘱、承诺如何教养孩子的私语!
这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今日在暖阁中,皇帝再追问一句出处上下文,他何孟春当场就要落个“不通经义”、“欺君罔上”的罪过!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
可恨啊!好不容办成了和佛郎机的合约之事,如今却栽在了这礼仪上,亏自己还是礼部的堂官!
“荒谬!荒谬至极!”左侍郎李时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又是羞惭又是后怕,“我辈平日侈谈礼经,竟将这夫妻间应答之辞,张冠李戴,硬安在皇子命名这等庄重典礼之上!若非陛下明察秋毫,洞悉幽微,我等……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笑柄?”
“圣谕煌煌,斥为‘虚文’,真是一针见血啊!”右侍郎赵永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皇帝学识的钦佩,也有对自身失误的懊恼,“陛下所言‘父命之名’,直指《内则》‘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的本源!这才是古礼精义!我朝累代以降敕谕命名之制,相较之下,确失却了那份人伦亲授的温热,徒剩朝廷的冰冷文书,岂非大谬?”
何孟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几乎将他吞噬的羞赧。他看向王俭:“王主事,依经义,命名之主体,究竟何在?”
王俭定了定神,指着书上“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一行字,斩钉截铁地道:“部堂明鉴!命名之主体,唯在父亲!是父亲亲手执起儿子之右手,轻咳一声,以示庄重,然后亲口赐予其名!此乃礼之根本!《内则》后文虽有‘书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的记载,那是记录生辰名讳以备查考,是后续文书之事,绝非命名本身!”
“好!好一个‘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何孟春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仿佛要将之前的耻辱和惊惧一扫而空,“陛下圣明!想不到陛下学识真真是见识独到!这才是正本清源!” 他环视堂中诸人,声音斩钉截铁:
“诸公听真!本堂之意已决:此次皇子命名仪注,当尽废旧例!其一,命名之礼,必由陛下亲行!仿照《内则》所载古仪,陛下执皇子右手,亲口赐名!此名即定,无需再行降敕!其二,陛下圣虑,‘告于祖宗而后命子’,此乃敬天法祖之至诚!自太祖太宗时,并无此规矩,礼部当创制新仪,于命名之前一日,陛下亲诣太庙寝殿,以皇子将命名之事,昭告列祖列宗!得祖宗之默佑,再行赐名!此二制,当为我大明皇子命名之恒典,垂范后世!”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至于那‘敕谕’,待皇子长成,出阁读书,明晓事理,再行降敕,晓谕天下,使其知此名之由来与深意,方合古人‘教之’之道!诸公以为如何?”
“部堂大人高见!”赵永率先起身附和,眼中精光闪烁,“正本清源,敬天法祖,顺乎人情!此议深契圣心,亦合古礼精髓!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卑职附议!”
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声音中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也难怪礼部上下草草制定的礼仪规范就呈了上去,他们只记得了这个大明天子是一个喜游猎嬉戏,不太安分的主儿。却忽略了,他也是受过杨廷和、蒋冕、毛储等人教导来,果干强干,博闻广记,学问本就不低的皇帝!
而且他们的天子积极好学,只不过在他们看来不学无术了而已,因为皇帝喜欢并精通的他们看不上的蒙古语、藏语、梵语和大食语,甚至还学习的佛郎机语!
“好!”何孟春精神一振,“事不宜迟!王主事,你精熟仪注,即刻以本堂所定两条为纲,参照《内则》古仪,并斟酌我朝宫廷起居之便,详拟仪注条目!每一步骤、每一位置、每一应答,务必引经据典,考究精详!翰林院几位先生,烦请鼎力相助,务使文字典雅,合乎圣制!李侍郎、赵侍郎,你二人总揽全局,查漏补缺!今夜,此堂灯火不熄!明日午时之前,本堂要见到一份条理清晰、无可挑剔的仪注草案!”
命令一下,翻书声、研墨声、激烈的讨论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王俭伏在案前,运笔如飞,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与身旁的翰林学士低声探讨。何孟春坐镇中央,目光如炬,审阅着不断呈上的条目草稿,时而点头,时而提出修改。
烛泪一滴滴堆叠在烛台上,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青,又渐渐透出灰白。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艰难地透过紧闭的高窗纸隙,在堂内厚重的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时,一份墨迹淋漓、条目详尽的《皇子命名仪注》草案终于摆在了何孟春面前。他逐字逐句审阅,疲惫的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
“好!”他合上草案,长舒一口气,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透着一种完成重任的振奋,“诸公辛苦!此仪注,上应圣心,下合古礼,内蕴人伦之亲,外彰祖宗之敬!速速着人誊录工整,本堂即刻进宫面圣!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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