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深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黑暗。它不仅剥夺色彩，更吞噬温度与声音，将潜艇包裹在一片绝对的、几乎有实质感的寂静与寒冷之中。
莱恩早已习惯了舷窗外那永恒不变的墨蓝，甚至习惯了胶鲨时不时的“敲门”问候。
直到警报器尖锐的蜂鸣声骤然撕裂了艇内的宁静。
“怎么回事？”莱恩从浅睡中惊跳起来，心脏狂跳。
幻曜辰已经扑到了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划过数个屏幕，眉头紧锁。“强湍流！温度骤降十度！不对……这流速和降温模式不正常！”
潜艇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开始不受控制地横向偏移。
舱内灯光闪烁，各种仪器发出混乱的警告音。
透过舷窗，原本静止的黑暗海水此刻变成了汹涌奔腾的乱流，卷起无数泡沫和沉积物。
“是海底寒流？”莱恩抓紧座椅扶手，脸色发白，“我们撞上什么了？”
“寒流不会这样突然形成，而且范围……”幻曜辰死死盯着前方主屏幕声纳成像上那一片巨大、混乱且高速移动的阴影，“……它几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潜艇在狂暴的水流中剧烈颠簸，金属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外部压力读数疯狂飙升，低温警报响个不停。
“稳住！开启全部探照灯！最大功率！”幻曜辰低吼一声，猛地推下操纵杆上的数个开关。
刹那间，六道无比粗壮的光柱如同利剑刺破深海的黑暗，将潜艇前方那片汹涌的混沌照得雪亮——
莱恩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寒流！
眼前是无数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胶兽！
它们不再是零星攻击的散兵游勇，而是汇聚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胶质洪流。
小的如篮球，大的犹如卡车头，所有胶兽的躯体都在高频震颤，同步释放出惊人的低温能量，并搅动水流，共同制造出了这片模拟自然寒流的死亡陷阱！
它们的目标明确——将这闯入它们领域的不速之客彻底撕碎或拖入更深、更冰冷的深渊！
胶液洪流中，隐约可见数条体型远超以往的胶鲨，如同监工般在其中游弋，指挥着这场围攻。
“老天……它们…它们是有组织的！”莱恩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这景象远比任何自然灾难更令人胆寒，因为它源自一种冰冷的、集体的恶意。
幻曜辰眼中寒光一闪，之前的从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挑衅后的锐利杀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想直接做点什么，但立刻又强行抑制住，手指重重砸在了控制台一个从未启动过的鲜红色保护盖按钮上！
“抓稳了！”他厉声喝道。
保护盖应声弹开，露出底下造型狰狞的发射按钮。
莱恩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幻曜辰已经毫不犹豫地一掌拍了下去！
潜艇身猛地一震！两侧装甲板豁然开启，四枚修长、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鱼雷拖着致命的尾流，瞬间射入胶兽洪流之中！
轰！轰！轰！轰！
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即使在深海中也被传递进来，震得潜艇嗡嗡作响。
强烈的冲击波在水下扩散开来，瞬间将密集的胶兽群撕开四个巨大的空洞。
无数胶兽在高温高压下直接汽化蒸发，更多的被冲击波震得四分五裂，粘稠的胶质残骸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将周围海水染成一片浑浊的灰白。
那恐怖的、有组织的胶质寒流瞬间被打断、瓦解！
莱恩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这堪比战争大片的一幕，又猛地扭头看向幻曜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鱼…鱼雷？！夏洛克！你他妈在潜艇上装了鱼雷？！这是科研潜艇还是军用潜艇？！”
幻曜辰没理会他的震惊，双手飞快操作，趁着胶兽群被炸懵、阵型大乱的空隙，猛推动力杆。
潜艇的引擎发出全力运转的低吼，从暂时清出的通道中疾驰而出，迅速脱离那片仍然混乱的区域。
直到将那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胶质洪流彻底甩在声纳范围边缘，艇内才渐渐恢复平稳。
幻曜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驾驶椅上，揉了揉眉心，仿佛刚才消耗了极大的精力去抑制某种冲动。
他侧过头，看到莱恩依然一副惊魂未定、三观碎裂的表情盯着他。
“呃，”幻曜辰顿了顿，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一点，“标准科研配置，用于…嗯…清除大型障碍物，比如碍事的冰山什么的。”
莱恩指着窗外还在缓缓飘落的胶兽残骸，声音都在发抖：“你管那叫‘障碍物’？！还有哪个地方的科研需要配备这种规格的‘清除’手段？！夏洛克！你到底是什么人？！”
幻曜辰避开莱恩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导航图，轻描淡写地说：“别忘了，我们是在胶兽的领地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而且，刚才那种情况……鱼雷是最‘温和’的解决方式了。”
莱恩捕捉到他话里那一丝极其细微的、未尽的意思，以及他刚才那一瞬间几乎要徒手做点什么的诡异姿态，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爬了上来。
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位老朋友，似乎比窗外那些胶兽怪物还要神秘和危险。
潜艇最终悬停在了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
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或者说，是世界被遗忘的基底。
探照灯的光柱竭尽全力地刺破深海，所能照亮的却只有无尽的海水，以及偶尔飘过的、雪花般的深海沉积物。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那些纠缠了他们数月的胶兽也诡异地消失了踪影，仿佛这片区域存在着某种令它们都忌惮的界限。
导航屏幕上的坐标清晰地显示着：北海海盆，预定目标区域。
然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没有传说中的遗迹，没有异常的地质结构，声纳扫描反馈回来的只有平坦到令人绝望的海床。
仿佛他们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抵达的，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深海荒漠。
“就…这里？”莱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安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们到了？可是什么也没有啊。”他几乎是急切地转向幻曜辰，“夏洛克，是不是坐标错了？或者我们找错地方了？”
幻曜辰没有回答，他眉头紧锁，反复比对着手中的古老海图和现代电子导航系统。两者的指示在此地完美重合，可现实却是一片虚无。
他尝试调动所有频段的通讯设备，屏幕上一片雪花，信号强度条死气沉沉地躺在最低点。
长波、短波、卫星中继……所有能与外界联系的途径都被这厚重的深海水体和异常的地磁环境彻底屏蔽。
“没有信号。”幻曜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莱恩等待了几分钟，看着幻曜辰进行各种尝试而无果，他内心的恐惧终于压过了好奇与学术追求。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嘿，夏洛克……你看，我们到了，但这里什么都没有。通讯也完全中断了。这会不会是个……陷阱？或者只是个错误的传说？”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提议合理，语气也坚定了些：“我们的补给还能支撑返航。现在掉头回去，一切还来得及。这鬼地方太邪门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回去？”幻曜辰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锐利得惊人，“历经数月，穿越胶兽栖息地，抵达了北海最深处，你现在告诉我，要因为‘什么都没有’就空手而归？”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被冒犯般的嘲弄。
“这不是普通的‘什么都没有’！”莱恩有些急了，他指着舷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这是彻底的虚无！连胶兽都不敢靠近！这正常吗？我们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里！或者惊动什么更糟的东西！”
幻曜辰转过身，完全面向莱恩。舱内光线昏暗，他的表情一半隐在阴影里，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莱恩，”他的声音放缓了些，但核心的坚定毫不动摇，“我从不做无谓的冒险。既然来到这里，我就确信‘龙眠之地’存在。只是我们尚未找到正确的方法去发现它。”
他向前倾身，目光直视着莱恩惊恐不安的双眼。“相信我。有我在，任何危险都不会真正伤害到你。”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不是在做出一个承诺，而是在陈述一个如同海水是咸的那般简单的事实。
那种超乎常理的自信，让莱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你拿什么保证？”莱恩的声音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可悲地、下意识地想要相信对方的话，尽管理智在大声尖叫着危险。
幻曜辰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含义难明的表情。
“就凭我是领主级，就凭是我把你带到了这里。”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会继续寻找。调整搜索模式，扩大低频声波探测范围。遗迹……或者任何隐藏的东西，总会留下痕迹。”
莱恩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说的话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无力的叹息。他颓然坐回副驾驶座，看着幻曜辰重新投入工作，背影挺拔而专注，仿佛眼前的困境只是一道需要耐心解答的难题。
莱恩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在心里低声祈祷：“上帝啊，如果真有上帝在这见鬼的海底……但愿他这次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除此之外，在这片与世隔绝的万米深海，他唯一的依靠，只剩下身边这个神秘莫测、甚至可能在潜艇上违法安装了鱼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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