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府的大堂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凝重的气氛。
雕花梁柱下,阿拉和蒙国的使团一行十余人站在大堂之中,衣着华丽,神色倨傲。
为首的正使格尔泰捋着卷曲的胡须,抚胸微微行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却恭敬得刺耳。
“既是友好交流,必然有来有往,若贵国输了,只请大景陛下将凌安城割让于阿拉和蒙国即可。”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副使哈萨便捧上一卷装饰精美的羊皮纸,缓缓展开。
羊皮质地厚重,边角绣着狼首图腾,金线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刺目生辉。
“与贵国切——磋——交——流。”
哈萨一字一顿,声调刻意拉长,字字清晰掷地,在大殿高梁间回荡不绝,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嚣张气焰。
满堂的知州府官吏顿时哗然,个个都对使团的人怒目而视。
凌安城乃北境咽喉,屯兵重镇,岂能轻言割让?这般狂妄之言,简直视大景如无物!
正当众人愤懑之际,只听一声冷笑从主位上炸响——
“呵!”赵樽心中暗道:“果然是来趁火打劫的。”
赵樽骤然抬头,眸光如淬寒冰,直射向格尔泰。
“一千头牛和三千只羊就想赌凌安城?阁下倒是敢想。若真是要赌,那也得是用你们的王庭金帐,或是……漠北千里草场来赌才对。”
他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的微尘簌簌而下,“若不敢赌,就休要在此大放厥词,徒惹人笑!”
赵樽高坐主位,玄色王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他身形魁梧,即便安坐如山,也自有一股沙场淬炼出凛冽杀气。
哈萨轻蔑的看向赵樽:“可我们单于只说了用一千头牛和三千只羊来交流,未说其他。”
“哦?”赵樽身子前倾,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嚣张的哈萨。“那若是本王不同意交流切磋呢?”
“哈哈哈……”哈萨大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大景朝泱泱大国,莫不是无人能对题交流?”
对方居然还敢用即将法!
“休得胡说!”赵樽面色一沉,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你就不怕本王带兵踏平你们的王庭?”
见赵樽动了怒,格尔泰轻轻勾唇,上前一步,抚胸道:“苍州王爷不必生气,哈萨说得有理,不过是文化切磋而已,无须动刀动枪。何况……”
格尔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听说东明帝国现在正在攻打大景朝,王爷现在大动干戈,恐怕……会对大景朝不利呀!”
嘿!这卷毛子果然是探听到了东明帝国进犯大景的军情,所以大言不惭的敢拿这个来威胁他。
赵樽差点被气笑了。
苍州现在有韩蕾的现代武器压阵,其实,在武力上他根本不怕阿拉和蒙国。别说带兵打到他们的王庭去,就是打到他们灭国灭种也不在话下。
可现在人家现在是要切磋交流文化,若是答应交流,他又不会那些题,若答输了,又有失大国的体面,笑话他大景无人。
他十二岁便离京戍边,在尸山血海里搏杀出的功勋,铸就了赫赫威名。
对他来说,兵书战策、排兵布阵,他了然于胸,可其他……却比千军万马更难应付。
对方避而不提刀兵,只言“文斗”,这软刀子,恰恰戳在了他的软肋上。
赵樽这个武夫,有些为难了。
若依他本性,这般嚣张挑衅,早已命人乱棍打出。
但他现在是大景的苍州王,一言一行关乎国体。以武力恫吓来使,传扬出去,大景泱泱气度何在?徒惹四方蛮邦耻笑。
可若真接下这“交流”,一旦落败,丢失的不仅是颜面,更是那座至关重要的边城——凌安城。
输赢皆是失策,这分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死局。
他的指节无声地叩击着紫檀木的扶手,目光微移,投向身侧下首的骆海。
骆海感受到赵樽的视线,微微欠身颔首,神色恭敬,但那微蹙的眉心和眼底深处的一抹忧虑,却未能全然掩饰。
他乃一州文官之首,进士出身,经史子集自是熟稔,平日赋诗作对也算一方雅士。
但是,眼前之事实在非同小可。
这两国明显有备而来,所出之题必然刁钻古怪,绝非寻常吟风弄月可比。
即便侥幸应付了诗文一道,后续还有其他未知的难题,苍州这偏僻之地,哪里去寻能连破三关的博学之士?
他的担忧,与赵樽如出一辙。
苍州,边陲苦寒之地,除了戍边的铁血将士,便是为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面朝黄土的农人。
城内虽也有些许乡绅富户,附庸风雅尚可,真正面对这等关乎国运的阵仗,只怕早已腿软筋酥,脑中空白,如何能指望得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骆海咂巴嘴和使团几人略带得意的呼吸声。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大景人的心头。
赵樽垂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韩蕾。
若是她在……兴许……
他的丫头与众不同,来自另外一个时空,言谈举止间透着的慧黠与见识,甚至远超许多博览群书的学者。
她,或许真有办法化解这般困局。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一阵尖锐的心疼所取代。
他想起了清晨离府时,韩蕾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因强烈的孕吐而虚弱不堪,连起身都要金桔搀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往日那双娇俏灵动的眼眸也失了神采,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怎能……怎能舍得再让那般模样的她,来此承受这令人窒息的刁难?
赵樽的目光重新回到格尔泰脸上,深邃的眸子里寒意骤升,如同塞外终年不化的冰雪。
武斗他不怕,文斗他却不行。但他不能示弱,更不能退缩。
即便这是一场必输之局,他也必须挺直脊梁,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
格尔泰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脸上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
格尔泰仿佛猫戏老鼠般,缓缓开口:“王爷,莫非这苍州之地,竟寻不出几位能与我等‘交流’的才俊吗?那不如让使团去京城面见大景陛下吧!”
他的话语轻柔,却如鞭子般抽打在所有人的脸上。
赵樽眸中寒光乍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那紫檀木似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微响。
就在他薄唇将启未启之际,下首的知州骆海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
“王爷,”骆海先向赵樽躬身一礼,随即转向格尔泰,面上带着文官惯有的、略显拘谨却又不失体统的微笑。
“贵使远道而来,既有雅兴,我苍州虽地处边陲,亦不敢怠慢嘉宾。便由下官先行领教贵邦难题,权当抛砖引玉,以助酒兴。”
骆海话说得谦逊,姿态却是不卑不亢,试图将这场咄咄逼人的“切磋”拉回至正常邦交礼仪的框架内。
格尔泰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仿佛早有所料。他并不阻拦,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慵懒地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哈萨上前一步,将羊皮纸彻底展开,上面并非预想中的诗词文章,而是一幅精绘的图案并几行古怪文字。
图案似是一座结构奇特的楼阁,层叠交错,标注着许多阿拉和蒙国的符号数字。
哈萨操着生硬的大景官话,朗声道:“此第一题,乃我蒙国精算之题。问:今有浮图(佛塔),有窗棂结构如斯,每层窗数倍增,首层六窗,次层十二,三层十八,以此类推,至第九层。问此浮图窗棂总数几何?限半柱香内,报出数目。”
题目一出,大堂内不少文官下意识地默算起来,随即脸色微变。
这题看似只是叠加,但层层递增,计算繁琐,极易出错。半柱香时间,便是心算极快之人,也难免紧张。
骆海亦是心头一沉。他于算学并非专精,但身为进士,基本的九章算术也曾熟读。
他凝神静气,取过旁边书吏奉上的纸笔,便欲演算。
“骆大人,”格尔泰慢悠悠地开口,“既为切磋,贵国乃天朝上邦,若还需纸笔慢慢推算,岂非失了气度?不若心算即可,也好让我等小邦之人,见识上国风采。”
这卷毛子话语里的挤兑,几乎毫不掩饰。
骆海执笔的手尴尬的一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这是对方的刁难,若坚持用纸笔,未战先怯,气势上便输了。
他只得放下笔,凝神于心中计算:六、十二、十八……这是首项为六,公差为六的算术级数,求和即可。他默念着:“首项加末项……”
默算了一番,骆海心下稍定,正待开口,那哈萨却仿佛看穿他的思路。
哈萨忽然补充道:“哦,忘了说明,我国此塔,另有塔尖小窗一扇,宛若明珠冠顶,需得计入总数。望大人勿要遗漏。”
骆海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塔尖还有一扇?!他方才计算的只是九层塔身的窗数,并未包括这突兀多出的塔尖一窗!若加上,应是271扇。
但对方刻意在计算完成后才补充,心思狡诈,令人防不胜防。他差点就脱口说出270这个数字。
骆海强行稳住心神,确认道:“贵使确定塔尖尚有一窗?”
哈萨面无表情:“自然。”
骆海沉吟,仔细回想对方所言——“至第九层”,并未包括塔尖,补充之后,总数确为270+1=271。他自觉无误,正要笃定回答。
“慢着!”又一个声音响起。
来自使团中另一位一直沉默的随员阴恻恻地笑道:“大人的算法,可是按等差级数求和?但我国此题,窗棂倍增,‘倍增’之意,乃后一项是前一项之倍数,首层六,次层该是十二,但三层应是二十四,而非十八!大人莫非看错了图案标注?”
骆海闻言,如遭雷击,急忙再去细看那羊皮纸上的图案旁注。
那些古怪的符号旁,确实有细微的标记暗示着“倍”之含义,而非他先入为主认为的等差递增!“倍增”与“每层增加六扇”岂可同日而语?
若按倍增,首层6,二层12,三层24,四层48……直至九层?这数目将变得极为庞大!他方才所用的等差数列求和公式全然错误!
冷汗瞬间湿透了骆海的中衣。
半柱香时间已过去大半,莫说心算这等复杂的等比数列求和,便是重新理清思路都需时间。
他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上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大景这边的官员们面露急色,却无人能立刻算出正确数目。
使团几人交换着眼神,那得意与轻蔑几乎要满溢出来。
格尔泰捋着卷毛胡须,轻轻摇头,叹息声里充满了虚假的遗憾:“唉,看来这第一题,便如此困难?苍州人杰地灵,莫非竟无人能解此小道乎?还是说……大景文脉,已凋零至此?”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所有大景人的脸上。
赵樽面沉如水,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看着骆海惨白的脸色,看着使团嚣张的气焰,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就在那柱香即将燃尽,灰烬摇摇欲坠之际——
“三千零六十六。”一个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倦意的女声,从大堂门口传了过来。
声音不高,却如一枚玉珠坠入银盘,瞬间击碎了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愕然转头。
只见门外脚步声杂沓,四名身着苍州王府侍卫服饰的壮硕男子,稳稳抬着一副楠木滑竿迈入堂中。
那滑竿之上竟非寻常坐椅,而是一张铺了绒垫的懒人沙发。
韩蕾正慵懒地陷在沙发里,怀中捧着一个大号透明的外卖打包盒,里面满了红艳油亮的麻辣小龙虾。
她外罩的云锦长衫略沾了油渍,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盯着盒里的美食。
紫檀和金桔一左一右走在她身旁,紫檀一路走,一路手中动作不停,利落地剥开虾壳,将肥嫩虾肉及时送入韩蕾口中。
韩蕾吃得双颊泛红,非但未见孕吐之苦,反见那双原本因妊娠而倦怠的眸子愈发明亮炯炯,顾盼间神采流转。
每听得她被辣得轻轻抽气,发出“希啊希”的轻呼声,一旁的金桔便眼明手快地拈起一颗甜甜的爆米花,精准地投入她口中。
甜与辣交错之间,她吃得愈加酣畅淋漓。
堂上众人一时愕然,怔怔望着这四人抬着滑竿径直入内。
座上女子恣意大嚼,全无王妃应有的端庄仪态,却自有一派烂漫生机。
只有坐在主位上的赵樽,非但不恼,反而露欣然笑意,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眉眼间俱是宠溺。
侍卫将滑竿稳妥落地,赵樽已迫不及待绕过公案,疾步迎上。
他俯身仔细打量她的面色,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丫头,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身子可还好?”
韩蕾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了摸吃饱的肚子,笑道:“没事儿!我发现这麻辣小龙虾和爆米花竟然不会吐,索性就吃了一整盒。如今觉得浑身都舒坦了,精神也回来了。”
说罢,她仰起沾着红油的唇,朝赵樽绽开一个娇憨灿烂的笑容。
赵樽忍不住笑出声来,自袖中取出素绢手帕,温柔地为她拭去嘴角的油渍。见她终于能安心进食,他心中悬了许久的大石总算落地。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亲昵互动,苍州官员早已司空见惯。然而,来自异邦的使臣却看得目瞪口呆。
格尔泰与哈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终是按捺不住。
格尔泰率先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您方才所说的‘三千零六十六’,莫非……你是在解题?”
韩蕾闻声挑眉看他,嘴里还嚼着爆米花,含糊却干脆地应道:“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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