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从辽国回到开封之后,朝廷再次给他加官,他被升任为吏部郎中兼枢密直学士,理由是皇帝和宰相都认为他成功地让耶律宗真放弃了对关南之地的索取,此举无疑堪称为国立下了一份大功,但富弼再次拒绝。不是他不想升官发财,而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功,因为无论辽国最终是选择结亲还是增加岁币,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耻辱。可是,赵祯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富弼这次是为宋朝立下了大功,尽管宋朝需要为此而向辽国做出妥协和让步。
看上去赵祯和宋朝两府的大臣都是一群不禁吓唬的懦夫,但这事我们得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问题。我们一直都在说宋辽之间的这场谈判,但其实在这同一时段里宋朝还在西北跟李元昊持续地火拼,也就是说宋朝在同时承受北方和西北方向双重的压力,所以宋朝这才被迫选择了对辽国进行隐忍和妥协。
单纯地站在个人层面来说,无论是身为皇帝的赵祯还是身为当朝宰相的吕夷简,他俩有谁愿意真心向辽国低头吗?这种事只要是个稍微有点自尊心的男人就都没法妥协,可他俩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他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不能只顾及自身,他们的肩上是整个帝国的命运和万千黎民百姓的安危。所谓的顾全大局,这种话有时候会被喷得体无完肤,可只有当你身处其位时你才能体味到这其中的心酸和无奈,乃至是痛苦。
作为平头百姓,我们确实可以在这里怒喷赵祯和吕夷简,但如果我们坐在他们的位置并面对他们所处的形势,我们又该如何抉择?打!不顾一切地跟西夏和辽国同时开战,然后两边同时被对方攻破防线,继而被这两国瓜分了国土,从此宋朝灭亡——难道这就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局面?或者,就算宋朝两边都守住了防线,可从此以后整个国家都将长期陷入战乱的阴影,经济崩溃民不聊生,中华大地再次分崩离析——这难道也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局面?
刘邦和李世民是不是爷们儿?可前者照样被迫与匈奴和亲,李世民也被迫向突厥赠送金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时候这并不是软弱,而是权宜之计,但如果你想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么自当另说。然而,身为皇帝和宰相,你死了,你的国家和百姓怎么办?你成就了一世英名,可你的国家和百姓却要为你的一时意气而买单。后晋末帝石重贵和后汉末帝刘承佑有没有骨气?是不是爷们儿?前者不甘继续为辽国充当附庸,后者不甘受朝中大臣的掣肘和摆布,于是他们纷纷雄起了一把,结果呢?尤其是石重贵,他倒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颇有骨气”的美名,可中原大地却因此而被辽国铁骑践踏得面目全非,百姓更是流离失所死伤无数,耶律德光更是在中原称帝,若不是各地民众竞相揭竿而起,辽国早就成为了整个中华大地的主宰。
两相对比之下,换了是我们是他们当中的某人,你是想做有骨气的石重贵还是想做懦夫赵祯?或许你会说你谁都不做,你要做刘彻或李世民,敢问:你真的确定你就是另一个天选之子?你真的确定你有这个本事和能耐以及时运吗?千古一帝的名头真的就那么容易落在你的头上吗?
我们研读历史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对前人嬉笑怒骂吗?历史是为了让我们站在一个更高更全面地角度去看待问题和事物,而不是仅仅只局限于自己眼界之内的方寸视野去看待那些进退与得失。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研读历史是为了以史为镜以正己身,如果你在历史里只能看到他人的过失并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对其呵斥怒骂,那么很显然你永远都只能是一只坐井观天的蛤蟆,因为你从这之中看不到自己的镜像映射。试问:倘若你是此时赵祯和吕夷简,你确信你有能力和本事脚踢李元昊拳打耶律宗真?说得再直观一点,如果把你放在当年李鸿章的位置上,你觉得你能让摇摇欲坠的清朝末日雄起甚至是在甲午一战中让日本人跪地求饶吗?恕我直言,我相信很多人连去日本谈判的勇气都没有,据理力争更是不可能的事。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觉得我本人有些精神分裂,你前面还在声讨宋朝不该对辽国妥协,不该顺从强盗的敲诈和勒索,可现在却在为宋朝的妥协说好话,这不是精神分裂又是什么?各位,我并没有说妥协不好,而且我也反复地提到了汉唐时期对匈奴和突厥的妥协,目的只有一个,我想说的也只有一点:形势比人强,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但宋朝面对辽国只有屈,没有伸。
拿此时的赵祯和吕夷简来说,吕夷简已经垂垂老矣,而且他很快就要与世长辞了,对辽国复仇于他而言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赵祯呢?他此时才三十二岁,可直到他驾崩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为自己洗刷耻辱,而是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宋仁宗”。至于其他的大臣,包括后来声名远播的富弼、韩琦、范仲淹和欧阳修,这些人在此后虽然都相继位列国家宰辅,但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为宋朝这次所遭受的耻辱而雪耻。或许他们也曾想过,但仅仅也只是想过而已。
思想上的巨人,后一句是什么?然而,人类历史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思想家往往都能“永垂不朽”,而实干家却大多毁誉参半,毕竟笔杆子是掌握在前者及其门徒的手里。
回到故事中来。
朝廷给富弼加官也就意味着宋朝和辽国在结亲或增岁币一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但有鉴于辽国人还未做出正式的选择,所以两国这一次的和平誓书就得写两份,一份是关于结亲,一份是关于增币。但是,赵祯此时又有了新想法,他的这个想法与增币有关,那就是如果要增币就是每年在原有三十万贯的基础上再增加十万贯,但如果辽国能够劝说李元昊改邪归正重新臣服宋朝,那么增币的数量就是二十万贯。如此一来,誓书就得写三份。
吕夷简向富弼传达了赵祯的口谕:“如果辽国选择结亲就不会有增币的条款,但如果选择增币就不结亲,而且增币的方案有两种,一种是没有附加条款的十万贯,一种就是帮忙劝说李元昊向宋朝称臣,辽国如果能够完成此事,每年的岁币增量就是二十万贯。”
为了能够确保万无一失,在传达了这份口谕之后,吕夷简让富弼自己动笔草写誓书的内容和条款。富弼请求将耶律宗真所提出的那三个附加条款写入誓书(双方不得在边境挖沟蓄水、不得增兵、不得收留逃犯),吕夷简对此欣然表示同意。
为了加快进度,富弼草写完誓书后就启程赶往辽国,而正式的誓书文本则交由翰林院的人誊录。富弼这一路跑得那叫一个急迫,当负责追送正式誓书的太监日夜兼程追上富弼时,他已经走到河北境内的武强县。太监带来的文件共有十份,三份内容各异的和平誓书和两份国书以及其副本。
当富弼走到乐寿县时,他突然开始有些不安,他所担心的是自己在草书里所增加的那三个由耶律宗真所提出的附加条款是否写进了正式的誓书文本里。如果此事没有办理周全,那么势必会给耶律宗真提供再次生事的借口。富弼越走越觉得不安,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偷偷地打开了誓书的副本,这一看富弼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他忍不住地对吕夷简破口大骂!为啥?因为耶律宗真提出的那三个附加条款并没有写进正式的誓书里!
历史上很多人都在这里非常地同情富弼,更是异口同声地斥责吕夷简是个大坏蛋,吕夷简这样做就是想把富弼给害死。可是,看待问题我们得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和思维,不能人云亦云。吕夷简为什么没有把那耶律宗真提出的那三个附加条款写进誓书?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分析一下那三个附加条款对宋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双方不得在边境挖沟蓄水、不得增兵、不得收留逃犯,这三个条款尽管在文字上面看起来是在约束宋辽两方,但细看便能知道这其实只是在约束宋朝。请问:辽国人作为强势和发起进攻的一方,他们会在边境挖沟蓄水吗?会增兵守城吗?真正意义上把“刑不上士大夫”当成铁律予以遵守和执行的宋朝会有人主动去投奔辽国吗?
很明显,这三个附加条款都是辽国为了约束宋朝而设立的。这可能导致的后果就是哪天辽国人只要对宋朝发动一场突袭便可以轻易地长驱直入,而宋朝只有挨打喊救命的份儿。也就是说,只要我辽国没有越过国境线,哪怕我在这边磨刀霍霍,你宋朝也不得有任何的防范和准备,否则你就是在违约,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打你。
吕夷简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耶律宗真的这点小心思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法眼,而这也正是吕夷简没有让人把这三个附加条款写入誓书的原因。吕夷简这样做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其实也是在耍小聪明,而且显得很鸡贼。堂堂大宋宰相想要为国谋利竟然要使这种手段,如此所为真是让人既觉得可笑但又可悲。在另一方面,作为宋朝方面的谈判使者,富弼考虑问题的角度和立场都与身为宰相的吕夷简不同,他的任务就是尽力促成和约的达成,所以他此时对吕夷简的愤怒也是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我们因此也跟着这个思路大骂吕夷简是个奸邪小人,那么这就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甚至是荒唐。
富弼立马上疏弹劾吕夷简,而且他就待在乐寿这个地方不走了,原地等着朝廷为此事给他一个说法。同时,他又派遣与自己随行的下属蔡挺亲自回京向朝廷讨要说法,同时他也寄希望蔡挺能够将新的誓书给一并带来。可是,极速赶回开封的蔡挺本来是想面见赵祯说明此事,但吕夷简却拦下了他,而且说那三个条款不用写进誓书,只需口述就行了。
当富弼收到这份由中书省签发的“只需口述附加条款”的手令时,他当场暴怒!这种大事岂能口述?他当即将随行人员和物资全部交给自己的副手张茂实,然后他自己策马狂奔赶往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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