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富弼急冲冲地赶到了皇宫的大门外,但他却被守门的官员给挡住了:“富大人,不好意思,面见陛下需要提前预约,你至少也得在明天才能进宫面圣。”
富弼大怒,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你却要我明天再来。他当即对这位阁门吏一通训斥:“我身系国家重任需要立刻面见陛下,要是耽误了大事,小心你性命不保!”
说完,富弼强入宫内直接去找了赵祯。一见面,他就向赵祯痛斥吕夷简:“陛下,吕夷简这样做简直就是想置臣于死地。我死不足惜,但耽误了国家大事则非同小可!”
赵祯立马急召吕夷简和晏殊过来对质,二人进来之后赵祯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吕夷简很是从容地回道:“哦,这应该是翰林院那边在誊录文本的时候疏忽了,我们马上改就是了。”
富弼听了这话更加愤怒了,如此要事你吕夷简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一个疏忽大意就给遮掩过去了,你可真是坏到家了。他随即对吕夷简破口大骂,而身为宰相的吕夷简则保持了相当的风度,他根本就不回嘴,就由着富弼一通发泄。
一旁的晏殊见自己的女婿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于是他便对富弼说道:“富大人不要动怒,宰相大人绝对不是要故意为难你,这种事应该就是误会,改了就是了。”
眼看自己的老丈人竟然为吕夷简打圆场,富弼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而把怒火转向了自己的老丈人:“陛下,晏殊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和吕夷简就是同党,他们在这儿完全就是在当面欺君,请治他们的罪!”
把宰相和副宰相一同治罪?赵祯立马翻起了白眼,你富弼是不是急火攻心过头了?仁宗陛下怎么可能这么暴力?赵祯对富弼一番劝慰,然后下令让翰林学士王拱辰按照富弼的意思重新写好三份誓书交由富弼。这天晚上,富弼夜宿学士院,第二天一大早再又启程奔赴辽国。
当富弼等人再次到达辽国时已是这年的八月,负责接待他的仍然是刘六符。一见面,跟富弼早已经混成老熟人的刘六符就直接询问富弼所带誓书的内容。
富弼回道:“结亲和增币你们二选一,只是增币有两种文本,一个是增币十万,一个是增币二十万。如果你们辽国能够劝说李元昊罢兵,那就增币二十万,反之就是十万。所以,我这次带来了两份国书,而誓书则是三份。”
次日,刘六符带着富弼再次去见耶律宗真,而且地点还是在耶律宗真的御帐里,辽国的皇太弟耶律宗元、耶律宗真的儿子耶律洪基以及辽国南北两院的枢密使和宰相等所有辽国高官也都在场。
耶律宗真首先开口道:“朕考虑再三决定还是不结亲为好,一来不想看到贵国公主与我皇兄骨肉分离,二来也是担心公主与我皇儿不能两情相悦。因此,朕决定还是选择增加岁币。不过,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名目的问题,因此朕觉得应该在誓书里有关增币的条文里再加一个字——献!”
富弼听到这个“献”字不由得脸色大变,看来这辽国人还真的是喜欢搞事情,而且深受汉文化熏陶的耶律宗真现在都已经学会了咬文嚼字。就此,本来是可以马上就大功告成的事现在竟然又出了幺蛾子,而原因就在这个“献”字上面。
富弼黑着脸回道:“宋辽两国为兄弟之邦,但这个献乃是以下奉上之词,这个字如果出现在誓书里更是有彼此互为敌国之嫌。再者说,哪有哥哥献东西给弟弟这种说法?”
耶律宗真可不想在这上面讲什么礼仪之道,他直接用一种蛮横的口吻说道:“你们给我辽国增加岁币就是因为你们在害怕我大辽,既是如此,这个献字你们为何就舍不得?”
看见了吧?宋朝主动提出增加岁币反倒被辽国人认为是在害怕他们,耶律宗真这话可谓是将宋朝的脸抽得啪啪直响!
富弼当即反驳道:“我们陛下之所以提出增加岁币只想让双方能够继续盟好,以免两国生灵涂炭,哪里扯得上是我们害怕了?陛下你现在说这种话就是在把我们宋朝当敌国来看待,既然如此,那我们宋朝又何惧两国再次交兵?”
富弼又一次发出了战争的威胁,耶律宗真立马就软了——他真的是不想开战。一番沉思之后,这个契丹娃再又玩起了文字游戏:“献字不行,那改为纳字如何?”
“还是不行!”富弼依旧态度强硬。
耶律宗真叹息了一声,说道:“誓书何在?取增币二十万的那份拿来给朕看看!”
耶律宗真这意思就表明他是想调停宋夏之间的战争,毕竟这可以每年从宋朝多得十万贯钱财。在富弼将誓书呈上之后,耶律宗真仔细地看完了它。随后,他以一种不容商议的口吻说道:“朕必须要在这份誓书里加一个纳字,富爱卿如果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己见,恐怕会坏了你家皇帝的大事。如果到时候朕亲自提兵南下,你岂不是成了你们国家的罪人?”
“陛下如果发兵南下,你确定能胜利吗?”
“不能!”
“既然不能胜,那么陛下你想过会失败吗?”
“富爱卿,你怎么就这么固执?既然你们都同意给钱了,再加一个纳字又有何不可?况且,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汉朝和唐朝不曾经都这样吗?你们宋朝怎么就不行了?”
“陛下想必是想说当初唐高祖向突厥借兵并称臣一事吧?尽管当时唐朝确实向突厥给过好处,但那里面究竟有没有‘献’或‘纳’这种字眼并未有确切的说法。可是,陛下应该知道这后来所发生的事吧?唐朝太宗皇帝最后可是把突厥的颉利可汗给生擒了,难道陛下希望这样的轮回报应再次发生吗?”
富弼的这一副铁齿铜牙让耶律宗真再次沉默,看来他想从富弼身上讨得便宜并不现实。于是,他又把赵祯抬给了出来:“既然朕跟你说不通,那么朕就派人亲自去跟你们的皇帝陛下交涉此事。若到时候他同意此事,你又有什么话可说?”
耶律宗真又拿出了威胁和使诈的手段,这也真的把富弼给说得是无言以对。依照赵祯的秉性,这种事还真不好说。那样一来,富弼可就成了阻碍两国达成和议的罪人。
富弼以一种悲壮的语气回道:“如果事实果真如陛下所言,那么到时候还请陛下将我今天的话完整转述。我家陛下如果真要以此治我的罪,那我自当领受且绝无怨言!”
真是一个好臣子!耶律宗真不禁在心里对富弼大加赞誉!
他对富弼说道:“爱卿所作所为皆是出于对国家的一片忠心,这事又岂能罪乎?”
话已至此,双方也就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富弼就此告退,而刘六符也随即将他送到了帐外。富弼立在帐外望着远处的一座高山若有所思,他对刘六符说道:“此山尚可翻越,但如果你们想让我同意在誓书里增加献字或纳字就好比登天一般,此事绝无可能!我头可断,但此心绝不更改!”
富弼的此次的出使任务就此结束,而耶律宗真果然派出了辽国北院枢密副使耶律仁先和刘六符与富弼一同回到宋朝,他俩的任务就是去向赵祯索要那一个“献”字或“纳”字。
在回国的途中,富弼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疏,他在这里面详细地说明了关于耶律宗真无理索要增币名分之事。而且,他还着重地提到了他的据理力争,他说辽国人已经在这方面开始动摇了,只要宋朝方面坚决把这个事给否了,那么辽国人也未必还会继续坚持。
九月,辽国使者觐见赵祯,双方为了这个增币的名分问题再次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富弼并未参与其中。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面对辽国使者的强硬态度,宋朝方面还是妥协了。富弼的老丈人晏殊提议在和平誓书里许给辽国人一个“纳”字,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不过,细看两国的国史,此事还另有蹊跷,关于这个名分的问题双方其实各执一词。在宋朝方面坚持认为在誓书里是加了一个“纳”字,但在辽国方面却说誓书里加的是一个“贡”字,这是蕃国和属国对宗主国进献财物的专用之词,是一个比献和纳还要屈辱的字眼。具体的真相如何如今不得而知,因为在双方所执的国书里并未提及此事,这个双方都在较劲的名分只写进了誓书里。
当耶律仁先和刘六符带着每年又可以从宋朝手里多收二十万贯岁币的誓书赶回辽国时,赵祯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是落了地。辽国这个最凶恶的厉鬼终于是消停了,而且这个大魔头还答应帮忙摆平李元昊,如此一来大宋不久又将迎来又一次的天下太平。至于这一次又多给了辽国人二十万贯钱财,但相比自己老爹给的那三十万,他赵祯这次可是少给了十万,而且这二十万还附带有让辽国搞定西夏的附加条款,这看上去怎么都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澶渊之盟时,辽国的三十万是怎么得来的?那是经过在保州和瀛洲等城池下面浴血奋战甚至是死伤惨重才得来的,那是在澶州城外用自己全军主帅萧挞凛的项上人头才换来的,可耶律宗真得到的这二十万又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不过就是一句威胁和恐吓,耶律宗真只是坐在帐篷里动了动嘴皮子瞪了瞪眼就得来的。
后世在提到这次的庆历增币事件时都把黑锅甩给了吕夷简和晏殊等人组成的宋朝宰执集团。面对辽国的威胁许以婚嫁或增币的人是宰执集团,具体的增币数目也是宰执集团定的,多给十万让辽国约束西夏还是宰执集团的人干的,就连许辽国一个“纳”字从而降低了宋朝的国格和身份这事也还是宰执集团干的,而且史官还指名道姓地说干这事的人就是身为副宰相的晏殊,但对身为皇帝的赵祯在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所起的作用却丝毫不提。
后世的封建帝王以及他们的大臣不提,史官们也不提,后世那些所谓的历史学家和学者也不提,他们能提到的就是赵祯是千古仁君。请问:这是为什么?为尊者讳吗?这是把赵祯当成空气了吗?吕夷简就那么嚣张竟然可以擅自决定皇帝女儿的命运?此时已经三十好几的赵祯是早已亲政的皇帝,他才是最后拍板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傀儡皇帝,此事他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
有功劳便是皇帝的,有黑锅就是臣子的,有了成绩都是因为领导英明,出了事就是下面的人太混账。这种现象并非宋朝独有,而是我们这个种族的精英文化圈所一直传承的“美德”。
有一个现象很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明明宋朝只需用十万贯就能让辽国不再闹腾,然后就可以专心去对付西夏,可为了让西夏也不再闹腾,宋朝没想着如何去打服西夏,而是主动提出再加十万贯钱财让辽国帮忙去摆平西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宋朝就是在贪图苟安,只要能够用钱买来安宁,哪怕我受点侮辱也是毫无所谓的,像汉唐皇帝那样受了屈辱后立志雪耻的事在赵祯的身上并没有发生,而且这种事还可以美其名曰:一切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免遭战祸而甘愿个人受辱,所以朕才能谓之以仁也。
最让人无话可说的是,从宋朝手里拿到每年可以多拿二十万贯钱财的书面承诺书以后,辽国便开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西夏此后也确实接受了辽国的调停再次向宋朝表示臣服。然而,李元昊被自己的儿子给送上西天之后,在随后的这半个多世纪里西夏却是屡屡扰边甚至他们的皇帝和皇太后还亲自领兵进犯宋境,但宋朝每年多给辽国的这二十万贯岁币却是一直交到了辽国灭亡为止。
或许,在决定每年给辽国增加二十万岁币的时候,赵祯的内心也是痛苦的,屈辱的,甚至对天发誓会在未来的某天让辽国人加倍奉还,但几顿饭下去之后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和平多好,为什么非要打仗,让大家都能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赵祯是这样,就连他的忠实臣子、这时候表现得最为愤怒的富弼也是如此。得知朝廷最终在誓书里许了辽国一个“纳”字,富弼是义愤填膺。对他而言,这不但是他的耻辱,更是整个国家的耻辱,为此他再次拒绝了赵祯因此次和议的达成而对他进行的封赏。
他说:“增币与辽和,非臣本志,特以朝廷方讨元昊,未暇与北方角,故不敢以死争耳,功于何有,而遽敢受赏乎!愿陛下益修武备,无忘国耻!”
此时的富弼是何等的血性男儿!他在高呼勿忘国耻,在提醒国人和皇帝要牢记耻辱,有朝一日要为国雪耻。十三年后,富弼终于成为国之宰辅,在其后将近三十年里时间里他都是帝国的顶级重臣,成为了像此时的吕夷简和晏殊一般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可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在公元1042年的这一声痛声疾呼呢?多年以后,当那位在宋朝历史上最有理想最有抱负的神宗皇帝继位时,当年轻的帝王向富弼请教强国强军之道时,富弼的答复让曾经熟识他的人瞠目结舌——愿陛下二十年内口不言兵!
二十年?那个时候的富弼已经是百岁老人了,但他其实只活了八十三岁,他这番话该怎么解读?他是不是在告诉神宗皇帝:你现在不要跟我说什么打仗的事,如果你真要乱来,那就请你等我死了之后再去折腾,你就让我安享一下晚年行不行?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年轻时的吕夷简憎恶丁谓,年轻时的韩琦和富弼憎恶吕夷简,可后来的吕夷简和韩琦以及富弼都成为了他们曾经所憎恶的那种人。在此时的富弼眼里,吕夷简和他老丈人晏殊就是两个卖国贼,两个懦夫,两个不知羞耻的人。多年以后,当王安石主政中书之时,当宋朝在河湟地区拓地千里之时,当宋朝对西夏进行持续军事打击并占据大片土地之时,德高望重的富弼跳出来斥责王安石是在穷兵黩武危害国家并力劝神宗皇帝把“抢”来的土地还给西夏,这时候的他又是否还记得他曾经对仁宗陛下说过的那一番话呢?
愿陛下益修武备,无忘国耻!敢问多年以后的那个须发皆白的富大人: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那个夏雨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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