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章
嬿婉打开房门闯了出去,环顾一圈未见额娘和春婵,思量着她们该是去了景仁宫。
桌上摆着早膳,但她无任何胃口去吃,甚至连更衣梳妆都想不起来,满脑子皆是梦中的一幕幕场面。
自己怎就敢上手抠了皇后的眼睛,她虽无后悔,但着实感觉到了自己蕴藏于内心深处的阴狠暴戾一旦压制不住便会如汹涌的浪潮般冲撞席卷,怕是终有一日会被进忠察觉。她愣怔着摊开手心,细细地察看、闻嗅,现今已无任何异样之处。
莲心最后那一瞬的情绪究竟是何意,她为了驱出头脑中皇后那张扭曲的面容,遂迫使自己一门心思去琢磨。
难不成莲心是同情自己作为宫女却拼出了自身乃至家族的性命也要去了结和皇后的仇怨,毕竟真若是那个世界的人,作出此举多半是要诛九族的,她忽然间顿悟如是。
自己发狂时其实好几下都抓挠撕咬到了阻拦的宫人,给旁人看来像是犬痫发作都说得通,莲心怎会如此一以贯之地同情她?自她入长春宫、被红袍太监抽打,直至精神狂悖地报复皇后,莲心始终都对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宫女以礼相待、以同理心相惜。
那座颠倒黑白的紫禁城配不上莲心的品格,她摇首不止,一时心中唯有此念,却也只能扼腕叹息,毕竟实在无任何办法去将莲心带出梦境请至身边。
非但帮不上莲心,连现实中四姐、五姐各自的痛苦也难以缓解分毫。无论哪座紫禁城,都有千百陷在沉疴?中挣扎沉浮的人,她只能缄默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连他们的病因在何处都永无可能知晓。
也只能目光短浅些,先关注好近在眼前的事了。她想起澜翠受到的磋磨,又是一阵颤栗,好不容易才劝住自己切勿一时冲动、在光天化日之下径直赶去寻她。
晚膳后,春婵得知她要再去找一趟澜翠的计划,愣了片刻,还是出言制止道:“公主,主子的恩宠来得不容易,近几日您还是缓一缓吧。万一咱们烧了寿康宫,皇上虽查不出是您的手笔,但心情或烦躁或郁结,直接冷落了主子怎么办?主子确实不喜欢皇上,奴婢也看得一清二楚,但进忠公公都帮主子把事办到这个程度了,您实在不能因一时难以克制而让这场争宠的循序渐进过程被迫中断啊!”
皇阿玛下午才召额娘和另几名高阶嫔妃同至畅音阁听了近两个时辰戏,额娘草草对付几口粥菜后就回房歇息了,而春婵的声音不大,她应该不至于听见。嬿婉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在理,轻叹一口气道:“罢了,我再等等。”
“公主,其实还有个风险,奴婢后来才想着,”春婵回忆起自己在宫道上偶尔听得和嫔的宫女向她人开玩笑说皇上有一回夜半兴起还去钟粹宫陪伴和嫔的事,斟酌着道:“这皇上的性子咱们捉摸不透,奴婢听说他曾半夜巡幸嫔妃,咱们得当心着点儿,可别让他刚好撞上了澜翠过来或是我们去寿康宫的日子,别说是烧宫,就算只是私会澜翠,咱们也很难解释清楚。”
“这怎么防得住?腿长在皇阿玛身上,咱们想当心都当心不了,根本就无计可施。”嬿婉蹙眉感慨道。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皇上驾到——”的通传声,把春婵唬得一个激灵。
“这…幸好你把我拦下了。”嬿婉苦笑着一摇首,辨出传旨者是保春后,心下沉坠得已无可再降。
近日分明因事务繁杂琐碎且盘踞于脑中所思虑的也一再叠加,她已不太能抽出空来想他了,但到了这样非此即彼的一霎那,她还是忍不住地期盼他会出现在皇阿玛的仪仗边,哪怕他不踏入永寿宫,她隔着夜幕下黑蒙蒙的院落远远地望他一眼也好。
希望彻底落空了,当她与额娘一道走出殿门时,皇阿玛已春风满面地立在了咫尺之遥,保春堆着笑在一旁施礼请安。
所以他确实甚少值夜,嬿婉摸出了这道规律,心里唯有的安慰便是他鲜有日夜颠倒的疲累。
皇阿玛今儿精力充沛,与她俩对坐着评点了许久午后观过的戏,嬿婉后来只觉眼冒金星。当皇阿玛牵着额娘回房时,她边快步而行,边默道了好几遍谢天谢地。
她半点也没能听得进皇阿玛对戏剧的高见,直至现在脑中复盘的还是各样烦心事,甚至本想委婉地提及四姐,可皇阿玛绝无给她插嘴的机会,她方才鼓起勇气尝试了两回皆不可便无奈放弃了。
不知怎的,这一夜纠缠她的不再是噩梦了,她反倒横竖睡不着,哪怕以被覆面紧闭双目也毫无眠意。
但也并非精神百倍,到了后半夜,几乎是睡一刻钟醒两刻钟。半梦半醒间她忽觉有人在触她的肩侧,她的心拎至喉口,将眼睁开一道细缝,猛然见双目汩汩冒血的皇后拧着脸僵立在床边,她登时吓得几乎要失声尖叫。
幻梦中的邪祟怎会跟随她闯入现实,还是她的梦已然融入了现实,她圆睁双目抄起枕头尽全力扑打,皇后的影子悄然不见痕迹,唯余未掩紧的窗缝涌入大飕,漫卷起帘子扑簌簌地颤抖。
应该是月光投射在她房中的某一装饰物上形成虚浮黯影,经她混沌不清的想象才造成了这般误解。她下床摸索察看了一番,终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再睡了,侧躺着瞪视着由窗缝绞入屋内的惨白色明河。连月都变得惊悚了起来,她喘着粗气,虚汗淋漓。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里,进忠的掠影成了她仅有的一点慰藉,她不敢闭眼,故只能痴痴惘惘地对着虚空竭力想象。
那一夜的他好似立于微尘间的翩然画中仙,风姿迢迢地降落到她的身边与她相依相诉,也给了她莫大的支撑和鼓励。自己决意与他稍稍疏远以免他遭难确实不是错的,但现如今她还承不起戛然而止所带来的后果。
也许还是与他分别最初几日的没心没肺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但今夜再细思,她迟缓地反应过来那应是得了他诚挚的教诲和告白后持续多日的喜悦,这份喜悦一旦被外事冲垮洗刷掉,她就会重新坠入寂寥无垠的深渊。
不知熬了多久,她终究抵不过困倦,以至浅眠睡去。迷蒙不清的梦中她好像也躺倒着,石砖冷得她彻骨生寒,但她隐隐感觉到他似乎来到了自己身边。
“您不能认啊,奴才先前教过您的,怎么奴才不在了您就忘个一干二净呢?唉,不能认,您真不该认的…”他絮絮叨叨的,就像先前那般一副老学究作派,她感受到他贴附于自己耳畔的熟悉气息,羽睫还沾着水雾便开始扬唇轻笑。
果然还是来了,和现实中一样,他当真履行了承诺,没有离自己太远。
“您这笑的,又在想念那个凌…”他及时地噤了声,她也没细思,直接睁开了双眼,却没见到他的身影。
不一会儿,再度从真正的床榻上苏醒时,自然也不会见到他,但嬿婉笃定梦中听到的那句是他所说无疑。
“不能认”必是他托梦给自己的暗示,她反复思量,姑且认为若他所说是梦,那便是不能以认刺瞎皇后为首的一系列恶行,若他所说是现实,那便有可能是提醒万一自己今后闯祸,绝不能不打自招。无论如何这三个字都清晰明了,她自然完全能做到。
皇上传召三位阿哥去养心殿待自己考验功课的那一日很快便到了,喜禄及几个散差太监被皇上派去取赐物分发给指定的嫔妃,殿内刚巧只留了进忠一人伺候着。
三位阿哥捧着书卷鱼贯而入,承淇走在最后。进忠依礼恭敬地请了安,正准备挪开脚步,就见承淇对他蹙了蹙眉,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他不该笑的,但事出突然,他来不及调整心绪,唇角已自然而然地上翘了少许。不过好在他当即垂首,未被旁人发觉异样。
“进忠,给阿哥们搬坐具。”皇上并未起身,只下了令,又以眼一瞟不远处的几张凳子。
看来是得搬三把凳子并排置于皇上眼前,他赶紧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地照做。
他留了个心眼,将凳子摆得各自间隔了好几尺,倒没有搁得全挤在一簇。二阿哥和太子分别坐了离他最远和中间的一张,承淇面露一丝喜色,顺势坐在了靠他所立位置近的这一侧。
始料不及,承淇又一个白眼翻向了他,他咬了咬牙没敢作声,悄摸瞄一眼皇上,见其正好在垂眸翻书,遂稍稍放心。
背着皇上,避着另两位阿哥,他还是没忍住瞥了承淇一眼,承淇这才垂下头去佯装温习。
皇上显然是打算对三位阿哥各问几道有关联性的题目,但每人都不同。他问承瀚的是牛李党争,由“贤良方正科”的合理性而起,渐渐引申至如何看待这类朝中不同党派间你争我夺的权力之争。
皇上的心思要琢磨透彻本非易事,尤其还涉及了朝政,虽不是当朝之事但也远比诗词歌赋难答。进忠退至皇上侧后方,垂首屏神默听着承瀚的流畅应答。
连他也不得不佩服,承瀚答得很迂回巧妙,先言这样的党争不会发生于海清河晏的本朝,再论述唐朝后期宗派的繁多和统治的松散糜烂,最后概括为宰相和地方节度使勾结惹祸本就是过于“民主”造成的危害,直接从根源遏止就不会发生此类事件了,简而言之就是肯定皇上的统治。
所以承瀚压根就没答到党派之间的事,轻而易举地绕了过去,但也不能算跑题。进忠总觉得皇上问他此题就是话里有话,毕竟他身为最年长且又不愚笨的皇子,不可能毫无夺嫡的心。但看着皇上赞许地直颔首,他又有些拿捏不准了。
皇上问太子的题目就浅显易懂了许多,基本就是围绕《尚书》作出评议。许是皇上心中有数太子资质有限,所以只稍微提问了一番,又叮嘱了太子需加强哪一类书籍的博览便作罢了。
“‘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承淇,你可知这句诗出自何人笔下?”正当他思虑皇上到底是在督促承泽上进还是对承泽并无多少希望了时,冷不丁听其一问。
诗名就在诗句里了,皇上应该不算刻意刁难承淇,至少没在这么长的月蚀诗里拣一句没头没脑的命他作答。他以为承淇能反应过来,可承淇明显懵怔住了,半瞬后竟本能地向他瞥眼求助。
承淇知道向自己求援了,或许算是个巨大的进步,他心下莫名地乐了起来。但仅是须臾工夫,他就又犯难得傻眼了。
“卢仝”这两个字怎么比划,他还真想不到,目光四顾一圈,也没一样能和读音搭上边的东西,写纸条丢过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承淇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盯着他,好在他基本与皇上在同一方位,皇上未必能察觉,另两位的角度看过去更是揪不出异样。
于是他心急忙慌作了口型,承淇半个字都没看懂,神色越发错愕了,活生生一只呆头鹅似的。
他没办法了,只得病急乱投医,死死盯着皇上手边的茶盏,生怕承淇看不懂,还冒着风险挠了一把面颊,顺势略一拂袖,悄悄指了搁在多宝柜上的一筒茶叶。
承淇恍然大悟,张口就响亮地说出“陆”字,唬得进忠连忙瞪他一眼,让他咽回了“羽”字,改口拐个音调说出“卢仝”。
还好,阿斗还算识相,知道看他的脸色作出调整,没有一股脑儿往死胡同里扎。这要是平白无故扯到了另一位与茶有些渊源的诗人,岂不是极易被皇上瞧出明摆着有人在给承淇提示。
“不错。”他闻得皇上不痛不痒的赞许,又本能地向另两人一瞥。虽说并未被揪起来,但他仍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连脚都在发抖。
“卢仝着实有些才学,你可知卢仝之死与哪一桩事件有关?”合着皇上是调了个头,将问题引回了牛李党争之后发生的又一大事上,他抬眸悄摸着观察承淇的神色,觉着他这回倒像是胸有成竹了。
“与‘甘露之变’有关,他去一名宰相的宅院里吃饭留宿时恰好遇上了权宦派吏卒大肆搜捕与涉事官员有任何往来者,因为他本人确实在宰相的宅中,所以必然是辩不清的,他就这样也一同被杀了。”
“差不多,看来你读史料较为细心,还可以。”
“谢皇阿玛夸赞。”
皇上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进忠内心懈下了一口气,却意外地发现承淇以歉意的眼神瞥了自己一瞬。
若斗阿哥是对自己答不上“卢仝”需靠他提醒而感到抱歉,那他觉得倒也有理有据,若其是因想到甘露之变为唐文宗带领重臣密谋诛杀一众权宦而终遭惨败,故而担心自己有所联想以至苦闷的话,那还是大可不必了。
“承淇,你认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他看到承淇向着自己的方向愣了愣神,虽不太像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求助这般寥寥几字根本难以说清的问题,但也不太像在组织措辞。
他不懂承淇的意思,但还是先行垂下了头,以免另两位阿哥当作自己与承淇眉来眼去。
“儿臣认为是由许多细枝末节上的小因素叠加而成,犹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最首要的是这一密谋准备得相当不充分,又没有任何补救的退路,譬如派了毫无胆识的草包大将军韩约面对仇士良,一发抖瞬时就被其察觉了异样,还有个别逃兵节度使,使本就不充裕的兵力雪上加霜。其次是李训与郑注本身还在内斗抢功,导致人心涣散,或许有些官员本就没拿这密谋计划当回事。最后就是兵力相差太悬殊了,以百挡万是不现实的,哪怕不谋划补救举措也该考虑清楚失败逃跑的路线而不是一味蛮干彻底触怒宦官,这么大的兵力差距,唯有跑才有可能得一线生的希望。”
承淇恭敬地答出了自己的见解,进忠观得皇上捋着胡须当真仔细琢磨了一会儿。
他觉得承淇答得挺好,至少逻辑清晰,但未必代表皇上也这么觉得,但此刻也唯有耐心等皇上的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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