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里的旧时光
肖飞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缕迷雾时，像踩碎了一层薄冰。紧接着，风就撞了过来，带着饱满的、暖烘烘的麦香，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已铺展开一片无垠的金黄。
人界的麦田比记忆里任何画面都要鲜活。沉甸甸的麦穗垂着头，被风推得此起彼伏，浪涛般的金浪里，藏着细碎的阳光，晃得人眼眶发烫。他站在田埂边缘，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混着麦秆的青涩味，是五界任何地方都没有的踏实感。
“稻草人……”肖飞的目光落在田埂中央。那是个简陋的草扎人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上扣着顶破草帽，帽檐耷拉着，遮住了用墨汁画的眼睛。最显眼的是草帽下系着的红绸子，不过半尺长，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却在风里招摇得厉害，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那颜色太熟悉了。
肖飞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仿佛还能触到当年灵溪发间的温度。那时候她总爱偷拿他的朱砂，混着花蜜调成胭脂，再把剩的红绸剪了，系在自己的麻花辫梢。有次在桃林里，他笑话她像只偷穿了嫁衣的小狐狸，被她追着打了半座山，最后两人都滚在落花里，她发间的红绸飘到他手腕上，像系了个滚烫的结。
后来她为了护他，魂魄被打散时，那截红绸也跟着化作了灰烬。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红了。
风又起，稻草人头上的红绸“啪嗒”一声打在草帽上，像谁在轻轻拍了下巴掌。肖飞忽然笑了，眼眶却有些发潮。他朝着稻草人走了两步，蹲下身，发现它脚下的泥土里，还埋着半块啃过的麦饼，饼屑上爬着几只蚂蚁。
这场景太鲜活了，鲜活得不像记忆。
“肖哥哥！肖哥哥！你看我抓着蝴蝶啦！”
清脆的童声像银铃撞在风里，肖飞猛地回头。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双手从麦田边跑过，她的布鞋沾着泥，裙摆上还别着朵黄灿灿的野菊，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只快活的小鹿。她的手里捏着只白蝴蝶，蝶翅在阳光下闪着珍珠光，引得她咯咯直笑，笑声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桃枝摇，麦浪飘，阿姐的花糕蒸好了……”
肖飞的呼吸骤然停了。
这调子，是灵溪当年教给山下孩童的。那时候她刚学会做麦饼，总爱揣着一篮去村里分，边分边教孩子们唱这不成调的童谣。他总笑她跑调跑到天边去了，说这歌要是被仙界的乐师听见，怕是要气得当众摔了琴。灵溪却瞪他，说：“好听的不是调子，是日子。你听，孩子们唱的时候，是不是像麦浪在笑？”
当时他没懂，此刻听着小姑娘跑调的哼唱，忽然就懂了。那歌声里裹着的，是炊烟的暖，是泥土的香，是踏踏实实活着的热气，比任何仙乐都要动人。
小姑娘跑着跑着，忽然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踉跄着要摔倒。肖飞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在她快要落地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哎呀！”小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蝴蝶趁机飞走了，她瘪了瘪嘴，正要哭，抬头看见肖飞，眼睛又亮了，“大哥哥，你是从雾里来的吗？村里的老人说，雾里住着神仙呢！”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眼角还有颗小小的痣，和灵溪小时候一模一样。
肖飞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温声道：“我不是神仙，只是个赶路的。”
“那你要去哪里呀？”小姑娘仰着头问，手指不自觉地卷着自己的羊角辫，“前面就是我们村啦，我阿娘做的麦饼可好吃了，比李婆婆家的甜！”
“我……”肖飞顿了顿，看向远处的村落。袅袅炊烟正从青瓦屋顶升起，在蓝天下扯出细长的线，几户人家的院墙上，还爬着绿油油的丝瓜藤，藤上挂着几个嫩黄的花。他忽然说不出要去哪里了。
他原本以为，来人界是为了寻找什么，或许是灵溪散落在轮回里的碎片，或许是墨尘残魂的踪迹。可站在这里，被麦香和炊烟裹着，忽然觉得找不找得到，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又指着他的手：“大哥哥，你的手好凉呀。”她伸出自己热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我阿爹从河里捞上来的石头。”
肖飞的指尖被她触到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痒意。不是刺痛，也不是灼热，就是很轻很轻的、像羽毛扫过的痒，从指尖一直窜到心口。
他猛地想起雅玲。
那时候雅玲还是个体型小小的水妖，总爱变作条小鱼，偷偷钻进他的袖口，用尾巴尖挠他的手心。有次他在忘川边打坐，被她挠得忍不住笑出声，差点走火入魔。雅玲却从他袖口蹦出来，叉着腰说：“谁让你总皱着眉？笑一笑才好看，像我家荷叶那样，舒展开才漂亮。”
后来她把自己的本命荷叶摘下来给他，说能指引方向，自己却耗尽灵力，化作了忘川河底的一颗卵石。他还记得她最后说的话：“荷叶生在水里，却向着阳光。肖飞，你也要向着光走啊。”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小姑娘歪着头看他。
肖飞这才发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滴在田埂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慌忙抹了把脸，笑道：“没哭，是风迷了眼。”
“风才不会迷眼呢。”小姑娘撇撇嘴，忽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给你，这个能治迷眼。”
是颗圆滚滚的野山楂，红得发亮，还带着点绒毛。肖飞捏着山楂，指尖传来微微的酸意，像极了雅玲常给他泡的山楂茶。
“我叫麦丫，”小姑娘拍了拍胸脯，“大哥哥要是迷路了，就跟我回村吧！我阿娘会给你做麦饼，我阿爹会给你讲古，他知道好多好多故事呢！”
肖飞刚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妇人的呼喊：“麦丫！回家吃饼啦！”
“来啦！”麦丫应着，又对肖飞挥挥手，“我家就在那棵老槐树下，你要是来，就喊麦丫，我能听见的！”说完，她又像只小鹿似的跑了，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风里飘着，像极了刚才看见的红绸。
肖飞捏着那颗山楂，站在原地望着她跑远。
麦丫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时，他忽然注意到，刚才小姑娘跑过的田埂上，落了片麦叶。他伸手接住，叶尖的锯齿轻轻蹭过他的掌心，又是一阵熟悉的痒。
这一次，他没有躲。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麦叶，叶脉清晰得像条小路，从叶根通向叶尖，像极了他一路走来的轨迹。忘川的水，轮回树的枝，迷雾里的光，还有此刻麦香里的风，原来都不是孤立的片段，而是串在一起的线，一头系着过去，一头牵着前路。
“灵溪，雅玲，”肖飞轻声说，声音被风裹着，散进麦浪里，“我好像……找到你们说的光了。”
风似乎停了一瞬，随即更温柔地涌过来，掀起他的衣袍，也掀起了远处稻草人的红绸。那红绸飘啊飘，像在点头，又像在招手。
肖飞把那颗山楂放进怀里，又小心翼翼地将麦叶夹进随身的帕子里。他抬头望向村落，老槐树下隐约能看见几个晃动的身影，有妇人在晾衣裳，有老汉在抽烟袋，还有孩童在追逐打闹，一切都平和得像幅画。
他忽然想尝尝麦丫说的麦饼，想听听麦丫爹讲的故事，想看看这人间的日子，究竟是怎样被灵溪和雅玲记挂在心里的。
于是他迈开脚步，沿着田埂向村落走去。靴底踩在泥土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和麦浪应和。走了没几步，他看见刚才那只被小姑娘放走的白蝴蝶，正停在稻草人头顶的红绸上，翅膀轻轻扇动，像在替谁，轻轻抚摸着那截滚烫的红。
肖飞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风里的麦香更浓了，隐约还混着麦饼的甜香。他知道，前路或许还有迷雾，还有未知，但只要踩着这样的土地，闻着这样的风，记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就永远不会迷路。
因为他要去的地方，从来都不是某个具体的终点。
而是那些被爱着的痕迹，那些向着光生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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