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记
池塘的莲花开得越发盛了。
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被晨露浸软的宣纸,晕着淡淡的胭脂色。荷叶张张如伞,撑起一片清凉的绿,叶底的游鱼甩尾时,带起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到水面,惊得蜻蜓振翅飞远,却又绕了几圈,还是落回方才的荷叶尖上。
老者每日都来换水。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枯瘦却有力的胳膊。木杖是他从忘川河畔带来的老桃木,杖头雕着半朵未开的莲,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河泥,像谁用指尖在上面描了无数遍。
今日他刚把木杖插进池边的软泥里,水面忽然咕嘟冒了个泡,接着浮起个小小的莲蓬。青绿色的莲蓬头鼓鼓囊囊,莲子饱满得像要裂开,顶端的莲须还带着新鲜的嫩黄。
“后生,尝尝?”老者弯腰捞起莲蓬,枯槁的手指捏住莲子轻轻一捻,碧绿色的种皮便裂开小口。他剥出颗圆润的莲子递过来,指尖沾着的泥水蹭在莲子上,像给这抹绿点了几颗褐痣。
肖飞接过莲子,指尖触到微凉的滑腻。放进嘴里咬开时,清甜先漫过舌尖,随即有丝微苦从莲心渗出来,像被晨露打湿的回忆,带着点涩,却让人忍不住细品。
这味道太熟悉了。像极了忘川河底的石头味——他曾蹲在河边摸过那些石头,表面被水流磨得温润,凑近了闻,就有这么一股清苦,混着水草的腥气,缠在指尖久久不散。
“苦吧?”老者自己也剥了颗放进嘴里,腮帮轻轻动着,“当年她总说,莲子的心是苦的,可少了这苦,甜就没了滋味。”
肖飞的视线落在水面上。风吹过的时候,荷叶相撞发出沙沙的响,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晃得池边的树影也跟着动。就在那晃动的光影里,他忽然看见个梳双丫髻的少女身影。
少女穿着水绿色的布裙,正踮着脚够池中央的莲蓬。她的鞋尖沾着泥,裙角扫过水面时,溅起的泥水在布面上洇出点点褐痕,竟与老者木杖上的痕迹一模一样。她够了半天没够着,忽然回过头来,脸上沾着片荷叶的碎渣,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阿爷!你快来帮我呀!”
那声音清脆得像玉佩相击,肖飞的心脏猛地一缩。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涌了上来。不是眼前的池塘,是灵溪住过的桃林深处,那方被桃花瓣铺满的莲池。摇光就坐在池边的青石上,手里捧着个刚摘的莲蓬,指尖灵活地剥着莲子,剥好一颗就屈起手指弹过来,总打在他的额头上。
“张嘴。”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琴音般清润。
肖飞仰着头,看她素白的手指捏着翠绿的莲子,阳光透过她耳后的碎发,在莲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莲子落进嘴里时,他急着嚼,被莲心的苦呛得皱眉,引得摇光笑得肩膀都抖。
“急什么?”她伸手替他拂去嘴角的碎屑,指尖带着琴弦的微凉,“苦才记得住啊。就像琴音里的泛音,平时不显眼,可少了那点颤音,曲子就没了魂。”
那时他还不懂。他总觉得摇光的琴弹得太静,不像墨尘的剑,出鞘就带着风雷之势。直到后来,墨尘的剑断在魔界的熔岩里,摇光的琴弦被妖界的戾气所伤,他蹲在忘川河畔,听着河水拍打石头的声响,才忽然想起那琴音里藏着的泛音——原来最淡的,往往最难忘。
“后生?”老者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肖飞眨了眨眼,水面的涟漪已经散去,少女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几片飘落的莲瓣在水面打转。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莲子壳,壳上的纹路弯弯曲曲,像谁画的一条没尽头的路。
“想起故人了?”老者把剥好的一把莲子递过来,“这池莲是三年前种下的。那天我从忘川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刻着‘莲生’的石头,走到这儿脚就挪不动了。你说奇不奇,这荒地里凭空冒出个池塘,塘底的泥跟忘川河底的一个味。”
肖飞接过莲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苦意漫上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忘川河底的那块石头。石上的“莲生”二字被水流磨得浅了,却在他蹲下去摸的时候,烫得他指尖发麻——那是老者三百年的等待焐热的温度。
“她叫莲生?”肖飞问。
老者点了点头,木杖往池里探了探,杖头的半朵莲浸在水里,忽然亮起微弱的光。水面跟着泛起涟漪,这次肖飞看清了,涟漪里映出的不止是少女摘莲蓬的模样。
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老者的木杖上系莲蓬。莲蓬太大,她系了半天没系牢,反而脚下一滑,摔进池边的泥里,引得老者慌忙去扶,结果自己也摔了个屁股蹲。两人满身是泥地坐在地上笑,笑声惊起满塘的蛙鸣,荷叶上的水珠噼里啪啦落下来,像在为他们伴奏。
还有个穿嫁衣的女子,站在池塘边,手里捧着个红布包。她把包打开,里面是颗晒干的莲子,小心翼翼地埋进泥里。老者站在她身后,手里的木杖在地上划着什么,划了又抹,抹了又划,最后只留下个歪歪扭扭的“等”字。
“她总说,莲花开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老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用木杖在泥里慢慢划着,划出的纹路像朵未开的莲,“那年她要嫁去邻村,临走前在这池里埋了颗莲子。她说等莲蓬熟了,就回来陪我剥莲子。”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着水面:“可她走了没多久,就遇上了山洪。村里人说,没找着……”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把木杖从泥里拔出来,杖头的泥水滴滴答答落在水面,打湿了漂浮的莲瓣。肖飞忽然注意到,老者的手腕上有圈浅浅的白痕,像是常年戴着手链留下的。那位置,和他记忆里莲生石上刻着的小莲花,正好重合。
“我在忘川等了三百年。”老者忽然说,“孟婆总劝我喝汤,说喝了就能忘了。可我怕啊,我怕忘了她系莲蓬时打的结是左绕还是右绕,怕忘了她摔进泥里时,辫子上沾的是三瓣还是四瓣荷叶。”
他低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后来轮回树开了枝,孟婆说我可以走了。我就揣着那块石头往人间走,走到这儿,看见这池莲,忽然就明白了。”
肖飞看着他手里的莲蓬,忽然想起摇光最后一次给他剥莲子的情景。那时她的琴弦已经断了,指尖缠着纱布,剥莲子时总被莲壳划破,血珠滴在莲子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莲花。
“肖飞,”她把剥好的莲子放进他手心,声音轻得像叹息,“记住这苦味。等哪天我不在了,你吃着苦,就知道我在想你了。”
那时他以为是玩笑,直到后来,他在忘川河底摸到那块刻着“摇光”的石头,指尖传来的刺痛,和此刻舌尖的苦意,一模一样。
“后生,你看。”老者指着水面。
肖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浮起莲蓬的地方,又冒出个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颗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的眼睛在眨。
“她一直在这儿等我。”老者的声音带着哽咽,却笑着,“不是等我找到她,是等我明白,她早就住进我这儿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木杖在泥里划出的莲花,被风吹来的莲瓣盖住了一半,倒像是开了花。
肖飞站起身,风拂过池塘,带来满鼻的莲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像极了忘川河畔的味道。他忽然想起雅玲说过的话:“荷叶生在水里,却向着阳光。”
原来所谓回家,从不是回到过去。而是那些牵挂的人,那些难忘的苦与甜,早就化作了脚下的泥,头顶的光,化作了每一次呼吸里的香,每一口莲子里的苦,住进了往后的每一段时光里。
老者又开始换水了。他把木杖靠在池边,用葫芦瓢一勺一勺舀着池里的水,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侍弄什么稀世珍宝。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闪着银光,杖头的半朵莲在风里轻轻摇晃,竟像是要开花了。
肖飞从行囊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离开忘川时摘的轮回树叶。叶纹里还藏着五界的微光,人界的炊烟,仙界的流云,魔界的熔岩,妖界的草木,灵界的光点,此刻都映在水面上,和这池莲花融在了一起。
他把树叶放进池水里,叶片打着转漂远了,像只小小的船。水面的涟漪里,他仿佛又看到了摇光的笑脸,看到了灵溪发间的红绳,看到了墨尘挥剑的背影,看到了孟婆汤碗里的新绿。
这些记忆,从来都不是负担。就像这莲子的苦,不是为了让人难过,而是为了让人记得——记得那些甜,那些暖,那些曾拼尽全力守护的时光。
“后生,再带些莲子走吧。”老者把剥好的莲子装进个小竹篮里递过来,“路上吃。苦的时候嚼一颗,就知道有人在想你了。”
肖飞接过竹篮,指尖触到竹编的纹路,忽然想起少年药郎药箱上的补丁,想起铁匠铺里重铸的断剑,想起女子剑穗上的红绸。原来这些散落的碎片,早就在时光里,悄悄连成了线。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在哼什么小调。那调子肖飞认得,是灵溪教给山下孩童的童谣,当年他总笑她唱得跑调,此刻听着,却比任何仙乐都动人。
池塘的莲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池边的木杖静静立着,杖头的半朵莲浸在水里,与水面新冒的绿芽遥遥相对,仿佛在说:别急,我们都在这儿,等你回来。
肖飞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孟婆的汤凝成的,此刻正温温的,像有人的手在握着。竹篮里的莲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温暖的名字,在跟他说:往前走吧,带着我们,一直往前走。
路的尽头,晨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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