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终非虚传。
点苍十九峰撑起南天碧玉屏风,山巅经年积雪皑皑,映日生辉,山腰林海苍莽,云蒸霞蔚,状如万匹青骢抖鬃腾跃。
峰下便是浩瀚洱海,形似玉耳,波光潋滟,烟波浩渺处,鸥鹭翩跹,渔舟唱晚。
这座镶嵌于群山碧水间的巨大城池——叶榆(羊苴咩城),城墙依山势而走,雄浑古朴,条石垒砌的基座饱经风霜,夯土墙体上开凿佛龛无数,佛陀慈悲或金刚怒目的面容在岁月的侵蚀下模糊而神秘。
城内街巷曲折幽深,白墙黛瓦的民居间夹杂着飞檐斗拱的精舍和鎏金耀目的佛塔、经幢。
浓郁得化不开的檀香、酥油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与城中市集上飘来的茶草、菌子、皮货、草果的混合气味奇妙交织,形成这座佛国王都独特的氤氲。
随处可见身着艳丽刺绣服饰的白族男女,女子头饰上的绒球与银饰随步摇动,叮当作响。
此地人崇佛礼佛,却又天生一派热烈奔放的山野生气,诵经声与市井喧嚣相映成趣,矛盾而又和谐地共融于此方神异天地。
大宋使团浩浩荡荡的车驾,在无数好奇、敬畏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洗礼下,碾过以硕大卵石铺就的古老街巷,最终驶入位于洱海西岸、毗邻崇圣寺的馆驿。
这座驿馆依山面海,景致绝佳,几处精巧的白族风格楼阁点缀在苍松古木之下,临海的回廊蜿蜒深入碧波之中。
然而,此地距段氏王宫(实际象征性更大)与高氏核心掌控区皆不过里许之遥,其位置微妙如同刀尖,时刻提醒着宋使身处的旋涡中心。
甫一安顿,高明量便亲至馆驿拜会正使赵明诚。
他一身锦缎常服,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言语间滴水不漏:
“天使大人舟车劳顿,千里迢迢,真是辛苦!吾主段王爷已在崇圣寺五华殿候迎天音,奈何今日时辰稍晚,加之王爷清修,不便叨扰。且天色不佳,故请天使暂歇贵驿,待明日巳时正,在下再亲迎天使车驾,共赴五华殿行册封受恩大礼,以显对天朝敬畏。至于宴饮酬酢,皆已备妥,只待盛典之后,再与天使大人秉烛细谈。”
句句冠冕堂皇,将段和誉轻巧地“安置”在寺院礼佛等待的角落,又将宋使抵达首日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赵明诚风度翩翩地致谢应允,心中雪亮:高氏岂容段氏第一时间与宋使密谈?
高明量离去时,天色果然骤变,浓云自苍山背后翻涌汇聚,顷刻间将洱海罩入一片青灰铅色之中,酝酿着一场声势迫人的夜雨。
雨点尚未砸落,驿馆深处赵明诚夫妇下榻的静室之外,却有细密如鼓点的叩门声响起。
一名乔装成贩夫、浑身湿气的精悍汉子被秘密引入侧室。
他怀中掏出一枚半方寸的小小金印——正是陈华启在黎州榷场与高量寿(高明量之弟)交易时互赠的信物!
“岳将军,黎州陈提刑有口信:‘事若波折,可持此物寻鹏举’。我家相国(高明量)久闻岳将军英名,今夜雨疏风骤,特备薄宴于陋宅,请将军移步一叙,绝不惊动正使大人。”
岳飞正擦拭着他那柄镌有“精忠”二字的佩剑,闻言动作微顿,剑脊倒映出他眼神瞬间的凝重。枢密密令在耳,此宴非赴不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属于“青史名将”的浩然气硬压下,换来几分枢密使所需要的城府与权变。
“既如此,带路。”岳飞起身披上深色斗篷,只点两名心腹亲卫随行,悄然融入了馆驿后门的风雨夜色。
高相府非在城内,乃筑于苍山十八溪之一——霞移溪畔的一处幽谷别业。
黑瓦白墙在雨中轮廓模糊,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府邸深广,曲径回廊,廊下悬着走马琉璃风灯,在疾风中摇晃,光影在密如珠帘的夜雨间摇曳不定,投射在雕琢繁复的白族照壁和彩绘门楣上,恍若鬼影幢幢。
高明量并未在煌煌厅堂,而是将岳飞引入一间轩敞却私密的暖阁。
壁炉熊熊,隔绝了外面的潮湿阴冷。
壁上悬挂着象征权势的白族图腾木雕和精工锻造的铠甲。
高明量亲自执壶斟酒,一尊小巧玲珑、通体暗金色的迦楼罗(金翅鸟)酒觥斟满了琥珀色的滇西美酒。
“岳将军少年英雄,英名播于宇内!拒马河一战,力挽狂澜,真乃国之柱石!高某心驰神往久矣!今日能晤,实乃三生有幸!薄酒相待,不成敬意!”
岳飞端坐如山,双手接过酒觥,触手温润,显然价值连城。
他面色沉静,依礼谢过,一饮而尽。酒极烈,热流直灌入腹,却驱不散心头那点如芒在背的沉重。
“高相过誉。鹏举一介武夫,唯知尽忠报国,奉旨行事而已。此次随天使入大理,护卫正使,宣示圣意是首要。”
高明量眼中精光一闪,笑容微涩:“将军直率!既如此,高某也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他放下酒尊,声音压低,带着三分委屈,七分狡狯,“将军可知,吾与胞兄泰明,世代为大守护!吾祖护持段氏开国,殚精竭虑!然段正严此人……”
他重重叹息,“沉迷佛事,不理政务,致使国政荒疏,府库空耗!更勾结那乌蛮野人,私授重器,攻打我境,焚掠村镇,戕害良民!其倒行逆施,已失民心!此等庸主,焉能称王?反诬我等忠心护国之臣‘谋逆’?竟……竟请得天兵压境!此、此非颠倒黑白、寒尽忠臣之心是何?!”
岳飞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停留在壁炉内跳跃的火焰上。
待到高明量一番“慷慨激昂”过后,他才缓缓放下酒觥,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褶皱:
“正使持节前来,所颁者乃天子圣意,所察者唯一个‘理’字。若段王果真失德,有负国恩黎庶,朝廷自有公断。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低沉而清晰,“我大宋向来以仁义治天下,更知‘藩篱稳固,门户不惊’之理。 高氏累世忠勤,控扼南陲要道,辖盐井,御夷狄,安民一方,这些……朝廷并非没有看见。 只要心向天朝,恪守臣节,……总归要留一方 根基,一脉担当 的。 ”
高明量何等人物?那“更知”、“并非没有看见”、“留一方根基,一脉担当”几字入耳,如拨云见日!
他心头那悬着的巨石“咚”地一声落地!眼前这位副使的话,明面听是堂堂正正的朝廷规矩,字缝里透出的却是“保你根本”、甚至“默许你保留实力”的意思!
赵明诚的“册封段氏”是大义名分,眼前这位岳副使的“根基担当”,才是关乎他高氏生存的定心丸!
“将军……真乃洞明世事!言出如山!”高明量难抑激动,再次为岳飞斟满,“我高氏之心,唯天可鉴!绝不敢有负天朝!绝不敢有负将军明示!”
他心领神会,只要名义上还认段氏(或者说认大宋册封的段氏),不公开闹独立,割据滇南、控扼盐道、把持与宋黎州榷场的实际权力,便是岳飞口中那“藩篱”、“根基”、“担当”!至于段正严顶着的王冠有多沉多难戴,那已非他高明量需操心之事!
宴饮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各自煎熬的微妙平衡中结束。
岳飞步出高府时,夜雨如倾,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他胸中那股淤积的、被权谋玷污的浊气才稍稍散去。
他抬眼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空,雨水顺着眉棱滑落,如同无声的泪。
忠君报国的岳飞,第一次亲手将一颗带着血污、名为“权宜平衡”的楔子,钉进了自己的信念之柱。
为枢相谋,为国谋,独不能为己谋!此痛,唯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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