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喧嚣与段王爷的震撼,终究只是帝国庞大棋局上的一枚过河卒子。
枢密院签书房内,陈太初对着礼部冗长的藩王接待条陈,朱笔刚圈定“鸿胪寺别苑暂栖,比照郡王例供廪饩,着殿前司选一精干虞侯并三十甲士随侍”,心思却早已飘向东南。
段和誉的“慕名来访”,不过一个意外的插曲,搅动不了大理那盘早已落子的局。
张猛坐镇东川铜山,高氏权掌政事堂,乌蛮困于山野,柳德柱的铜锭已由漕船发回第一批。
此局如鼎,三足既定,一个困居鸿胪寺、沉迷樊楼幻彩的老国王,无足轻重。
“着赵虎暂代留守司校尉一职,好生‘照看’这位王爷在汴梁‘静养’便是。”
陈太初对侍立的枢密承旨淡淡吩咐道。京城水深,还怕一条泥鳅翻了船?
真正让这位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年轻枢相,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的,是案头一份毫不起眼、沾着海腥与尘埃的塘报——来自开德府(濮阳)。
“宣和四年旧部,前海鹘舟都头王奎(王大郎)携眷属,已于靖康四年六月初三抵小山港,同行者有其父王伦并家小……”
窗外的汴梁,风带着皇城柳絮与运河湿气拂入。
陈太初的目光落在“小山港”、“王奎”、“王伦”这几个字上,思绪瞬间被抛回那惊涛骇浪的宣和岁月!
宣和四年,黄海怒涛之上!他率领着初创的大宋远洋舰队,披荆斩棘,横渡万里重洋,于那片传说中遍地流金的洪荒西海岸(金山,旧金山)登陆。
彼时王伦、王大郎,正领着一群剽悍泼辣的宋民,在河流上游的山谷中刀耕火种,淘洗金沙,在那片远离中土的蛮荒之地艰难扎下脚根,如同风中摇曳的野草!
他留下了两艘船、百余精锐以助其开疆拓土。
记忆中最深的,是王大郎那被海风烈日雕刻得如同赭石般刚硬的脸上,咧开一个雪亮的笑容:“元晦放心!有我在,金山就丢不了!”
宣和七年末,北地烽火连天,金兵铁蹄南蹂,山河破碎!
他知濮阳孤城难守,恐遭屠城之祸(历史在此处被悄然改写),星夜密令心腹混江龙李俊,驾数艘改进后的沧澜巨舸,冒险突破金人封锁,将濮阳王伦、王大郎两家亲眷及部分自愿撤离的开德府百姓,远送金山,求一线生机!
此去天涯海角,生死两茫!
一别七载!天旋地转!
“王大郎……回来了!” 陈太初放下塘报,闭目片刻,胸中翻涌着一股难言的激荡与沧桑。那场浩劫中被他撒向西海的种子,竟在这靖康中兴的时节,循着怒海狂澜的轨迹,顽强地飘回了母港!
小山港,昔日的渔舟唱晚之地,如今已是大宋北方首屈一指的军商要津。
连绵数里的巨大水泥船坞如同卧鲸,向深蓝延伸。
当那艘饱经风霜、船壳覆盖着奇异藤壶与海藻、形制迥异于沧澜舸(它融合了金山造船术与宋船风格,更矮胖坚固,设有特殊的防浪内舱)的“海鹘号”缓缓驶入内港时,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王老汉(曾经的渔夫,如今汴梁糖酒行总商会大掌柜)与匆匆赶来的陈守拙(陈太初之父),几乎难以抑制身体的颤抖。
栈桥搭稳。
一个身影率先跃下跳板!依旧是古铜色的肌肤,身形却比当年更为雄壮如山,覆盖了半张脸的虬髯更添风霜霸气!
正是王大郎!岁月刻深了他的皱纹,却淬炼出如山岩般的沉稳与力量。
他身穿一袭硝制得颇为精细的鹿皮短褂,露出的粗壮小臂上疤痕累累,腰间挂着的长刀样式古朴,镶着一块暗青色的奇异石头。
“爹!陈老叔!” 王大郎一声嘶哑深情的呼唤,震得王老汉老泪纵横。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
王老汉颤抖着扶起儿子,粗糙的大手反复摩挲着儿子满是胡茬的脸颊,哽咽难言。陈守拙在一旁亦是眼眶发热。
随后下船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年龄稍长的男人——王伦。
他身上带着一股书生夹杂土匪气息,却穿着同样坚韧的鹿皮衣,背负一个沉重的藤箱,目光扫过林立的水泥船厂和忙碌的巨轮,眼中爆发出炽热的惊叹与欣慰:“好!好!江山有继,再造之功!太初……当真了得!”
在他身后,还有数位王家男丁女眷,皆是历经风浪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王大郎身后一对少年男女——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材挺拔如初春修竹,眉目间既有王大郎的英气,又透着一股书卷沉静,正是其子王思初(思初,思中原之意);他怀中小心抱着一个两三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身旁紧挨着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抱着木制小帆船模型的小男孩。
“爷爷!奶奶!”王思初抱着妹妹,拉着弟弟,恭恭敬敬跪倒。
那声呼唤,让王老汉夫妇彻底失态!王大郎的妻子,一位身材高壮、笑容明朗的妇人,赶忙上前搀扶,又催促孩子们叫人。
那小小的、好奇打量着陌生天地的小女娃也奶声奶气地学舌:“爷……爷!”奶音清脆,如同仙乐。
王老汉一把抱过小孙女,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粗糙的脸颊蹭着孩子娇嫩的肌肤,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哎!乖孙!爷爷的乖囡囡!”
又一把揉搓着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的头发,“我的好孙子!”老太太早已搂着小孙女,一边亲一边哭:“回来了……都回来了……”场面令人鼻酸又无比温馨。
陈守拙站在一旁,看着王老汉一家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再想想自家:儿子陈太初位极人臣,功勋彪炳,可终年操劳国事,膝下只有陈小虎(陈忠和)一个孙儿,如今留在汴梁太初身边教导;
续弦刘氏只生了一个幼女。
一股浓烈的羡慕之情不由涌上心头。
他把王大郎拉到码头边上的茶棚里,趁着王氏父子叙话间隙,压低了声音,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
“大郎啊!如今你可是儿女双全,连孙辈都抱上了!
我家元晦(陈太初字元晦)……”陈守拙重重叹了口气,指了指汴梁方向,“位子坐得高,操心的事多。你也知道,就虎哥儿一个独苗!这……这香火也太单薄了!”
他看着王大郎那粗豪生猛的样子,索性把心一横,推心置腹地恳求道:“你跟他是穿开裆裤的交情!逮着机会,得好好说说他!让他多生几个!实在不行……堂堂相公,纳几房会生养的妾室,天经地义嘛!又不是养不起!朝廷体面也不会有损!这……这开枝散叶,光宗耀祖的大事啊!他可不能光顾着国,把家都给忘了!”
王大郎经历了万里沧溟、金山独镇一方的淬炼,早非当年濮阳渔港那个朴实的青年。他深知老兄弟的拳拳期盼,也更明白如今陈太初背负的是何等家国重担!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端起桌上粗陶海碗里的茶一饮而尽,豪迈地对陈守拙说道:“老叔!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这事,包在我王大郎身上!您说的对!别说几房妾,我金山那边的娘们儿都知道,好汉得扎根深,树枝才繁茂!等他忙过这阵,我亲自押着他回濮阳祭祖!保证让老陈家坟头上青烟滚滚,子孙满堂!”
这豪爽不羁又透着几分山大王似的粗俗许诺,顿时把陈守拙逗得愁云尽散,笑骂:“你这浑小子!当了几年金山土皇帝,说话也没个把门了!” 然而那份关切与期盼,却实实在在地随着这笑声,注入了汴京上空风云变幻的涡流之中。
夕阳洒满清河,映照着久别重逢的泪光、孩童的嬉闹与远方水泥工坊投下的巨大阴影。王伦凝视着码头上忙碌的宋军新式“青鸾”级炮船,深邃的眼中光芒闪动。
万里之外的“金山总督区”,已成宋民乐土;拓地开疆的硝烟种子,已在王大郎这样的人物骨血中生根发芽。
汴梁皇城内,陈太初立于枢密院窗边,望着南郊方向,嘴角挂着一丝难得的温情笑意,手中捏着的是小山港送来的详细密报——金山铜矿的惊人储量、新式蒸汽提水机的雏形、几种被王伦标注为“高产如神物”的陌生谷物种子图样(玉米、土豆)……他轻轻自语:
“虽然玉米,土豆等作物已经推广,而且收成不错,北方尤其是秦风路、河东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都有好的收成,但是这也是王大郎害怕自己海路上有许多风险,以及到达大宋之时,收集的那些种子不能推广,现在给自己补救的,自己也是非常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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