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案牵旧线
望胡城的官衙后院,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幅被揉皱的画。谢明砚坐在石桌旁,手里捏着块狼头玉佩的拓片——是从少年脖颈上拓下来的,半块狼头的轮廓里,还留着被摩挲多年的温润。
“大人,黑袍汉子招了。”周衡拿着供词走进来,官服上的褶皱还没抚平,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把供词往石桌上一放,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他们是‘黑风帮’的人,帮主姓赵,是扬州盐商赵奎的远房侄子。三年前赵奎倒台后,这伙人就流窜到望胡城,专干绑架蒙汉百姓当奴隶的勾当。”
谢明砚的指尖划过供词上的“赵”字,墨色在纸上洇出小小的晕——赵奎,那个用堤坝石料修盐仓的蛀虫,死后竟还留着这样的毒瘤。他想起三年前在寿州码头,赵奎被押走时嘶吼的嘴脸,原来那不是结束,只是藏得更深的开始。
“他们还招了啥?”巴图抱着少年走进来,少年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蒙族短褂,是莲禾找巴特尔家孩子的旧衣改的,只是眉眼间还带着怯,小手紧紧抓着巴图的衣角。
周衡往少年身边挪了挪,声音放软了些:“他们说,去年冬天绑过三个蒙族牧人,其中一个左脸有月牙疤,说要‘换五十石青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身上,“那牧人宁死不肯跟他们走,被打晕后扔进了望胡河的冰窟……”
“不可能!”少年突然挣开巴图的手,冲到石桌前,小手按在供词上,指腹蹭过“冰窟”二字,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俺阿爸会水!他能在冰水里游三里地!他说过要接俺去淮地吃桃花酥的……”话说到一半,眼泪突然“啪嗒”掉在供词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巴图赶紧把少年搂进怀里,大手拍着他的背,声音发哑:“娃,不哭。你阿爸是条汉子,汉子说话算数。”可他自己的眼眶也红了——牧仁水性再好,腊月的望胡河冰窟,哪还有活路?三年前那个把最后半块青稞饼塞给他的兄长,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糜子丰收。
莲禾端着碗热粥走进来,粥里飘着片桃花瓣,是从望胡坡摘的新花。“先喝点粥吧,”她把碗递到少年手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不由得往他手心里塞了个暖炉,“黑风帮的窝点找到了,在城西的破窑里,俺让春桃商队的伙计盯着呢,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
少年捧着粥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却没再掉泪,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里的桃花瓣粘在他嘴角,像点没擦干净的胭脂。“俺阿爸说,遇事别哭,眼泪冻成冰,会扎脚。”他突然抬头,眼里的光比刚才亮了些,“俺想跟你们去破窑,俺认得阿爸的马鞭,上面刻着‘牧’字。”
(四)窑底微光
望胡城西的破窑,像只趴在黄土坡上的老兽,窑口的藤蔓垂下来,遮住了里面的黑暗,风穿过窑洞,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
谢明砚带着周衡、巴图和少年站在窑外,莲禾和淮妇则带着蒙汉百姓守在窑口周围,手里拿着木棍、铁叉——不是为了打架,是怕黑风帮的余党跑出来。淮妇怀里的孩子举着个火把,火苗在风里晃,映得他发间的干桃花像团跳动的粉。
“俺先进去。”巴图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鞘撞在窑壁的土块上,“簌簌”掉下来些尘土。他往少年手里塞了块狼头玉佩的另一半——是巴特尔托他带来的,说万一找不着牧仁,就把这半块给孩子,“拿着,你阿爸的东西,能护着你。”
窑洞里弥漫着霉味和铁锈味,地上散落着些破旧的皮袍碎片,蒙族的狼头纹混着汉族的粗布纹,像被撕碎的日子。少年突然停住脚,指着墙角的一堆干草:“那是俺阿爸的马鞭!”
众人围过去,果然见干草里裹着根枣木马鞭,鞭柄上刻着个“牧”字,笔画被摩挲得发亮,尾端还系着半朵干桃花——是三年前寿州的桃花,牧仁说要带回去给孩子当念想。
“还有这个!”莲禾从草堆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本蒙汉双语的账本,纸页泛黄,上面记着“某年某月,给汉族王老汉送青稞三石”“某年某月,帮汉族船工修船”,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家,屋顶飘着炊烟,旁边写着“等娃长大,种糜子”。
少年的手指抚过那幅画,突然“哇”地哭出来,却不是之前的怯,是带着点踏实的哭——原来阿爸没忘,没忘要带他回家种糜子。
“这里有血迹!”周衡突然指着窑壁,土墙上的暗红痕迹像条蜿蜒的蛇,一直延伸到窑洞深处的暗门。衙役们撬开暗门,里面竟是个地窖,地窖里堆着些枷锁、铁链,还有几件汉族百姓的蓝布衫,衣角绣着的桃花结与淮妇绣的一模一样。
“这是……”淮妇突然指着件蓝布衫,声音发颤,“这是俺男人的!三年前他被洪水卷走前,穿的就是这件!”衫角的补丁是她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个不会说话的证明。
谢明砚的手攥紧了账本——原来黑风帮不仅绑蒙族牧人,连汉族百姓也没放过。那些被说成“失踪”“被洪水卷走”的人,竟都成了这地窖里的冤魂。他想起三年前在寿州灾民棚里,那些等待亲人归来的眼神,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快看!”少年突然从地窖的稻草里掏出个陶罐,罐口封着布,里面装着些糜子种,种皮上还留着点温热——像是刚被人摸过不久。
巴图突然往地窖深处走去,那里的土是松的,像刚被翻过。“这里埋着人!”他用弯刀撬开土层,露出块木板,木板上刻着个小小的“共”字,是汉蒙双语的写法。
众人合力掀开木板,下面不是尸体,而是个蜷缩着的汉子,穿着件蒙汉混缝的皮袍,左脸的月牙疤在火把下格外清晰——是牧仁!他还有气,嘴里喃喃着:“糜子……给娃留的糜子……”
“阿爸!”少年扑过去,抱住牧仁的脖子,眼泪掉在他脸上,“俺在这!俺来接你了!”
牧仁缓缓睁开眼,看见少年手里的半块狼头玉佩,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桃花……开了吗?说好了……带娃去淮地看桃花……”
谢明砚蹲下身,往牧仁嘴里喂了口水,声音软得像地窖里的光:“开了,望胡坡的桃花正艳,淮地的糜子也快熟了。我们接你回家,一起种。”
(五)尘定风暖
三日后的望胡城互市,比往日更热闹了三分。黑袍汉子被押往州府问罪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每个摊位。蒙族牧人把多余的青稞分给汉族商贩,汉族掌柜往蒙族阿婆手里塞新做的桃花酥,连官衙前的老槐树上,都系满了汉蒙双语的平安结,红的、粉的,在风里飘成了团暖。
谢明砚站在“公平交易”的木牌旁,看着工匠在牌上添刻“禁奴市,护亲人”六个字,蒙语的笔画里嵌着桃花纹,汉语的笔画边刻着狼头,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先生,您看这粥!”莲禾端着碗糜子粥走过来,里面掺了牧人带来的青稞,上面浮着片新摘的桃花,“牧仁大叔说,这是草原与淮地的味,混在一起才够香。”
牧仁坐在不远处的毡房里,巴图正给他上药,伤口虽然还疼,却挡不住他笑——少年在旁边给他捶背,手里拿着那根枣木马鞭,鞭尾的干桃花被风吹得轻轻晃。淮妇端着盘桃花酥走进来,放在牧人面前:“尝尝?俺男人要是在,准会说这酥饼该给汉子们配酒。”
谢明砚往粥里撒了点糖,甜香混着青稞的糙,像把这几日的苦与暖,都揉成了团。他往市集深处望,周衡正带着衙役给商户们发新的互市章程,章程的封面上印着半朵桃花半只狼头,下面写着“汉蒙共守,生死相护”。
风掠过互市的幌子,带着烤饼的香、奶豆腐的醇,还有少年清脆的笑声——那是劫后余生的暖,是被找回来的根。谢明砚突然想起牧人账本上的画,那个飘着炊烟的家,原来从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是汉蒙百姓你递我块饼、我扶你一程的日常,是桃花与狼头缠在一起的纹路,是刻在骨子里的“共”字,经得住风雨,熬得过岁月。
夕阳落在望胡河上,河水泛着金红的光,像条淌着蜜的河。牧人牵着少年的手,巴图扛着马鞭,淮妇抱着孩子,莲禾提着账本,众人往毡房走去,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像株扎根在土里的巨树,枝桠上结满了桃花与糜子,岁岁年年,都透着暖。
这就是望胡城的故事——不是没有暗,是光总能照进来;不是没有难,是难里总能长出共生的根。就像那半块狼头玉佩,分开时是思念,合在一起,就是家。
喜欢乌纱劫血墨山河请大家收藏:(m.ququge.com)乌纱劫血墨山河趣趣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