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链余痕
(八)春分生息
春分那日,望胡坡的桃花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薄雪。被救的妇女孩子们在桃林里忙着,张婶带着大男孩捡花瓣,说是要晒成桃干,给棚里的娃们泡水喝;蒙族妇人教汉族小姑娘编花环,编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手指顿了顿,眼里的泪滴在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湿。
“阿娘,你看俺编的!”小姑娘举着个歪歪扭扭的花环,往张婶头上戴,花环上还别着块狼头玉佩——是那个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送的,说“桃花配狼头,能挡住坏东西”。张婶笑着低下头,鬓角的淤青还没消,却比前些日子多了点活气,她往男孩手里塞了块新烤的糜子饼:“给牧仁大叔送去,他今早帮咱修了棚顶。”
男孩攥着饼往坡下跑,路过共学堂时,看见谢明砚正和周衡钉木牌。木牌上用蒙汉双语写着“望胡城护民约”,第一条就是“凡拐贩人口者,汉蒙共诛之”,牌角挂着串铁链,是从盐商地窖里解下来的,链环被打磨得发亮,像串警示的铃。
“谢大人,春桃商队捎信来了!”莲禾举着封信跑过来,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信里说,江南的商会帮忙贴了“寻亲图”,已经找到三个被拐的妇人,其中一个还记得望胡坡的桃林,说“花开时,就能顺着香味回家”。她往信里夹的桃花瓣掉出来,落在木牌的“共”字上,像点醒目的红。
棚里的火塘换了新柴,是后坡新砍的桃枝,烧起来带着股清苦的香。被救的蒙族妇人正教孩子们唱《寻亲谣》,用蒙语唱“草原的风啊带俺回家”,汉族妇人就接汉语“淮河的水啊送俺归乡”,孩子们跟着哼,跑调的歌声撞在棚壁上,惊起檐下的燕子,绕着桃林飞了三圈,像在应和。
谢明砚往火里添了块柴,火苗窜起来,映着墙上的“寻亲图”。图上又添了几个红圈——是找到亲人的记号,圈里的桃花结被人用朱砂描了又描,像颗颗跳动的心脏。他想起张婶的男人,那个为护蒙族娃被打死的汉子,此刻他的名字旁,也被人画了朵小小的桃花,是张婶夜里偷偷画的。
“先生,俺们种的糜子发芽了!”王大叔的小孙子举着棵绿芽跑进来,芽尖上还沾着土。这是被救的孩子们一起种的,蒙族娃翻土,汉族娃浇水,说“糜子长起来,亲人就回来了”。娃的手背上还有道浅疤,是上次在货场扒草垛时被划破的,此刻正被绿芽衬得格外嫩。
谢明砚接过绿芽,放在“寻亲图”下,嫩芽的影子投在图上,像给那些名字添了点活气。他往窗外望,牧仁正帮张婶修纺车,纺车是蒙族样式,却缠着汉族的棉线,转起来“嗡嗡”响,线轴上的桃花结随着转动,在阳光下闪成了条粉白的光带。
(九)链痕不灭
清明前的雨,下得缠绵,像扯不断的线。望胡城的坟地多了几座新坟,没有碑,只在坟头插着桃枝,枝上挂着蒙汉双语的布条,写着“无名蒙族汉子”“张石头之妻”。被救的人们跪在坟前,张婶给男人的坟上摆了块桃花酥,蒙族妇人给无名坟添了把青稞,雨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没人动,只是任由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这是第几个了?”周衡站在坟地边,手里攥着黑风帮余党的供词,纸页被雨泡得发皱。供词里写着,还有十几个被拐的人,被卖到了更远的漠北,“那里的盐井深,下去了就没上来的”。他的靴底沾着泥,是从盐井废坑边带的,泥里还混着点碎布,上面绣着的狼头纹被泡得发涨。
谢明砚弯腰捡起块坟前的桃枝,枝上的芽被雨打蔫了,却还挺着。他想起那个被锁在地窖的小姑娘,此刻她正蹲在坟前,给无名坟系上自己的狼头玉佩,玉佩的边角被雨水洗得发亮,像在哭。“俺阿爷说,好人会变成星星,”小姑娘抬头,眼里的雨珠比星星还亮,“他们看着咱,就不会孤单了。”
雨停时,坟地后的桃林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被救的蒙汉娃在捡落在地上的桃花,要给坟头的桃枝做装饰。蒙族娃用汉语数“一、二、三”,汉族娃用蒙语接“四、五、六”,数错了就互相抹把泥,笑得像群刚出笼的雀。
张婶站在坟前,看着孩子们,突然抹了把脸,往回走。她要去给棚里的娃们做晚饭,锅里的青稞糜子粥该熬好了,还得撒把新晒的桃干——那是她男人最爱吃的。路过纺车时,她坐下来,摇起了纺车,棉线穿过桃花结,在雨雾里拉出条细细的线,一头连着坟地,一头缠着未来。
谢明砚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那些铁链留下的痕,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刻在被拐者的骨头上,刻在寻亲者的心上,刻在望胡坡的泥土里。但更重的,是那些新长的痕——蒙汉共种的糜子芽,孩子们混唱的歌谣,坟头并立的桃枝与狼头佩,像把钝刀,慢慢磨去链痕的锈,露出底下生生不息的暖。
风掠过桃林,带着雨的润和花的香,吹得“护民约”的木牌轻轻响。谢明砚知道,黑风帮的余党还没抓完,漠北的盐井里还有冤魂,寻亲的路还很长。但他看着那些在雨里挺直腰杆的人,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桃花,突然信了——链痕会老,会淡,但那些攥在一起的手,那些种进土里的盼,会像这望胡坡的桃花,年复一年,开得更艳。
坟头的桃枝上,雨珠滚落,滴在泥土里,“叮咚”响,等着,等糜子黄了,等桃花再开,等那些走远的人,顺着这声响,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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