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链余痕
(五)余孽流毒
雨水过后,望胡城的冰开始化了,泥地里的雪水汇成细流,淌过青石板路,带着股铁锈味——那是货场地下奴市被捣毁后,冲刷出来的血渍。谢明砚带着周衡和衙役,顺着这些暗红的水痕往城郊走,靴底踩在泥泞里,“咕叽”作响,像在碾磨那些未散的冤魂。
“大人,前面就是盐商的私宅。”周衡指着远处的青砖瓦房,院墙高得像座小城堡,墙头上插着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昨夜审那盐商时,他熬不住打,吐了个更隐蔽的据点——就在这私宅的地窖里,还藏着十几个准备转卖江南的女奴。
翻墙进去时,狗吠声撕破了清晨的静。地窖的门藏在柴房的草堆后,铁锁锈得发黑,上面还缠着根铁链,链环上的血已经发黑,像干涸的蛇。谢明砚挥了挥手,衙役们用斧头劈开锁,“哐当”一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腐肉混着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地窖里没有灯,只有从门缝漏进的微光,照亮了挤在角落里的人影。十几个妇女蜷缩在一块儿,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低着头啃指甲,头发像枯草一样粘在脸上。其中一个蒙族妇人看见光,突然尖叫起来,往墙角缩,怀里的娃被吓得哇哇哭——她的手腕上有圈深紫色的勒痕,是被铁链磨的,皮肉都翻了起来。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莲禾提着灯笼走进来,声音放得极软,灯笼的光扫过她们的脸,个个面黄肌瘦,眼里的光比地窖的泥还暗。她认出其中一个汉族妇人,是去年在互市卖过桃花酥的张婶,此刻她的发髻散着,鬓角有块淤青,看见莲禾,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是往怀里揣的布包紧了紧。
“这是……”谢明砚指着张婶怀里的包,莲禾接过打开,里面是块咬得只剩边角的糜子饼,饼上印着半朵桃花,是张婶家的记号。“她男人去年被洪水冲走了,”莲禾声音发哑,“就靠卖酥饼带俩娃,前阵子说去给盐商送饼,就没回来。”
地窖深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像只被踩住的猫。谢明砚走过去,看见个汉族小姑娘被锁在木桩上,脚踝的铁链嵌进肉里,渗出的血和泥粘在一起,结成了硬壳。她手里攥着块狼头玉佩,是去年蒙族阿婆送的,说“戴着能避邪”,此刻玉佩的边角都被她咬得发毛。
“阿爷……阿爷说会来接俺……”小姑娘看见谢明砚,突然哭出声,声音细得像根线,“他们说俺娘被卖到江南了,再也回不来了……”
周衡的拳头“咚”地砸在石壁上,震得顶上的土渣“簌簌”掉。“把这些畜生都给我搜出来!”他吼道,衙役们应声散开,在柴房的夹层里拖出三个黑风帮余党,个个手里还攥着麻绳,绳头缠着布条,上面绣着的桃花结被血浸成了紫黑色——那是从被拐妇女身上扯下来的。
(六)破镜难圆
共学堂的暖棚成了临时收容所,被救的妇女孩子们挤在一块儿,蒙族阿婆们烧着热水,汉族媳妇们缝补撕破的衣裳,火塘里的柴“噼啪”响,却暖不透那些发僵的手脚。
张婶抱着俩娃,大的那个男孩总往她怀里钻,小手摸着她鬓角的淤青,用蒙语说“阿娘疼”——这是去年跟蒙族邻居学的,说“疼的时候念,就不疼了”。小的那个女娃还在襁褓里,眼角总挂着泪,一听见铁链响就浑身抖,张婶只能把她贴在胸口,哼着互市上听来的蒙族歌谣,哄她入睡。
那个被锁在地窖的汉族小姑娘,被莲禾抱在怀里,手里还攥着那块狼头玉佩。莲禾给她擦脚踝的伤,药膏抹上去时,她疼得抽气,却死死咬着唇,说“俺不哭,哭了就找不到娘了”。旁边的蒙族妇人把自己的小袄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袄里的羊毛还带着体温:“娃,俺给你唱草原的歌,你娘听见了,就会顺着歌声回来。”
谢明砚站在棚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歌声,心里像压着块冰。牧仁和王大叔刚从城外回来,带回个更让人揪心的消息:在盐井的废井里,挖出了七具骸骨,有蒙族的皮袍碎片,也有汉族的蓝布衫角,其中一具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桃核,是去年望胡坡的新桃结的。
“那老汉的儿子……怕是就在里面。”牧仁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左脸的月牙疤在阳光下泛着青白,“他去年说要攒钱给娃买匹小马,还让俺教他看马的法子……”
王大叔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斧头,是那天在货场找的,斧柄上缠着的红布条,是他孙子去年扎的桃花结。“这斧头是在盐商的柴房找到的,”他声音发颤,“上面的血……怕是那老汉儿子的。”
棚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张婶抱着小女儿冲出来,指着远处的官道哭:“是春桃商队的车!俺娘说过,商队能到江南,能帮俺找娃爹!”商队的伙计们跳下车,看见这场景,眼圈都红了——他们上周去江南,确实见着个被拐的妇人,怀里揣着块印桃花的糜子饼,说“俺男人叫张石头,在望胡城卖酥饼”。
“张婶,”春桃的丈夫走过来,声音难过得很,“俺们找到你男人了,他……他在码头扛活时,为了护着个被拐的蒙族娃,被打死了,临死前还攥着块你做的桃花酥……”
张婶手里的襁褓“啪”地掉在地上,小女儿吓得大哭,她却像没听见,只是呆呆地看着官道,嘴里反复念:“他说过,等收了糜子就回来的……他说过……”
风卷起地上的桃花瓣,贴在她的蓝布衫上,像点点血痕。谢明砚弯腰捡起襁褓,递给旁边的蒙族妇人,妇人接过时,指尖触到婴儿冰凉的小脚,突然抱紧了,用汉语说:“娃,不怕,以后俺就是你阿娘。”
(七)微光破寒
惊蛰那日,望胡坡的桃花冒了芽,嫩红的尖儿顶着层绒毛,像群怯生生的娃。被救的妇女孩子们在坡上栽桃树,每人手里拿着棵苗,苗根裹着的土里,掺了点从盐井废井挖来的黑土——牧仁说,“让这些冤魂看着,咱好好活着”。
张婶栽的那棵,苗上系着块狼头玉佩,是那个汉族小姑娘给的:“阿娘说,这能护着桃树长大。”她用蒙语数着埋土的次数,数到“五”时,大男孩跑过来,往坑里撒了把糜子种:“蒙族阿爷说,混着种,长得壮。”
谢明砚和周衡带着衙役,在周边搜了半个月,又捣毁了三个地下奴市,救回二十多口人,但还有更多的人,像掉进水里的石子,连点涟漪都没留下。他们在共学堂的墙上,画了幅大大的“寻亲图”,蒙汉双语写着失踪者的模样,旁边贴着他们留下的信物:半块桃花酥、一截狼毫笔、磨亮的桃核……
“先生,这是俺画的。”王大叔的小孙子举着张画,上面是个蒙族老汉牵着个娃,背景是望胡河,河上的船挂着“共”字旗。“俺阿爷说,画出来,他们就会回来。”
谢明砚接过画,贴在“寻亲图”的最上面。风从棚外吹进来,卷起画的边角,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像片沉默的森林。他往坡下望,牧仁正教被救的孩子们放马,那个汉族小姑娘骑在枣红马上,手里挥舞着蒙族阿婆织的红绸,绸子上绣的桃花在风里飞,像团跳动的火。
被救的蒙族妇人教孩子们唱草原的歌,汉族妇人教她们绣桃花结,歌声混着针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像在缝补那些破碎的日子。火塘里的柴换了新的,是望胡坡的桃枝,烧起来带着淡淡的香,熏得棚里的人眼眶发热。
谢明砚弯腰捡起块地上的桃核,上面的“共”字被摩挲得发亮,是上次王大叔的小孙子给的。他往土里埋时,指尖触到点暖意——那是无数双手焐过的温度。他知道,那些被铁链锁住的苦难,不会一夜消失,就像这望胡坡的冰,化得慢,但终究会化;而这些攥在一起的手,这些混着种的土地,这些漫过坡的歌声,会像春芽一样,顶开所有的寒。
远处的望胡河,冰彻底化了,绿盈盈的水泛着光,载着春桃商队的船,往江南去,船上的货箱里,除了丝绸和茶叶,还有一叠叠“寻亲图”,图的角落,画着朵小小的桃花,像颗不肯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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