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铜漏滴到辰时二刻。檐角铁马被晨风吹得叮咚作响。
刘妧指尖的玉扳指正碾着新颁《户律》修订条目的副本。竹简边缘尚带着墨香。\"女子承产许立户籍\"的朱批下,卫子夫连夜标注的各郡实施细则已用蝇头小楷写满空白处——南阳郡报来王阿莲已凭盐井产业自立户主,长安西市柳氏女织锦坊的税单上,赫然印着\"女户柳氏\"的花押。
\"公主,长公主在偏殿候着。\"贴身侍女绿萼将暖砚往案头推了推,\"手里还拎着尚方署新制的铜量器呢。太学的女学徒们在宫门外候着,说是要献'女户治产图',手里还捧着刻刀。\"
砚台里磨好的松烟墨泛起油光。刘妧想起三日前律例颁布时,陈阿娇在椒房殿拍着鎏金漆案的模样。
\"早该如此!\"母亲腕间的珍珠璎珞扫过竹简,玉簪子上的红宝石坠子晃出红光,\"昨儿你外祖母家的老嬷嬷从岭南回来,絮絮叨叨说了半夜——说番邦女子能独自驾着三桅船跑生意,咱们大汉的闺女凭啥只能围着灶台转?\"
她袖口晃出的赤金镶宝镯,与卫子夫前日送来的《女户税银月报》上的朱砂总计相映成趣。
霍去病披着晨霜踏入殿内。玄甲下摆还沾着城郊演武场的草屑。他惯常是这样风风火火的,环首刀穗子扫过屏风,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渔阳郡李氏的事办妥了!\"他将一卷系着红绸的竹简拍在案上,绸结上坠着枚磨得光滑的贝壳,\"那妇人拿了新户帖,在县城十字街开了家浆洗铺。你猜怎么着?昨儿她送进军营的百套衣甲,浆得比男儿家还笔挺!\"
他忽然压低声音,甲叶间漏出阵苦笑,\"不过右扶风有个亭长托人带信,说族里抢产的官司是少了,可有些男人扎堆在酒肆里骂街,说'婆娘掌家要骑到男人头上'呢。\"
窗外忽然传来环佩相击的细碎声响。卫子夫扶着侍女走来,素色襦裙上绣着的兰草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她身后小宫女捧的漆盒里,码着十二枚形制各异的女户印章——象牙印刻着饱满的粟米纹,黄铜印铸着挺拔的井架,最精巧的一枚是银质织梭钮,边缘还刻着细如蚊足的\"柳氏\"二字。
\"这是蜀郡李夫人托商队送来的。\"卫子夫指尖轻轻点着那枚银印,\"她说有了这印,新招的女匠人都敢把工钱存到自个儿户头了。\"
她展开的绢帛上,长安西市的地图被朱砂标得密密麻麻,柳氏织锦坊旁新添了三家绣庄,红点点得像撒在青绢上的朱砂痣。
巳时朝会刚开。公孙弘的象牙笏板便咚咚敲在青砖上,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公主可知,鲁郡有老儒生一怒之下烧了《春秋》注本!\"他身后的申公颤巍巍捧着卷焦黑的竹简,炭笔写的\"牝鸡司晨\"四字还残留在焦痕里,\"更荒唐的是,太学讲坛上竟有女弟子问能否参与经义策试,这...这成何体统!\"
\"公孙大人可知,西市的女户们凑钱建了座'织锦义学'?\"刘妧推过太学令的奏报,朱批里清晰写着\"女学徒所织锦缎已纳入少府贡品\",\"还有南阳郡报来,王阿莲用多缴的盐税修了座灌溉渠,如今渠边的桑田能多养两箔蚕。她们不是在乱纲纪,是在固国本。\"
陈阿娇忽然从偏殿转出来。十二幅帛画深衣的下摆扫过青砖,腰间玉带钩上悬着的鎏金算筹晃得老儒生眯起眼。
\"公孙大人府上的田租,不是靠您家儿媳算出的新丈量法,才没被佃户瞒报的?\"她忽然冷笑一声,玉簪子挑开厚重的门帘,\"前儿我还见您家夫人在西市卖新织的'凤穿牡丹'锦,怎么这会倒说起'妇人无外事'了?\"
话音未落,曲逆侯夫人抱着一叠账册走进来,朱红印信里赫然是女子花押。
\"这是我嫁入侯府时的陪嫁田产,如今由我亲自经管,每年缴的税比旁支男丁还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倔强,\"若按旧律,我死后这些田产都要归族里叔伯,我那三个女儿可怎么活?\"
卫子夫上前一步,将装订整齐的《女户陈情簿》捧到案中。首页便是渔阳李氏的血书,指印旁用歪扭的字迹写着:\"得田五十亩,小儿病愈,今岁可缴粟三石\"。
\"方才宫正司来报,\"她的声音轻却稳,像春日溪水淌过青石,\"去年各郡报的逃户数目,这个月已减了四成。那些曾抱着孩子跪在县衙前的妇人,如今能凭着户帖领回属于自己的桑田了。\"
展开的地图上,馆陶长公主封地的红点最密——那里的妇人竟已开始用竹筹记账,把每日的买卖明细刻在竹简上。
未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菱形光斑。刘妧望着案头新送来的《女户治产图》,图上用艳丽的彩绘描着妇人如何踩动织机、如何开凿盐井、如何拨动算筹,角落还画着个扎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尖把铜钱丢进陶罐。
\"去把尚方署的匠人叫来,\"她忽然对绿萼说,语气里带着笑意,\"让他们照着太学女学徒画的图样,铸一些刻着'女户'字样的铜量器,发到各郡的市舶司去。\"
陈阿娇立刻将一叠绣样摊在《治产图》旁。彩线绣出的不是寻常花鸟,而是女户主们的日常生活:有妇人跪在县衙前递交户帖,有姑娘在织机前仔细算账,还有白发老妪带着孙女在田间插种桑苗。
\"这是西市的绣娘们连夜赶制的,\"她指尖轻轻划过绣样上银线绣成的算筹,\"明儿就挂到各坊市的茶楼里去,让那些整天说'女子治产败门风'的人好好瞧瞧,到底是败门风,还是兴家道。\"
卫子夫则捧来一本皮面账本,封皮上用金字写着\"大汉女户岁入总册\"。翻开第一页,馆陶长公主名下的织锦坊赫然列在首位,其下是南阳盐井、长安绣庄,还有渔阳新起的浆洗铺,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墨迹里透着股鲜活的生气。
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太学的女学徒们捧着刻刀和竹简进来了,领头的姑娘指尖还带着新伤,却笑得眉眼弯弯:\"公主,我们刻了些'女户励志简',想分给各郡县的孤女们。\"
竹简上刻着的不是圣贤经义,而是王阿莲、柳氏女这些女户主的故事,字里行间还描着细巧的粟米纹。
酉时的宫宴摆在偏殿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陈阿娇亲自给卫子夫布了块蜜渍桑葚,忽然指着窗外说:\"你瞧,那是平阳侯家的儿媳,今儿特意穿了自个儿染的苏木红裙,说是要庆祝浆洗铺接了北军的大单子。\"
卫子夫用银匙轻轻搅着案上的杏仁酪,忽然轻声道:\"我让少府的属官算过,单是长安城里的女户,今年缴的税就够买三万石军粮。若天下女子都能凭本事立户,大汉的仓廪怕是要堆不下了。\"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右扶风送来急报,说有位县丞按照新律判处了女子承产案,当地百姓竟自发凑钱给县衙送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
刘妧轻轻摸着案头新颁的户帖样章,想起早上霍去病带来的李氏——那妇人递来的浆洗铺账单上,工价栏里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女工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去传廷尉府的律博士们,\"她忽然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就说我想听听,他们琢磨的'女子入仕考课条例',可有眉目了。\"
\"这事娘早就让你外祖母家的人盯着呢!\"陈阿娇立刻接话,手腕上的珍珠璎珞蹭过刘妧的手背,温热得像春日阳光,\"昨儿我还看见太学的女学徒们聚在一块儿看《九章算术》,叽叽喳喳说着想考算学博士呢。\"
卫子夫则捧来一卷新抄的《女诫》——不是班昭的旧作,而是她让人重新编撰的,里面记载的是王阿莲如何治理盐井、柳氏女如何打理账册,最后一页还留着大片空白,显然是预备记下更多女子的故事。
殿外的铁马在晚风中叮咚作响,混着远处市井传来的织机声、算盘声,还有妇人教导女儿\"好好学算账,将来咱也立个女户\"的笑语。
刘妧望着案头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起父亲遗诏里\"道法自然,治随世易\"的字样——这大汉的天下,终究要让宫里宫外的女子,都能凭着一双巧手,在户籍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此刻的长安西市,卖绣绷的张婆正把一本崭新的算筹簿塞进孙女手里:\"拿着,往后咱自家记账要用。\"
旁边买丝线的新妇听见了,低头看了看怀里揣着的女户帖,发间的银簪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像落在人间的星星,照亮了新翻开的账册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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