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会试在即,金陵城内外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微妙起来。
数千名从北方各州府赶来的举子汇聚京城,他们或三五成群,于酒楼茶肆高谈阔论,针砭时弊;或闭门苦读,于青灯古卷中做着最后的冲刺。
鹿鸣苑的生意愈发兴隆,这里不仅成了权贵们的销金窟,更成了消息灵通之士探听虚实、交流信息的首选之地。
陈锋却在这最热闹的时候,选择了沉寂。他婉拒了所有宴请,将鹿鸣苑的日常事务全权交给了谢云娘和钱多多,自己则一头扎进了镇北侯府的书房,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这日午后,他备上了一坛特供的“流霞”,换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独自一人,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吏部侍郎陆明轩的府邸。
陆府门前并无石狮镇宅,也无朱漆大门,只是一座寻常的青砖小院,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透着一股子文人的清雅与内敛。
陈锋递上名帖,门房认得他,不敢怠慢,飞奔入内通报。
不多时,陆明轩亲自迎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常服,见到陈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你这小子,还知道来看我这个老头子。进来吧。”
两人来到书房,陆明轩屏退了下人,亲自为陈锋沏茶。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遇到什么难题了?”陆明轩呷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陈锋恭敬地将那坛“流霞”放在桌上,苦笑道:“陆大人明鉴。晚辈此来,正是为了秋闱之事,心中有些疑虑,想请大人指点迷津。”
“你这‘流霞’,如今在京中可是一瓶难求啊。”陆明轩呷了口茶,笑着打趣道,“连圣上都尝过了,赞不绝口。你小子,真是个鬼才。”
陈锋恭敬道:“些许小道,让陆大人见笑了。今日前来,实是为几日后的秋闱会试,心中有些疑虑,想请大人指点迷津。”
陆明轩放下茶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谈论经义文章,而是直指核心:“科举,从来不只是文章的比拼。它考的是学问,更是人情世故,是为官之道。你想问的,是主考官郑玄吧?”
陈锋点头:“正是。听闻郑大人为人方正,判卷严苛,小子心中没底。”
“方正?严苛?”陆明轩冷笑一声,“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在我看来,郑玄此人,就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但你别小看这块石头,它所处的位置,很关键。”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茶水,画了一个圈。
“刚直廉明者,朝中并非独他一人。他能坐稳国子监祭酒之位,更在于他深知‘立身之本’。”
“他的‘古板’,他的‘至孝’,便是他在这纷繁朝局中,为自己竖起的、最坚固的两面盾牌。任何试图从‘孝’字上做文章,以求取巧的举动,在他眼中,非但不是‘诚’,反而是‘机巧乱政’!是对他立身之本的亵渎!此举,只会引来他十倍的反感和厌恶。”
他顿了顿,看着陈锋:“你可知,郑玄已主持过两次会试?知道其至孝之名,并试图以此迎合的学子,每次都不在少数。结果呢?一两个或许还能因其‘真情流露’而博得一丝同情分,但多了呢?便成了下乘的投机,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反感!”
陈锋听得心中一凛,暗道好险。自己原本还真存了从“孝”字上做文章的心思,幸好来问了陆明轩,否则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你想靠‘投其所好’来取悦郑玄,此路不通。”陆明轩继续道,“但你也不能完全不顾他的喜好。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
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人:“你可知,此次会试的副主考,是何人?”
“晚辈不知。”
“是翰林院的张柬之,张学士。”陆明轩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此人,在翰林院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为人温和,与世无争,看似无足轻重。但你可知,他是陛下当年潜邸时的伴读。”
“他是陛下安插在科场中的一只‘眼睛’,一个‘平衡手’。专门负责发掘那些可能会被郑玄这种‘铁面’一棒子打死的‘偏才’、‘怪才’。”
“郑玄是主考,他看的是你的‘骨’!文章是否有根骨,是否站得稳儒家正统!在他面前,奇谈怪论是取死之道。”
“张柬之是副主考,他看的是你的‘用’!策论是否切实可行,是否空谈误国!至于圣上……”陆明轩指了指天,“他老人家看的是你的‘心’!是忠君体国,还是结党营私!”
陈锋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的文章,既要让郑玄挑不出错处,又要让张柬之看出你的不凡。”陆明轩给出了他的核心建议,“科场之上,取胜之道,可分三等。下策求奇,剑走偏锋,此乃赌徒行径,九死一生;中策合规,四平八稳,或可得一进士,却难入三甲;上策,则是‘养望’。”
“养望?”
“不错。你的文章,首先要‘根正苗红’,立论必须完全符合朝廷大政,符合陛下心意,绝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这是根基,是底线。”
“在此基础上,你可以适当地展现一些‘经世致用’的见解,但要点到即止,藏锋于钝。既要让张柬之这样的‘识货人’能看出你的真才实学,又不能写得太过张扬,让郑玄觉得你是在炫技,觉得刺眼。”
陆明轩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院中的一株老槐树,悠悠道:“陈锋,你要记住,你的会试文章,首先是写给龙椅上那位看的,其次,才是给郑玄和张柬之看的。你要让陛下觉得你这个人,少年成名却不轻狂,有才华却不张扬,稳重,踏实,可用。这,比你在文章中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观点,重要一百倍。”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陈锋豁然开朗。
他对着陆明轩,深深一揖:“晚辈,受教了。”
从陆府出来,陈锋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城西的长安书院。
秋日的书院,更显清幽。徐文远正在自己静养的庭院里,晒着太阳,闭目养神。赵景行和裴宽侍立在侧,为他轻轻捶腿。
见到陈锋前来,徐文远睁开眼,露出慈和的笑容:“你这小子,真是个大忙人。鹿鸣苑开业至今,老夫都未曾见你一面。”
陈锋连忙告罪,徐文远摆摆手:“坐。你来得正好,景行方才论及《孟子》‘民贵君轻’之旨,颇有见地。你且听听,有何见解?”
陈锋依言坐下,静听赵景行阐述。赵景行引经据典,论证“民为邦本”,强调君王当以仁政安民,方能国祚长久。其言辞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确显功底。
赵景行说完,目光投向陈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战意味:“陈兄以为如何?”
陈锋沉吟片刻,开口道:“景行兄所言,深得孟子精义,民本思想,确为治国根基。然锋以为,此论在当下,或可更进一步。”
“‘民贵君轻’,非止于君王仁爱之心,更在于制度之保障。若民之生计,全系于君王一念之仁,则仁政兴,百姓安;若君王昏聩,则百姓苦。此非长久之计。”
“晚生以为,当效法古人‘藏富于民’之策,轻徭薄赋,鼓励工商,使民有恒产,有恒心。更需建立法度,约束官吏,使民之权益,不为豪强所夺。唯有如此,民本之基方固,国家之基方稳。此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渔,更需护其渔场’。”
徐文远眼中却爆发出激赏的光芒,他拍掌赞道:“好一个‘授人以渔,更需护其渔场’!锋儿此论,切中时弊,直指根本!将虚悬的仁心,落到了实实在在的治政之上!妙!大妙!”
裴宽更是听得两眼放光,看向陈锋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徐文远感慨道:“如今科场文章,多流于空疏浮泛,只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却失了思想之魂!”
陈锋连忙将陆明轩的指点,以及自己的困惑,一并向徐文远请教。
徐文远听完,没有像陆明轩那样分析人事,而是从文章的根本“立意”出发。
“郑玄此人,老夫也略有耳闻。他之所以古板,之所以厌恶华丽辞藻,正是因为当今科场,文风浮夸,空疏无物之风,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徐文远有些痛心疾首:“多少举子,将心思都花在了雕琢字句、堆砌典故之上,写出的文章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言之无物,空洞浮泛!此等文章,于国何益?于民何利?郑玄的‘古板’,正是对这种浮夸文风的一种反拨,一种矫枉过正!”
“所以,你想折服他,靠辞藻,靠机巧,都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堂堂正正之师,以无可辩驳之理,让他无话可说,让他不得不服!”
徐文远看着陈锋,眼神灼灼:“为文者,当有风骨!你的文章,立论必须高远!要跳出就事论事的窠臼!”
他信手拈来,以历代名篇为例,为陈锋讲解如何将宏大的家国情怀,融入到具体的策论之中,做到“大处着眼,小处落笔”。
“郑玄厌恶的是‘空谈’,而非‘高论’。你的策论,必须要有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案,哪怕只是一个思路,一个方向,也要言之有物,落地有声!如此,方能称之为‘经世致用’之学!”
一旁的赵景行听着,忍不住插话道:“老师,陈兄。学生以为,为文固然要言之有物,但策论终究是文章,若无文采斐然,辞藻华美,恐难入考官法眼。过分质朴,是否会失于粗陋?”
陈锋闻言,拱手道:“赵兄此言差矣。文章之美,在风骨,不在皮毛。正如美人,其美在神韵气质,而非涂脂抹粉。一篇好的策论,其逻辑之严密,见解之深刻,便是其最美的‘文采’。若思想内核孱弱,纵使辞藻再华丽,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两人就“文”与“质”的关系,展开了一场简短而精彩的辩论。最终,赵景行虽未完全信服,但看向陈锋的眼神中,轻视已荡然无存,转为凝重与郑重。
而裴宽,则全程化身为陈锋的“小迷弟”,听得是两眼放光,对陈锋的见解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锋在长安书院盘桓至下午,才告辞离去。他心中已对如何应对郑玄,有了更清晰的脉络。
回到镇北侯府清竹苑的书房,陈锋并未立刻铺纸研墨。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在正中写下一个大大的“孝”字。
徐文远与陆明轩的指点,让他对文章本身有了十足把握。但为保万无一失,他决定祭出那支早已准备好的“奇兵”——郑玄那位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风雨阁的情报极为详尽:郑老夫人年过八旬,双目失明多年,且因长期卧床,饱受褥疮之苦,加之食欲不振,身体极为虚弱。
陈锋闭目沉思,调动着前世的知识储备。他铺开纸,开始写方子。
他写得很仔细,将药材的配比、制法、用法、禁忌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方子,在此时此地,无异于降维打击。尤其是紫草油对褥疮的疗效,远超当下常用的金疮药。
写罢,他唤来林月颜,将方子交给她,低声嘱咐:“月颜,此事需你亲自去办……“
……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秦淮河畔的喧嚣再次被点燃。鹿鸣苑门前,车马如织,宾客盈门,一派繁华景象。
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一队衣甲鲜明的东宫仪仗,簇拥着一位身着大红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在万众瞩目之下,停在了鹿鸣苑门口。
周围的喧嚣声,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队不速之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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