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帝纪?德佑遗录》载:“成武三年春,德佑帝萧桓自瓦剌归,居南宫,虽尊为太上皇帝,实被软禁。时太保谢渊德胜门大捷,威望日隆,总领朝政,萧桓夜不能寐,常抚旧御笔叹曰:‘救吴者,谢某也;制我者,亦谢某乎?’ 尝密令旧臣窥谢渊意,得报‘渊唯重国事,不问私怨’,仍未安。其夜思之切,凡五起五卧,书《忧思赋》藏于枕下,述‘功高盖主之忌、失位之悲、余生之惧’,足见其心之复杂。”
此夜思之事,非仅 “失位之愁”,实为 “皇权博弈、自我认知、历史定位” 的内心鏖战 —— 谢渊的 “忠” 与 “威”,成其恐惧之源;自身的 “过” 与 “失”,成其悔恨之根;萧栎的 “容” 与 “防”,成其不安之由。今唯以萧桓视角,述其南宫一夜的心路起伏,不涉旁支,专写其与自我、与谢渊、与皇权的无声博弈。
南宫灯烬影凄然,旧剑蒙尘袖独寒。
胡尘曾覆龙旗暗,德胜今传捷报喧。
怕说谢郎名已颤,愁看霜月夜难安。
残碑犹记当年事,谁问故君身自宽?
南宫的窗纸破了个洞,夜风裹着残雪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孤灯忽明忽暗。萧桓披着半旧的貂裘,坐在冰冷的木案前,指尖摩挲着一支褪色的狼毫 —— 这是他做皇帝时常用的御笔,笔杆上 “元兴帝御赐” 的篆字已模糊不清,却仍能勾起他心底最痛的回忆。
窗外传来玄夜卫巡逻的脚步声,“踏踏” 作响,像踩在他的心上。自瓦剌归来,他便被安置在这南宫,名为太上皇帝,实则与囚徒无异:宫门有卫兵看守,出入需禀明萧栎,连旧日的亲信大臣,也只敢在远处遥遥拱手,不敢靠近。而这一切的转折点,都绕不开一个名字 —— 谢渊。
“谢太保又胜了……” 隔壁传来老太监压低的议论声,“德胜门尸积如山,瓦剌可汗连夜退兵,陛下要加他为少保,总领九边军务呢!” 萧桓的手猛地收紧,狼毫的笔杆硌得指节生疼。他想起三年前,自己不听谢渊劝谏,执意亲征瓦剌,结果兵败被俘,祖宗基业险些毁于一旦;而正是这个被他斥为 “迂腐” 的谢渊,在京师危亡之际挺身而出,拥立萧栎,整军备战,硬生生守住了德胜门,救了大吴。
烛花 “啪” 地爆了一声,溅在案上的旧奏折上 —— 那是他亲征前,谢渊递上的《谏亲征疏》,上面 “瓦剌势强,宜固守待援,不可轻出” 的字迹力透纸背,而他当时只扫了一眼,便扔在一旁,还怒斥谢渊 “阻朕建功”。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当时听了他的话,怎会有今日之辱?” 萧桓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起身走到墙边,看着挂在那里的《大吴疆域图》—— 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亲征路线,像一道耻辱的伤疤。而德胜门的位置,被萧栎用朱笔重重标注,旁注 “谢渊死战处”,那朱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想起被俘后的日子:瓦剌可汗的羞辱,部落首领的嘲讽,还有听到京师危急时的彻夜难眠。那时他以为,大吴必亡,自己也终将客死异乡,可谢渊却创造了奇迹。他该感激谢渊吗?当然该 —— 谢渊救的不仅是大吴,更是他萧氏祖宗的陵寝,是他这个 “亡国之君” 的颜面。可他又怕谢渊 —— 怕这个功高盖主的臣子,会不会像历史上的霍光、曹操那样,操控皇权,甚至对自己这个废帝下手?
门 “吱呀” 一声开了,老太监端着一碗热粥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太上皇帝,趁热吃点吧,这是御膳房特意送来的,说是谢太保吩咐的,要给您补身子。” 萧桓的身体猛地一僵,抓住老太监的手腕:“他还说什么了?” 老太监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扎:“没…… 没说别的,就说让您保重身体,国事有他在,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 萧桓松开手,冷笑一声,“他是怕我操心,还是怕我碍事?”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 —— 那里灯火通明,想必萧栎正在和谢渊商议朝政,而自己这个真正的 “先帝”,却只能在这冷宫里喝着 “谢太保吩咐的” 热粥。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李嵩因通敌被贬,其党羽被谢渊连根拔起,诏狱里塞满了旧臣;而谢渊举荐的官员,遍布六部九卿,连玄夜卫指挥使周显,都对他言听计从。“权倾朝野啊……” 萧桓的心跳越来越快,他仿佛看到谢渊穿着绯色官袍,站在奉天殿上,接受百官朝拜,而萧栎像个傀儡一样坐在龙椅上。那他萧桓呢?会不会被谢渊以 “勾结旧党” 为由,打入诏狱,甚至赐一杯毒酒?
他回到案前,翻出枕头下的《忧思赋》草稿,上面写着 “功高则震主,权盛则欺君”,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他想撕了这草稿,却又舍不得 —— 这是他唯一能倾诉的方式。他想起谢渊的为人:刚正不阿,不贪财,不好色,一心只扑在国事上,当年自己宠信的宦官专权,谢渊多次弹劾,哪怕被自己贬斥,也从未改口。这样的人,会是乱臣贼子吗?
可再忠直的人,也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啊。萧桓又想起元兴帝的故事:当年元兴帝起兵靖难,也是打着 “清君侧” 的旗号,可最后还不是废了吴哀帝,自己做了皇帝?谢渊现在手握兵权,掌控朝政,若有一天他想更进一步,萧栎能拦得住吗?而自己这个 “废帝”,会不会成为他登基路上的绊脚石,被一脚踢开?
“太上皇帝,玄夜卫指挥使周显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萧桓的脸色瞬间惨白 —— 谢渊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吗?他强作镇定,说:“让他进来。” 周显走进来,躬身行礼,递上一份奏折:“回太上皇帝,这是谢太保让臣送来的,他说您曾亲征瓦剌,熟悉漠北地形,想请您看看这份《边防守备策》,提提意见。”
萧桓接过奏折,手指颤抖着翻开 —— 上面是谢渊亲笔写的边防守略,详细标注了漠北的山川、隘口、瓦剌的布防,每一条都切中要害,而空白处留着让他批注的地方。他抬起头,看着周显:“他…… 他真的让我提意见?” 周显点头:“谢太保说,太上皇帝熟悉漠北,若能指点一二,边防必能更稳固。他还说,您是大吴的先帝,为国家出力,是分内之事。”
萧桓的眼眶突然发热,他强忍着泪水,问:“他就不怕我在奏折里做手脚,泄露军情?” 周显笑了笑:“谢太保说,您是萧氏子孙,不会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萧桓心中的死结 —— 是啊,他是萧氏子孙,谢渊也是大吴的臣子,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大吴的江山稳固。
可他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完全消散。他想起萧栎的态度:萧栎虽然软禁了他,却从未亏待他,衣食无忧,逢年过节还会来看他,可也从未提过让他复出的事。这是萧栎的意思,还是谢渊的意思?如果是谢渊的意思,那他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防止自己争夺皇权?
周显走后,萧桓坐在案前,对着谢渊的《边防守备策》,迟迟没有下笔。他想提些有价值的意见,证明自己还有用,不是废人;可又怕自己提的意见太好,让谢渊更看不起自己 —— 连边防守略都要问一个败军之将,这不是讽刺吗?
他想起自己亲征时的得意洋洋,以为凭借大吴的兵力,必能横扫瓦剌,可结果却是一败涂地。而谢渊没有亲征过,却能写出如此详实的策论,可见其用心之深,能力之强。“朕不如他啊……” 萧桓叹了口气,第一次承认自己在治国用兵上,远不如谢渊。
可承认不如,不代表甘心。他还是想回到那个位置,想重新掌握权力,想证明自己不是昏君。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 这是永熙帝赐给他的,上面刻着 “勤政爱民” 四个字。当年他也曾想做个好皇帝,可后来却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宠信奸佞,疏远忠良。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听谢渊的话,做个守成之君。
窗外的天快亮了,残雪停了,露出淡淡的鱼肚白。萧桓终于拿起笔,在《边防守备策》的空白处写下批注:“漠北多风沙,火器需注意防潮;瓦剌骑兵机动性强,宜在隘口设伏,断其粮道。” 这些都是他亲征时总结的教训,虽然是失败的教训,却也弥足珍贵。
写完后,他让老太监把奏折送回去,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望着东方的日出。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中的阴霾。他知道,谢渊现在不会害他,甚至还会尊重他,但这尊重是建立在他 “安分守己” 的基础上。如果他敢有一丝夺权的念头,谢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收拾他。
他想起历史上的废帝们:有的被软禁至死,有的被秘密杀害,有的则苟延残喘,活成了别人的笑柄。他不想做那样的人,可他又无力改变现状。他只能寄希望于谢渊的忠直,寄希望于萧栎的念旧,寄希望于自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老太监匆匆跑进来,兴奋地说:“太上皇帝,谢太保派人来了,说您的批注非常好,陛下已经下旨,让边防将士按您的意见调整布防,还说要给您加赏!” 萧桓的心中涌起一丝欣慰,却又很快被不安取代 —— 这赏是真心的,还是为了安抚他?如果他哪天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会有这样的 “赏” 吗?
他摆了摆手:“知道了,赏就不必了,让他们把心思用在边防上吧。” 老太监愣了愣,还是躬身退了下去。萧桓走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这棵树是他做太子时亲手栽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却也挡不住南宫的冷清。
他想起自己做皇帝时的荣光:奉天殿上的山呼万岁,出巡时的前呼后拥,百官的阿谀奉承。可那些荣光,都随着他的兵败被俘,烟消云散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废帝,一个需要靠谢渊 “恩赐” 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
中午时分,萧栎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晚上要来看他,陪他吃饭。萧桓的心中五味杂陈 —— 萧栎是他的弟弟,却也是取代他的皇帝;他既想见到萧栎,又怕见到萧栎,怕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同情,看到怜悯,甚至看到戒备。
他让老太监收拾屋子,把旧御笔、旧奏折都收起来,换上新的桌布,摆上水果点心。他想在萧栎面前表现得从容一些,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怨恨,没有野心,只想安度余生。可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连茶杯都差点打翻。
他想起谢渊和萧栎的关系:一个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皇帝,他们君臣同心,把大吴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自己这个 “先帝”,却像个多余的人。他甚至有些嫉妒萧栎,嫉妒他能拥有谢渊这样的臣子,嫉妒他能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龙椅上。
夜幕降临,萧栎如约而至,还带来了谢渊。萧桓的心跳瞬间加速,他强作镇定,起身迎接。谢渊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臣谢渊,参见太上皇帝。” 萧桓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 是感谢他救了大吴,还是质问他为什么不帮自己复位?
饭桌上,萧栎谈起边防的情况,谢渊时不时补充几句,两人配合默契。萧桓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吃饭。突然,萧栎说:“皇兄,谢太保说您熟悉漠北,不如以后就帮着参谋边防事务,也算是为国家出力。” 萧桓猛地抬起头,看着谢渊,谢渊点了点头:“臣以为,太上皇帝的经验,对边防大有裨益。”
萧桓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他归来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有价值,不是一个废人。他看着谢渊,真诚地说:“多谢太保,朕一定尽力。” 谢渊笑了笑:“这是太上皇帝分内之事,何谈多谢。”
饭后,萧栎和谢渊走了,南宫又恢复了冷清。萧桓坐在案前,看着窗外的月光,心中的不安终于消散了大半。他知道,谢渊不会害他,萧栎也不会亏待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帮着打理边防,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可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丝不甘。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喃喃自语:“若有来生,朕一定做个好皇帝,再也不会不听忠言了。”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悲凉,也带着一丝希望。
片尾
南宫的月光渐渐西斜,萧桓躺在床上,终于睡着了,脸上带着久违的平静。案上的《边防守备策》还摊开着,上面的批注清晰可见;枕头下的《忧思赋》草稿,被他折好,藏了起来 —— 他不再需要用这种方式倾诉了。
窗外的玄夜卫还在巡逻,脚步声依旧,但萧桓不再觉得刺耳,反而觉得安心 —— 这脚步声,代表着大吴的安稳,代表着他的安全。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奉天殿,坐在龙椅上,听谢渊奏报边防的捷报,百官山呼万岁,而他终于做了一个好皇帝。
可惜,这只是一个梦。醒来后,他还是那个被软禁在南宫的太上皇帝,还是要靠谢渊和萧栎的宽容,才能活下去。但他不再恐惧,不再焦虑,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价值,还能为大吴出力,还能对得起萧氏的祖宗。
卷尾语
萧桓南宫夜思一夜,非仅 “失位之悲”,实为 “自我救赎、权力认知、历史定位” 的内心蜕变。从对谢渊的恐惧与感激交织,到对自身价值的怀疑与肯定;从对皇权的渴望与无奈,到对余生的不安与希望,萧桓之心路,映照着废帝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妥协。
此夜思之事,有三重历史意义:
其一,显 “忠直之臣” 的底线 —— 谢渊虽权倾朝野,却始终坚守 “忠君爱国” 的底线,尊重废帝,利用其经验而非打压,为后世权臣树立 “权不越界” 的典范;
其二,显 “废帝” 的生存智慧 —— 萧桓从恐惧不安到接受现实,利用自身经验寻找价值,为后世废帝提供 “安分守己、曲线报国” 的生存样本
;其三,显 “皇权博弈” 的温情面 —— 萧栎与谢渊未对废帝赶尽杀绝,反而给予尊重与机会,打破 “皇权必残杀” 的刻板印象,体现大吴政治的成熟。
然皇权的阴影仍未消散:萧桓虽暂时安于现状,却未完全放弃权力欲,其内心的不甘为日后的 “南宫复辟” 埋下伏笔;谢渊虽忠直,却也因功高盖主,为日后的命运埋下隐患。但此夜的萧桓,已完成了内心的和解 —— 与谢渊和解,与萧栎和解,更与那个 “昏庸” 的自己和解。
南宫夜思,终将成为萧桓人生的转折点,也成为大吴皇权史上的一段特殊记忆。它告诉后世:权力可以夺,帝位可以换,但人心的复杂、忠诚的底线、自我的救赎,永远是历史最鲜活的注脚。而谢渊的 “忠” 与萧桓的 “悟”,共同谱写了大吴中兴路上,一段关于宽容与和解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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