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小站的灯光，在无垠的白色荒原上，像一粒微弱却固执的萤火。安娜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拄着粗糙的冰镐，每一步都在深雪中留下蹒跚而深刻的印记，向着那点微光艰难跋涉。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她唯一暴露在外的脸颊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
站点的轮廓逐渐清晰——几栋低矮的、被积雪半埋的预制板房，一个竖着歪斜无线电天线的杆子，旁边停着一辆履带式雪地车，车身上喷涂着模糊的“格陵兰地质勘探”字样。这里更像一个季节性的前沿观察点，而非永久定居点。
犬吠声越来越清晰。一条被铁链拴在房檐下的哈士奇警惕地竖着耳朵，冲着安娜的方向狂吠。
预制板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厚重防寒服、戴着眼镜、看起来像研究人员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他看到雪地中踉跄走来的安娜，明显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震惊和困惑的表情。
“上帝！你从哪来的？！”他惊呼着，快步冲了出来，靴子陷在深雪里，艰难地跑到安娜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他的英语带着丹麦口音。
“意…意外…船…”安娜的声音冻得发僵，语无伦次，刻意维持着惊慌失措的幸存者形象，“求救…无线电…”
“好了好了，别说话，先进来！你需要 warmth（温暖）和医生！”研究员搀扶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弄进了最近的那栋房子。
屋内比外面暖和得多，充斥着咖啡、旧书本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气味。空间不大，摆着几张简易床、办公桌、仪器和一台嗡嗡作响的柴油发电机。另一个年轻些的研究员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打什么，看到安娜也被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
“汉斯！快去拿急救包和热毯！再热些汤！”扶着安娜的研究员对同伴喊道。
被称为汉斯的年轻人连忙点头，翻箱倒柜。
安娜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厚毛皮的椅子上，厚厚的毯子裹了上来，一杯冒着滚烫热气的速溶汤塞到她手里。她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年长的研究员——他自我介绍叫埃里克——蹲下身，小心地检查安娜右腿的伤势。看到那简陋却专业的固定和依旧渗血的伤口，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这需要立刻处理！感染很危险！”他语气严肃，“我们这里只有基础的药品。你必须尽快去伊卢利萨特或者哥本哈根的大医院！”他站起身，走向那台老旧的无线电设备，“我立刻呼叫救援！最近的巡逻直升机过来也要几个小时…”
“不！”安娜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尖锐，“不能…不能叫官方！”
埃里克和正在准备药品的汉斯都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
安娜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暴露在官方记录里！卡尔森和“组织”的力量无孔不入，一旦她的名字出现在任何救援记录上，追杀会立刻接踵而至！
“我…我是偷渡的…”她垂下眼，编造着谎言，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恐惧和羞愧，“不能被发现…求你们…私下帮我联系…联系我在特罗姆瑟的…叔叔…他会付钱…他会安排…”她报出了‘裁缝’留给她的一个紧急联络号码（希望它还能用），并隐晦地表示愿意支付巨额酬金。
埃里克和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在格陵兰这种偏远之地，遇到各种奇怪的避难者和秘密并不算太稀奇。巨额酬金显然具有说服力。犹豫了片刻，埃里克点了点头。
“好吧…我们可以试试用卫星电话帮你联系…但你的腿…”
“先处理伤口…求你们…”安娜哀求道。
汉斯拿来了急救包。埃里克显然有一些医疗经验，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安娜腿上简陋的固定和包扎，清理伤口，重新上药，用他们这里最好的夹板和绷带进行固定。过程依旧痛苦，但比托克老人的原始处理要好得多。
在此期间，安娜状似无意地打量着这个站点。简陋，但设备齐全。那台连着卫星天线的电脑…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伤口处理完毕，埃里克尝试用加密卫星电话拨打安娜提供的号码。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通了，但对方没有说话，只有沉默的电流声。
埃里克看了安娜一眼，按下了免提键。
安娜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裁缝’教过的暗语，快速而低声地说道：“北极光…在冰原下闪烁…渔夫需要新的网…”（暗示极地发现异常，需要新的撤离方案和身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器处理、冰冷电子音响起：“位置。状态。货物。”
安娜报出了小站的大致坐标和自己的伤势，并强调：“货物…部分浸水…但关键标签…还在。”（指自己受伤但核心记忆和数据还在）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等待。清理船…二十四小时内抵达。保持静默。销毁痕迹。”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没有任何废话。
埃里克和汉斯面面相觑，显然觉得这通电话诡异至极，但巨额酬金的承诺让他们选择了沉默。
“谢谢…谢谢你们…”安娜虚弱地道谢，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裁缝’的网络还在运作，但二十四小时…太长了！变数太多！
她必须利用这段时间！
机会很快来了。汉斯需要外出检查气象设备并喂养雪橇犬。埃里克则忙于整理之前的地质勘探数据，不时在电脑上敲打。
安娜借口需要休息，被扶到一张离电脑不远的床铺上。她蜷缩在毯子里，假装昏睡，眼睛却眯成一条缝，紧紧盯着埃里克的电脑屏幕和他放置加密U盘的习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天色渐暗，只有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
终于，埃里克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我去看看汉斯需不需要帮忙，顺便给发电机加油。你好好休息。”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穿上防寒服，推门走了出去。
机会！
安娜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她猛地掀开毯子，不顾右腿撕裂般的剧痛，几乎是滚到了电脑桌前！电脑屏幕还亮着，处于锁屏状态。
密码！她需要密码！
她快速扫视桌面——埃里克的工作笔记摊开着，上面有一些日期和编号。她尝试了几个可能的组合——名字缩写+日期，站点编号+日期…错误！
时间紧迫！她注意到键盘旁边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串看似随机的数字和字母，旁边画着一个简单的小雪橇犬图案。
灵光一闪！她输入了那串字符——成功了！
桌面解锁！她迅速插入那个从‘裁缝’给的装备里找到的、伪装成普通U盘的加密存储器。屏幕弹出一个极其简洁的界面，只有一个文件传输图标和一个红色的“焚毁”按钮。
她将U盘里早已准备好的、经过多重加密和伪装的“包裹”拖入传输区——里面包含了尤里笔记本的关键摘要、卡尔森的资金流水截图、“海鬣狗”平台的数据碎片、以及…她刚刚在兽皮上记录下的、关于冰层下异常震动的坐标和频率！
这些信息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混杂在海量的、无关紧要的虚假气象和地质数据中，将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一次性的卫星中继节点，发送到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裁缝’设定的最终邮箱。
进度条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卫星信号在这里很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犬吠声！埃里克和汉斯回来了！
安娜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飞快地拔出U盘，关闭传输界面（希望后台传输能完成），清除浏览器历史记录，然后挣扎着想要爬回床铺！
但太迟了！
门被推开，埃里克和汉斯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电脑前、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的安娜！
空气瞬间凝固！
埃里克脸上的友善瞬间消失，被震惊和愤怒取代！“你在干什么？！”他一个箭步冲上来，猛地推开安娜，检查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锁屏界面。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怀疑已经无法掩饰。他猛地抓住安娜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想看看新闻…”安娜徒劳地挣扎着，编造着拙劣的借口。
汉斯也警惕地堵在了门口。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时刻——
“嗡…嗡…”
一阵极其低沉的、并非来自发电机也不是风雪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脚下深处传来！非常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规律性！
安娜手腕内侧的印记再次传来熟悉的灼热感！
埃里克和汉斯的动作也猛地顿住了！他们显然也听到了！两人脸上同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又来了…”汉斯下意识地低声嘟囔，“这几天…越来越频繁…”
埃里克猛地转头瞪了他一眼，汉斯立刻闭嘴，但眼中的恐惧无法掩饰。
他们知道！他们早就察觉到了冰层下的异常！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隐瞒或忽视！
这一刻的发现，比安娜擅自使用电脑更让埃里克震惊和…恐慌！他死死盯着安娜，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复杂：“你…你知道什么？那声音…跟你有关？！”
就在这时！
“呜——呜——呜——！！！”
站点那台老旧的、几乎从未响过的防空警报器，竟然凄厉地、毫无征兆地嘶鸣起来！声音刺破了寂静的冰原夜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惊呆了！
“怎么回事？！谁触发的警报？！”埃里克惊骇地望向窗外。
汉斯扑到无线电设备前，试图呼叫查询，但耳机里只有刺耳的杂音和干扰！“信号被屏蔽了！所有频道！”
几乎同时！
“轰——！！！”
一声巨大的、沉闷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冰面微微一震！方向…正是之前托克老人指给安娜看的、那些补给船残骸散落的区域！
有人在销毁痕迹！用最彻底的方式！
“该死！”埃里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他不再理会安娜，猛地扑到电脑前，疯狂地开始操作，似乎想要删除什么数据！“快！汉斯！销毁所有近期数据！尤其是声呐和地震波记录！快！”
但已经太晚了。
窗外，雪地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两道刺目的雪亮灯柱如同利剑般撕裂黑暗，稳稳地停在了站点小屋门外！
不是救援直升机。是雪地车。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出现在这里的雪地车…绝非善意！
车门打开。四个穿着全白色极端环境作战服、戴着覆面头盔、手持加装消音器的突击步枪的身影，如同雪地幽灵般迅捷地跳下车，呈战术队形散开，瞬间包围了小屋！
他们的动作专业、冷酷、高效，没有任何多余声响。头盔上的夜视仪和战术手电发出幽绿的光芒，锁定了小屋的门窗。
“‘组织’的清理队…”安娜的心沉到了冰点，绝望如同冰水般蔓延全身。他们的行动太快了！远超‘裁缝’承诺的二十四小时！
埃里克和汉斯也看到了窗外的一幕，瞬间面无人色！汉斯吓得瘫软在地，埃里克则停止了操作电脑，双手缓缓举起，脸上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砰！”
小屋的门被粗暴地踹开！两名白甲士兵冲了进来，枪口瞬间锁定屋内三人！冰冷的命令透过面罩传出，带着电子合成的失真感：“不许动！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另一名士兵直接走向电脑，将一个黑色的、类似U盘的设备插入接口。屏幕上的数据开始被疯狂读取和删除。
最后一名士兵则开始粗暴地搜查房间，翻找所有纸质文件和存储设备。
安娜、埃里克、汉斯被强制压着趴在地上，冰冷的枪口抵着后脑勺。绝望笼罩着小小的房间。
负责搜查的士兵很快从埃里克的床铺下翻出了几张画着潦草符号和坐标的草稿纸（是埃里克自己对异常震动的研究笔记），又从汉斯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个备份的硬盘。
读取电脑数据的士兵似乎遇到了麻烦，安娜之前传输的数据似乎设置了某种自毁程序，屏幕不断弹出错误警告。他有些不耐烦，猛地拔掉了设备，直接一拳砸碎了电脑硬盘！然后用一个喷雾罐对着主机箱内部喷射某种快速凝固的泡沫——物理销毁！
完蛋了。所有的痕迹，所有的证据，正在被迅速抹去。接下来，就是灭口了。
安娜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子弹。
然而，意料中的枪声并未响起。
那名似乎是队长的士兵，走到了安娜面前，蹲下身。冰冷的机械义眼（面罩眼部是特殊的显示装置）扫描着她的脸，尤其是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因为挣扎而露出的手腕内侧——那个淡化的幽蓝印记上。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嘀嘀声。
队长似乎确认了什么。他站起身，对着通讯器低声道：“确认目标‘回声’残骸，编号E-2-7。状态：存活，重伤。发现额外目击者两名。请求指示。”
通讯器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模糊冰冷的指令。
队长听完，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将埃里克和汉斯拖了起来。
“不！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们！”埃里克惊恐地挣扎哀求。
汉斯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只会呜呜哭泣。
士兵毫不理会，将他们拖出了小屋。
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要干什么？！
片刻后，窗外传来两声极其轻微、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噗！噗！”
紧接着，是身体倒在雪地上的沉闷声响。
安娜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们…他们就这样被处决了？！仅仅因为可能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队长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到安娜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两只苍蝇。
“带走。”他冷冷地命令。
两名士兵上前，将安娜粗暴地架了起来，向门外拖去。
就在她被拖出小屋，经过那辆雪地车的瞬间，借着车灯的光芒，她看到了倒在雪地中、鲜血染红白雪的埃里克和汉斯那惊恐绝望、死不瞑目的脸…
也看到了…更远处，黑暗中，另一个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正端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长枪，枪口…似乎微微移动了一下，瞄准了…那个正在下达命令的清理队队长？
是谁？！
没等安娜看清！
“咻——！”
一声极其轻微、不同于任何枪声的、仿佛高压气流喷射的锐响！
那名清理队队长的头盔正面，突然爆开一团细小的冰花！他的动作猛地一僵，随即一声不吭地向前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瞬间毙命！
是那把“针”式手枪的同类武器？！韩默？！他还活着？！他一直在附近？！
剩下的三名士兵瞬间大乱！他们惊恐地寻找袭击来源，枪口胡乱指向黑暗的冰原！
“敌袭！”
“两点钟方向！”
混乱中，架着安娜的士兵力道稍松！
就是现在！
安娜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低头，用后脑狠狠撞向身后士兵的面罩！同时右脚用尽全身力气（无视剧痛）踩向另一名士兵的脚背！
突如其来的挣扎让士兵措手不及！安娜趁机挣脱，如同受伤的野兽，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最近的、一片黑暗的冰裂隙滚去！
“抓住她！”士兵的怒吼和枪声响起！
子弹打在周围的冰面上，溅起漫天冰屑！
安娜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滚、爬！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裂隙！
就在她半个身子已经探入裂隙边缘的瞬间！
“咻！咻！”
又是两声轻微的锐响！身后传来士兵倒地的声音！
那个黑暗中的狙击手，正在为她清除追兵！
安娜回过头，最后一眼，只看到风雪弥漫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正收起长枪，迅速后撤，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他…一定是他…
然后，她失去了平衡，向着冰冷漆黑的裂隙深处，坠落下去…
无尽的冰冷和黑暗再次拥抱了她。
下坠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她似乎砸在了一个倾斜的、相对柔软的雪坡上，然后一路翻滚滑落，最后重重摔在一片平坦的、更加黑暗冰冷的空间里。
剧痛让她几乎晕厥。
她挣扎着抬起头，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裂隙口透下的一点微光。这里似乎是冰裂隙底部的一个巨大空腔。
而就在这片空腔的中央…
借着那点微光，她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冰晶或岩石。
那是…巨大的、扭曲的、半埋在冰层里的…金属结构！泛着冷硬的、非自然的光泽！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霜，但依旧能辨认出复杂的几何形状和…那个让她灵魂战栗的、幽蓝色的、“回声”计划的标志！
标志旁边，还有一行被部分冻结的、模糊的俄文铭文，依稀可辨：
“……科考站 ‘真理’ … 1984 …”
这里…根本不是简单的勘探站点…而是一个被冰封的、苏联时期的科考站遗址！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回声”计划的前哨站？！
冰原吞没了一切，却也…保存了一切！
安娜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望着头顶那一线微光，望着周围这些沉寂了数十年的、冰冷的罪证，发出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嘶哑破碎的声音。
证据…原来一直就在这里。
在最深、最冷的黑暗里。
等待着…一个从深渊里爬回来的幽灵…将它带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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