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冷是安娜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它无孔不入，钻进她厚重的衣物，啃噬着她的皮肤，深入骨髓，甚至让她的思维都几乎冻结。右腿的伤口在极低温下反而呈现出一种麻木的钝痛，像是一块不属于她的、正在坏死的木头。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眼睛适应黑暗。头顶上方，那道她坠落的裂隙口像一条惨淡的灰色伤疤，高悬在至少十几米的地方，风雪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变得遥远而模糊。微光映照下，能看到裂隙两侧是光滑而险峻的万年冰壁。
而她所在的地方，显然不是简单的冰裂缝底部。
正如她昏迷前惊鸿一瞥所看到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被冰雪部分填充的地下空腔。空腔的大部分区域被一个庞然大物所占据——那扭曲的、半嵌入冰层和岩壁中的金属结构。它绝非现代科技的产物，粗犷、坚固、带着冷战时期特有的沉重和某种不顾一切的激进风格。厚重的冰霜覆盖其上，形成了奇异的白色外壳，但某些尖锐的棱角或断裂处，依旧顽强地透出暗淡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合金光泽。
那个幽蓝色的、“回声”计划的标志，就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相对完整的金属板上，无声地闪烁着微光，仿佛一只冰冷的、永不闭合的眼睛。旁边的俄文铭文——“……科考站 ‘真理’ … 1984 …”——像是一句来自坟墓的咒语，揭示了这巨大秘密被冰封的时间。
安娜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血腥味和肺部的刺痛。她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臂和右腿（忽略那可怕的麻木感）支撑起上半身，靠在一块冰冷的、可能是某种设备基座的金属物上。
她还活着。奇迹般地，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似乎没有造成新的致命伤。身下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陈雪和松软的冰屑起到了缓冲作用。但体温正在急剧流失，绝望并未因这惊人的发现而减少分毫。
清理队可能还在上面。就算他们以为她摔死了，也可能下来确认。或者，他们根本不需要确认，只需要封死这个裂隙口，这里就是她的冰墓。
而“裁缝”承诺的救援，二十四小时？现在看来像一个拙劣的笑话。组织的力量和反应速度远超想象。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在这里冻死，成为这堆冰冷钢铁的又一个陪葬品。
她艰难地环顾四周。空腔很大，延伸向黑暗深处，看不到尽头。那座名为“真理”的废弃科考站遗址，像一头死亡的巨兽的骨架，大部分被冰封，但似乎有一些入口和裂缝可以进入其内部。
一个被遗忘的前哨站。1984年。正好是“回声”计划早期、最疯狂也最隐秘的阶段。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被废弃、被冰封？托克老人听到的、埃里克和汉斯记录的、她感受到的异常震动，是否就源于此地？源于这头被冻结的钢铁巨兽深处某些尚未完全停止运作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震惊和疑问。外面的温度正在持续下降，暴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留在这里就是等死。进入那个废弃的站点内部，或许还能找到一丝避寒的可能，甚至……其他出路？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开始艰难地移动。每一次拖动伤腿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和几乎让她晕厥的眩晕。她抓起地上一根折断的金属管当作临时拐杖，咬紧牙关，向着最近的一个扭曲的金属豁口挪去。
豁口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来的，边缘尖锐狰狞。内部是更深沉的黑暗，散发着混合了铁锈、冷冻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的味道。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幸好它还没坏——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内部的景象。
一条狭窄的走廊，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和冰挂，各种管道和线路暴露在外，许多地方已经断裂、扭曲。地上散落着碎冰、金属零件和一些…说不出来源的黑褐色污渍。墙壁上可以看到老式的俄文指示牌和安全警示，有些门扇歪斜地开着，有些则被冰彻底封死。
空气凝滞得可怕，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她小心翼翼地深入，手电光斑颤抖着扫过每一个角落。她看到了一些房间：一间像是宿舍，几张铁架床被冰固定在地上，破旧的铺盖卷保持着主人匆忙离开时的样子；一间是实验室，破碎的玻璃器皿和歪倒的仪器被封在透明的冰层里，像诡异的琥珀；还有通讯室，老式的电台和雷达屏幕破碎不堪，操作台上甚至能看到一份泛黄的日志，纸页被冰半粘着，字迹模糊。
死亡和突然中断的痕迹无处不在。
她的牙齿冻得格格作响，身体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手电光柱。必须找到能保暖的东西，或者一个相对封闭、能保存一点热量的空间。
她推开一扇半冻住的、厚重的金属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像是一个中央控制室或指挥中心。房间中央是一排控制台，各种仪表和按钮覆盖着冰霜，几个巨大的显示屏漆黑一片，表面布满裂纹。房间的一角，一台老式的柴油发电机沉默地蹲伏着，旁边堆放着几个锈蚀的油桶。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正前方的一面巨大的观察窗——或者说是曾经是观察窗的地方，现在被厚厚的、不透明的冰层完全覆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
安娜几乎是爬行着挪到控制台后面，希望能避开一点致命的穿堂风。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蜷缩起来，徒劳地试图保存一点点体温。意识开始模糊，寒冷带来的困意如同温柔的毒药，诱使她闭上眼睛，永远睡去。
不行…不能睡…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手电光无意识地扫过控制台表面。冰霜之下，似乎有一些控制钮和开关并非完全死寂。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小光点，在某个仪表盘深处，如同幽灵般，每隔十几秒就微弱地闪烁一下。
电力？这里还有残存的电力？！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她挣扎着凑近那个闪烁红光的仪表。那是一个老式的电压指示表，指针几乎归零，但那微弱的红光证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的电源，还在某个地方运作着！
她顺着控制台上的线路和管道艰难地追踪，目光最终落在那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上。它看起来完全报废了。但她注意到，发电机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条相对较新的、包裹着黑色绝缘材料的电缆，从发电机后面延伸出来，一路钻进墙壁上的一个管道口，消失不见！
这条电缆…绝不属于1984年！
安娜的心跳再次加速。她连滚带爬地挪到发电机旁，仔细查看。发电机确实早已锈死，但那条新电缆分明是从发电机内部某个加装的东西上接出来的！她用手电照着发电机底部一个检修口，用力拉开（冰冻的合页发出抗议声）——
里面赫然固定着一个大约鞋盒大小的、银灰色的现代金属箱！箱体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微小的LEd灯在规律地闪烁着绿光，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嗡声。一条电源线接入发电机内部（显然是利用了发电机原有的输出线路），另一条就是那根通往墙后的新电缆！
这是一个…现代的小型高效燃料电池！或者类似的东西！它正在运作，默默地、持续地提供着微弱的电力！
谁安装的？！什么时候安装的？！目的是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组织！或者与“回声”计划相关的某些人！他们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他们一直在秘密地维持着这里的…某种东西的最低限度运行！
安娜感到毛骨悚然。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冰封坟墓，从未真正被遗弃。它一直在被监视着，甚至…被“喂养”着。
那异常的震动…埃里克和汉斯记录的信号…是否就源于这个仍在运作的未知设备？它在哪里？在站点更深处？
她顺着那根新电缆，看向它消失的墙壁管道。管道口的冰有被反复摩擦融化的痕迹！最近还有人动过！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恐惧。她必须知道那是什么！那里可能有什么！可能是出路，可能是通讯设备，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方向！
她用冰镐和那根金属管，拼命凿挖管道口周围冻住的冰，扩大入口。电缆通向下方。她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那是一个狭窄的维修通道，垂直向下几米后，变成水平方向，深入科考站更核心的区域。
她拖着伤腿，在绝对黑暗和狭窄中爬行，只能依靠那根冰冷的电缆指引方向。爬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米，也许更长，通道开始向下倾斜。
终于，她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竖井的边缘。手电向下照去，深不见底。而那根电缆，就沿着竖井壁，一路向下延伸。
竖井壁上固定着老旧的金属扶梯，大部分被冰覆盖，但靠近电缆的那一部分，冰层明显较薄，有经常攀爬的痕迹。
没有退路了。安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手电咬在嘴里，开始沿着这危险的、结冰的扶梯，一步步向下攀爬。每一下动作都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右腿几乎无法提供任何支撑。
向下，向下，再向下…她仿佛正在爬向地心。
渐渐地，她感觉到了一些变化。空气中的那种陈腐气味变了，多了一种奇怪的、微弱的臭氧味道，像是高压电击后的空气。同时，那种低沉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嗡鸣声…变得清晰了！
和她手腕印记灼热时感受到的、和她在冰面上听到的嗡鸣声一模一样！只是在这里，在深处，它变得更直接，更不容忽视。
扶梯到了尽头。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冰洞，显然被苏联人改造过。冰洞的中央…
安娜的手电光柱颤抖着定格在那里。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造物。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复杂金属环嵌套组成的、直径约十米的球体。它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旋转着。球体表面覆盖着非金非石的奇异材料，上面蚀刻着无比复杂、令人眩晕的几何纹路，这些纹路中，不时有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液体般流过，亮度随着那低沉的嗡鸣声同步脉动。
它被数十根粗大的、扭曲的金属臂（有些是苏联风格的粗糙工业造物，有些则看起来材质与球体本身更为接近）从四周的冰壁和岩壁上固定、连接着，无数粗细不一的电缆（包括安娜跟踪的那根新电缆）像血管一样接入其中。一些老旧的苏联设备环绕着它，屏幕漆黑，仪表破损。但球体本身，以及连接它的那些现代电缆，证明它绝不仅仅是过去的遗物。
它是在运作的！低沉的嗡鸣声正是源自于此！那些幽蓝色的流光，和她手腕上的印记，和“回声”计划的标志，如此相似，却又更加复杂、更加…生动！
这就是冰层下的异常！这就是“真理”科考站隐藏的核心！一个被苏联人发现、研究，却又无法控制甚至可能因此遭遇灭顶之灾的…东西！而组织，继承了它，一直在秘密地、最低限度地维持着它的运行，或者…在研究它？
安娜瘫倒在扶梯底部，仰望着这个缓慢旋转、散发着幽蓝脉动的巨大球体，震惊得无法呼吸。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此刻拼凑了起来，却又形成了一个更加巨大、更加恐怖的谜团。
“回声”…难道不仅仅是脑科学实验？这个球体…它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球体表面的幽蓝光芒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嗡鸣声陡然升高，变得尖锐而急促！整个冰洞开始微微震动，碎冰屑从顶部簌簌落下！
安娜手腕内的印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般，传来了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她甚至能闻到皮肉焦糊的气味！
“啊——！”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叫。
球体正对着她的方向，表面的复杂纹路光芒大盛，那些流光不再随机脉动，而是开始汇聚、组合…
渐渐地，在刺目的幽蓝光芒中，在那旋转的球体表面，似乎有影像开始浮现…
模糊…扭曲…但依稀能辨认出…
是人的脸！
一张…她无比熟悉…日夜思念…却又恐惧看到的…
她母亲的脸？！
影像扭曲不定，带着电子干扰般的雪花，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她，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紧接着，影像猛地一变！变成了卡尔森那张冰冷残酷的脸！他似乎在冷笑，说着什么…
再次变化！变成了托克老人担忧的面容…变成了埃里克和汉斯惊恐扭曲的脸…变成了韩默那双深邃沉默的眼睛…
最后…所有的影像破碎、重组…竟然…变成了安娜自己的脸！那张脸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嘴巴张大，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所有这些影像，都像是从深水中浮起的泡沫，短暂显现，又破碎消失，伴随着无数无法分辨的、嘈杂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和嘶吼，直接钻进她的大脑！
安娜抱着如同要炸开的头颅，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惨叫被堵在喉咙里。
这不是简单的投影！这是一种直接的、粗暴的…精神入侵！这个球体…它在读取她的记忆！它在用她记忆中最深刻、最痛苦的影像攻击她！或者…是在尝试沟通？！以它那无法理解的方式！
嗡鸣声和光芒的闪烁达到了顶峰，然后——
戛然而止。
光芒瞬间熄灭。嗡鸣声消失。球体停止了旋转。
冰洞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只有安娜手电的光柱，无力地晃动着她惨白失神的脸。
手腕的灼痛感也开始消退，留下一个仿佛更深了的印记。
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脑海中那些残留的、破碎的恐怖影像，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可怕的遭遇。
安娜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在脸颊上冻结。
她明白了。
“回声”…这个计划的名字，并非随意而起。
这个冰封的球体，这个未知的造物…它能捕捉、放大、甚至扭曲人的思维和记忆！像回声一样，反弹回来，却变得扭曲、怪异、充满破坏力！
苏联人发现了它，试图研究它，可能导致了灾难（“真理”站的废弃）。而组织，继承了这一切，他们的“回声计划”，那些惨无人道的脑科学实验…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理解和控制这个…“回声”的源头！他们是在用活人的大脑，作为与这个球体沟通、或者说对抗的媒介！
而她，安娜，编号E-2-7，是少数“适配”的残骸之一…所以她的印记会对球体的活跃产生反应…
太多的信息冲击着她，几乎让她崩溃。
就在她精神恍惚之际——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声响，从她侧上方，竖井扶梯的入口处传来。
不是冰层碎裂的声音。是人为的、非常轻微的声响。
安娜猛地抬起头，手电光扫过去。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挡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他穿着白色的雪地作战服，但没有戴头盔，面罩也掀开了。脸上带着疲惫、冻伤的痕迹，甚至还有一些新的擦伤，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复杂地、沉默地注视着下方冰洞中、瘫倒在巨大神秘球体之前的安娜。
是韩默。
他手里没有拿着那把狙击枪，而是握着一把和安娜那支一模一样的、“针”式手枪。枪口，微微向下，并未明确指向她，但也绝无善意。
他找到了这里。他一直在跟踪清理队？还是他本身就知晓这个地方的存在？
他是来杀她的？还是…
两人一上一下，在这极度诡异、冰封的绝境中，在这沉寂的、刚刚经历过一场精神风暴的未知造物之前，再次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只有安娜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冰洞里微弱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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