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门槛被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覆盖。
阳光吃力地挤过那人宽阔的肩膀,在他脚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大堂里原本喧嚣的热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骤然安静下来。
佟湘玉正低头拨弄算盘珠子的手停在半空。
白展堂下意识地把抹布甩上肩头,身体微微下沉,像一张绷紧的弓。
郭芙蓉手里的瓜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吕秀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风尘仆仆,布料边缘磨损得厉害,仿佛刚从千军万马中杀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左臂,自小臂以下并非血肉,而是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奇特结构,关节处偶有细微的机簧转动声传出,低沉而清晰。
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劈斧凿,一道深刻的旧疤斜斜划过左眉骨,添了几分凶悍。
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客栈大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鹰隼搜寻猎物般的压迫感。
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亲娘咧…”邢育森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这身板,这煞气,影响仕途啊…”
阿楚的手已经悄悄探进随身那个看似普通的小腰包里,指尖触到了冰凉坚硬、带有防滑纹路的握柄。
晏辰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小半步,恰好将阿楚半个身子护在自己身后。
他脸上还挂着惯常那种懒洋洋、仿佛万事不挂心的笑容,眼神却锐利起来,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激流。
铁蛋和傻妞这对仿生人伉俪,此刻也收起了日常的轻松谐趣模式。
铁蛋的电子眼瞳深处有细微的蓝光飞速流淌,进行着高强度的扫描分析。
傻妞则微微侧身,确保能以最佳角度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攻击。
“这位壮士,打尖还是住店?”佟湘玉不愧是掌柜的,硬是压下心头那点哆嗦,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声音带着七侠镇特有的腔调迎了上去。
那高大男子并未立刻回答。
他金属包裹的手指缓缓抬起,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指向大堂正中央那块被擦得锃亮、据说是前朝某位大侠题字的招牌匾额下方。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一沉:“天下会…余孽,在何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白展堂、郭芙蓉、李大嘴…最后落在刚从后院跑进来、一脸茫然的莫小贝身上。
那审视的目光让小贝下意识地往佟湘玉身后缩了缩。
“血债,终须血偿。”
“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佟湘玉惊呼出声,手里的算盘差点脱手,“啥会?血啥债?壮士,你莫不是走错地方咧?额们这里就是个小本经营的客栈,童叟无欺,奉公守法…”
“哗擦!”白敬琪一个箭步从楼梯上跳下来,动作倒是利落,可惜落地时左脚绊了右脚,差点摔个五体投地。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还不忘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他那把宝贝左轮手枪,姿势倒是摆得挺像那么回事,手指却有点哆嗦地在腰间的子弹袋里摸索着压子弹。
“哪来的狂徒?敢在同福客栈撒野?报上名来!小爷我枪下不伤无名之鬼!”
吕青橙和吕青柠这对小姐妹也闻声跑了出来。
青橙小脸绷得紧紧的,双手微抬,摆出了“惊涛骇浪掌”的起手式,掌心隐隐有气流汇聚,带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
青柠则冷静得多,小手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精巧的小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在来客那奇特的金属手臂和脸上的伤疤上,小脑袋瓜飞速运转着。
“天下会?”吕秀才皱着眉,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努力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索,“子…子曾经曰过…呃,好像没曰过这个帮派啊?”
阿楚和晏辰交换了一个眼神。
晏辰微微点头,阿楚立刻会意,动作麻利地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泛着幽蓝冷光的扁平方块设备。
她手指灵巧地在光滑的表面上点了几下,方块表面瞬间亮起柔和的光芒,一道清晰但无形的能量束向上投射,在客栈大堂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迅速展开成一面半透明的、边缘微微泛着涟漪的巨大光幕。
光幕稳定下来,上面开始飞速滚动起一行行文字——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注视。
【卧槽!金属麒麟臂!风云里的易水寒?活的?!】
【妈呀真是他!这杀气隔着屏幕都冻死我了!】
【佟掌柜稳住!白大哥护驾!】
【小郭姐姐瓜子掉了!快捡起来还能吃!】
【亲娘咧,这影响仕途啊!邢捕头快上!】
【放着我来!保护掌柜的!】
【青柠宝宝推眼镜了!名侦探模式启动!】
【敬琪少爷又装逼了…枪里子弹压进去了没?】
【真相只有一个!这瓜保熟!】
“家人们!宝宝们!”阿楚熟练地对着光幕挥挥手,脸上带着主播特有的热情笑容,声音清脆,“看见没?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这位大佬直接空降咱同福客栈点播‘寻仇’节目!气氛组都到位了没?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她俏皮地眨眨眼,试图冲淡现场剑拔弩张的凝重感。
易水寒那双冰封般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困惑,浓密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死死盯着悬浮在半空中、不断刷新着字迹的光幕,那冰冷嘶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波动:“妖术?千里传音?”
他金属的左臂微微抬起,五指张开又攥紧,关节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仿佛在评估是否该一拳打碎这诡异的光影。
“非也非也!”晏辰朗声一笑,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阿楚又往后带了带,自己完全挡在易水寒和阿楚之间。
他神态自若,仿佛在介绍自家特产,“此乃‘赛博千里眼顺风耳’,让五湖四海的朋友们都能实时看到咱们这儿的热闹,顺便唠唠嗑。这位…易壮士?”
晏辰试探着称呼,见对方并无强烈反对,便继续道,“您要找的‘天下会’,听名号就霸气侧漏,想必是跺跺脚江湖抖三抖的大帮派。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摊了摊手,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无奈笑容,“您也瞅见了,咱这儿庙小,供的都是些菩萨心肠的土地爷。掌柜的抠门但心善,跑堂的曾经手快但现在只想给老婆孩子热炕头,厨子颠勺的力气是有,杀人放火的心是真没有。您确定仇家…藏这儿?”
易水寒的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客栈众人。
白展堂立刻举起双手,满脸写着“我是良民”。
郭芙蓉下意识地把掉落的瓜子往桌底下踢了踢。
李大嘴憨厚地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莫小贝躲在佟湘玉身后,只露出一双好奇又带着点怯意的眼睛。
吕秀才还在捻胡子沉思。
吕青柠的小眼镜片反着光。
白敬琪终于把子弹压好了,枪口却不太自信地微微下垂。
“气息…错不了。”易水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恨意,金属手臂猛地指向后院方向,关节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锐响,“就在那里!浓烈的血腥气!天下会独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翻涌着刻骨的仇恨与杀意,仿佛已经锁定了目标。
“后院?”佟湘玉的声音都变了调,“后院就一口水井,一个柴房,还有李大嘴养的两只老母鸡!哪来的血腥气?李大嘴!你是不是又把杀鸡的血泼地上了?”
李大嘴一脸委屈,粗声粗气地嚷嚷:“掌柜的!天地良心!那两只鸡是留着下蛋给青柠青橙补身子的!我李大嘴再馋也不能杀下蛋的鸡啊!亲娘咧,这锅我可不背!”
他急得直拍大腿。
“额滴神啊…”佟湘玉扶额,感觉头更疼了。
“哼!”易水寒冷哼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
他不再废话,玄色身影猛地一动,带起一股劲风,就要硬闯后院!
目标明确,行动果决!
“哎!壮士留步!”白展堂反应极快,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拦在通往后院的门口,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他脸上堆着笑,手却已经暗暗并指如剑,蓄势待发。
“有话好说嘛!后院真没啥值钱的,就点柴火…”
“挡我者,死!”易水寒眼中凶光暴涨,压抑已久的杀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那冰冷的金属左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花哨地一拳捣出!
拳风刚猛暴烈,直取白展堂面门!
这一拳若是打实了,开碑裂石只在等闲!
“葵花点——”白展堂的点穴手快若闪电,指尖凝聚着破风的气劲,疾点易水寒挥拳手臂的腕部要穴!
然而,那金属手臂并非血肉之躯!
白展堂灌注真力的指尖点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击在精钢之上,除了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白点,竟毫无作用!
点穴功夫,对这铁臂竟全然失效!
白展堂脸色骤变!
易水寒的拳头已到眼前!
那恐怖的拳压几乎让他窒息!
“老白!”
“展堂!”
惊呼声同时响起!
郭芙蓉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双掌运足内力,娇叱一声:“排山倒海!”
一股沛然巨力从她掌中喷薄而出,直袭易水寒身侧,试图围魏救赵!
与此同时,吕青橙眼见白展堂危险,小脸绷紧,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娇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脚下发力一蹬,小小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向易水寒的后背,口中清喝:“惊涛骇浪!”
双掌齐出,掌风呼啸,竟隐隐带起了如同海潮初涌般的低沉轰鸣!
空气被急速压缩,形成肉眼可见的淡蓝色气浪,直扑易水寒后心!
前有白展堂勉力闪避拳风,侧有郭芙蓉的“排山倒海”劲力汹涌而至,后有吕青橙那初具雏形却声势惊人的“惊涛骇浪”掌力!
易水寒瞬间陷入三面夹击!
“来得好!”易水寒非但不惧,反而狂啸一声,眼中战意熊熊燃烧!
他竟不闪不避!
那金属左臂猛地向侧面一格!
“轰!”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巨锤擂鼓!
郭芙蓉全力发出的“排山倒海”掌力结结实实地轰在易水寒格挡的金属左臂外侧!
狂暴的气流四散炸开,将几张桌椅瞬间掀翻,杯盘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郭芙蓉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反震巨力传来,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柜台上才勉强站稳,气血翻涌,脸色失了血色。
几乎在同一刹那,易水寒借着格挡的反震之力,身体以金属左臂为轴心,不可思议地高速旋转!
玄色的衣袂如同黑色的旋风!
他右腿灌注千钧之力,如同一条钢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扫向身后袭来的吕青橙!
这一腿太快!太猛!角度刁钻狠辣!
吕青橙的“惊涛骇浪”掌力才刚刚触及易水寒旋转带起的衣角,那致命的鞭腿已到了她纤细的腰侧!
她瞳孔骤然收缩,小脸上血色褪尽,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青橙!”吕秀才和郭芙蓉魂飞魄散!
“放着我来!”一声清叱如同穿云之箭!
一道素白的身影快到了极致,仿佛凭空出现在吕青橙身前!
是祝无双!
她毫不犹豫,双臂交叉于胸前,内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形成一面凝实的气盾!
“砰——咔嚓!”
易水寒那凝聚了恐怖力量的鞭腿狠狠抽在祝无双仓促布下的气盾上!
气盾仅仅支撑了不到半息便轰然碎裂!
祝无双如遭重锤,双臂剧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踹飞出去,撞倒了两张桌子才滚落在地,挣扎了几下,一时竟爬不起来。
“无双!”佟湘玉失声尖叫。
“姑姑!”吕青橙看着为了救自己而重伤倒地的祝无双,小脸煞白,又惊又怒又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易水寒一击重创祝无双,身体旋转之势不停,那冰冷的金属左拳再次锁定刚刚狼狈躲过他第一拳的白展堂!
拳势如怒涛拍岸,连绵不绝!
白展堂心头骇然,他轻功绝世,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对如此狂暴刚猛的连续攻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身形急退,快得拉出一串残影,试图拉开距离。
“亲娘啊!”邢育森怪叫一声,完全忘了自己捕头的身份,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这这这…这影响仕途啊!小六!小六!快…快吹哨子!叫人!叫军队!”
燕小六早就吓傻了,被邢育森一吼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他那宝贝唢呐,也顾不上场合,腮帮子一鼓,使出吃奶的力气就吹:“滴——嘟——滴滴滴——”
刺耳又带着点滑稽的唢呐声瞬间响彻整个客栈,与打斗的轰鸣、众人的惊呼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铁蛋!bGm!上点悲壮…不,上点氛围感!”阿楚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飞快地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银色金属圆盘,猛地往地上一拍!
圆盘落地瞬间展开,形成一道弧形的、闪烁着淡蓝色微光的能量屏障,堪堪挡在祝无双和吕青橙身前,隔绝了可能飞溅过来的碎片和气劲。
“得令!亲爱的!”铁蛋应声答道,电子音此刻显得格外可靠。
他胸膛位置的一块装甲板滑开,露出一个小巧的发射口,一道柔和的定向声波束精准地射向大堂中央,一首带着苍凉古意与凛冽寒气的旋律——《一剪梅》的前奏,奇异地在这片混乱厮杀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旋律悠扬,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孤傲与决绝,与眼前的暴力场景形成一种荒诞又震撼的对比。
【我滴妈!无双姐姐!!】
【青橙不哭!站起来撸!】
【亲娘咧,小六的唢呐…这是要送走谁?】
【《一剪梅》???铁蛋你是懂氛围的!】
【老白顶住啊!葵花点他脚底板!】
【真相只有一个:这易水寒是个莽夫!鉴定完毕!】
【放着我来…无双姐姐快吃药啊!】
【掌柜的别晕!挺住!】
“易水寒!”晏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试图压过唢呐和《一剪梅》的旋律,更试图压住易水寒那滔天的杀意。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支造型奇特的短棒,棒头闪烁着不稳定的蓝白电弧,发出滋滋的骇人声响。
“仇恨蒙心,是非不分!看看你周围!看看这些被你打伤的人!他们哪一个像你口中的天下会余孽?你找错地方了!清醒一点!”
他身形微动,已护在刚被佟湘玉和郭芙蓉扶起的祝无双身前,短棒直指易水寒,电弧跳跃,威慑力十足。
“错?”易水寒狂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与疯狂,攻势却丝毫不减,金属拳影如山,逼得白展堂险象环生,“这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烧成灰我也认得!天下会!雄霸!步惊云!聂风!他们欠下的血债,今日必偿!”
他口中的名字如同诅咒,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与火。
“哗擦!步惊云聂风?”白敬琪终于压好了子弹,听到这两个名字,枪口差点又掉了,“那不是传说中的人物吗?小爷我还以为话本里编的!”
他努力瞄准易水寒快速移动的身影,手指扣在扳机上,却因为易水寒和老白缠斗在一起而投鼠忌器,急得满头大汗。
“雄霸?”吕青柠推了推小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思路异常清晰,“如果按照江湖野史和部分地方志的零星记载分析,雄霸作为天下会帮主,其行事风格以霸道狠戾、掌控欲极强着称,核心诉求是建立武林霸权,推行严格的等级制度。其标志性行为模式包括但不限于:铲除异己、吸纳强力部下、建立森严总部…根据其行为逻辑模型推演,他绝不可能选择隐匿在一个边陲小镇的普通客栈里,这不符合其权力最大化的核心目标。易水寒,你的仇恨导致你的感知系统出现了严重偏差!你被幻象欺骗了!”
她语速飞快,条理分明,像个小大人。
易水寒的攻势,在听到“雄霸”二字从吕青柠口中清晰吐出的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找到了最精准的宣泄口,他猛地扭头,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吕青柠,金属手臂的关节因骤然发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然而,就在这杀气即将再次爆发的临界点——
“咳咳…咳咳咳…”一阵虚弱却异常突兀的咳嗽声,带着老年人的沙哑,从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后清晰地传了进来。
这声音不高,却像拥有某种魔力,瞬间穿透了打斗的余波、唢呐的余音和《一剪梅》的旋律,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易水寒全身剧震!
那滔天的杀意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凝固!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深埋于仇恨之下的恐惧?
他金属手臂的拳头还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佟湘玉也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后院方向,喃喃道:“这声音…是…是隔壁巷子口那个卖菜的老伯?他今天…送白菜过来了?”
大堂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门后。
门被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和劳作痕迹的手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佝偻着,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上面沾着些新鲜的泥点和菜叶,脚上一双露趾的破草鞋。
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皱纹深深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神浑浊,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迟钝和畏缩。
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半空的、装着几颗蔫白菜的破旧竹筐,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背更弯了。
他一边走,一边费力地咳嗽着,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挣扎在生活底层的、再普通不过的贫苦老农形象。
【???卖菜老伯???】
【说好的天下会呢?说好的血腥气呢?】
【易水寒傻了?这反差…】
【青柠女神!预言家!刀了!】
【亲娘咧,这老头能是雄霸?我二舅姥爷都比他精神!】
【放着我来…扶老伯一把?】
【掌柜的,这白菜…还收吗?】
易水寒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钉在了原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震惊、迷茫、极度的荒谬感混杂在一起,让他那张刚毅的脸庞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死死盯着那个颤巍巍走进来的卖菜老农,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那浓烈到令他发狂的“天下会血腥气”,随着这个风烛残年老人的出现,竟诡异地…消散了?
或者说,完全改变了性质,变成了一种垂暮的、衰败的、泥土般的气息?
“雄…霸…?”易水寒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和不确定。
这个名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不再是咆哮的复仇宣言,而更像是一个荒诞绝伦的疑问。
他那双曾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自我怀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重组。
“咳咳…咳…”老农又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堂,破碎的桌椅碗碟,受伤倒地的祝无双,剑拔弩张的众人,最后落在如同石雕般僵立的易水寒身上。
他似乎被易水寒那骇人的气势和奇特的金属手臂吓到了,枯瘦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佟湘玉那边靠了靠,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老年人特有的含糊:“掌…掌柜的…这…这是咋咧?额…额就送个菜…”
他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想卸下背上的菜筐,动作笨拙又吃力。
佟湘玉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两步,想去搀扶老农,又顾忌着易水寒,动作显得有些犹豫:“哎呀,老伯…您…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您看这…这闹的…”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雄霸!纳命来!”易水寒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极致的困惑瞬间被残存的、根深蒂固的仇恨点燃!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不管眼前这人是谁,那刻骨的恨意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金属左臂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拳风呼啸,直捣卖菜老农的胸口!
这一拳若击中,血肉之躯必成齑粉!
“不要!”
“住手!”
惊呼声同时响起!
距离最近的白展堂和郭芙蓉根本来不及阻止!
晏辰手中的电弧棒蓝光大盛!
阿楚情急之下对着翻译器大喊:“晏辰!快问他白菜多少钱一斤!”
晏辰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盖过了所有喧嚣:“他问你——白菜!一斤!多少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易水寒那足以开山裂石、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铁拳,在距离卖菜老农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极其突兀地停住了!
猛烈的拳风将老农破旧的衣襟吹得紧贴在枯瘦的胸膛上,甚至拂乱了他几根花白的头发。
老农被这突如其来的拳风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菜筐歪倒,蔫白菜滚了出来。
易水寒本人也僵住了。
他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像一尊怪异的金属雕像。
脸上狂暴的杀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茫然、近乎愚蠢的呆滞。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轻响,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晏辰。
眼神里充满了“你他妈在逗我?”的震撼灵魂的质问。
整个同福客栈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铁蛋播放的《一剪梅》旋律还在幽幽地飘荡,此刻听起来无比应景——“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白菜???一斤???多少钱???】
【晏辰哥…你是懂打断施法的!】
【灵魂拷问!直击心灵!】
【易水寒: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雄霸(卖菜版):这届刺客不行…】
【亲娘咧,这转折影响仕途啊!】
【放着我来…把白菜捡起来?还能卖…】
【《一剪梅》:终究是我扛下了所有…】
【真相只有一个:仇恨使人降智!】
这诡异的死寂足足持续了五息。
直到——
“咳…咳咳…”瘫坐在地的卖菜老农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近在咫尺、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和死亡气息的拳头,又茫然地看了看对面那个气势骇人、此刻却一脸呆滞的凶汉,最后目光落在晏辰身上。
他似乎终于理解了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下意识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乡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答:“白…白菜?额…额这菜…早上刚从地里拔的…新鲜…便宜…三…三文钱一斤…客官…您…您要多少?”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着手想去捡滚在地上的白菜。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短促的笑声。
这声音如同点燃了引信。
“哈哈哈…咳咳…哈…”郭芙蓉捂着嘴,想憋住,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咳。
白展堂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扶着旁边的桌子,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显然也笑得不行。
李大嘴挠着后脑勺,看看易水寒,又看看卖菜老伯,再看看晏辰,憨厚的脸上露出一种“虽然不明白但好像很好笑”的表情,也跟着嘿嘿傻乐起来。
佟湘玉扶着额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声音都带着颤:“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这叫什么事儿嘛…”
莫小贝从佟湘玉身后探出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脆生生地问:“老伯,您昨天给我讲的那个鸡兔同笼的题,我还是没太明白,能再讲讲吗?”
“啊?哦…哦!好…好…”卖菜老农似乎这才从惊恐中完全缓过神来,听到莫小贝的问题,浑浊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与之前畏缩截然不同的、近乎本能的专注亮光。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嘴里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念叨:“设鸡有x只,兔有y只…咳咳…则头数 x + y = 总数…脚数 2x + 4y = 总脚数…咳咳咳…”
他咳得厉害,思路却异常清晰,全然忘了旁边还杵着一个要取他性命的煞神。
易水寒彻底石化了。
他那只足以摧城拔寨的金属拳头还僵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眼前这个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认真给小女孩讲解“鸡兔同笼”数学题的枯槁老头…和他记忆中那个睥睨天下、号令群雄、心狠手辣、一手制造了他半生悲剧的天下会霸主雄霸…这两个形象疯狂地在他脑海里碰撞、撕裂、试图重叠,却只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和荒谬绝伦的痛苦。
他引以为傲的钢铁意志,他那支撑他无数个日夜在仇恨中煎熬的坚定信念,在这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现实反差面前,开始寸寸龟裂。
“不…不可能…”易水寒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金属手臂无力地垂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气息…明明是…怎么会…怎么会是个…教书的…”
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卖菜老农,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带着绝望的求证:“雄霸!你…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休想骗我!当年凌云窟外…我易家满门…”
老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嘶吼吓得又是一哆嗦,讲解数学题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他。
但这次,除了惊恐,他浑浊的眼睛里还多了一丝茫然和…努力回忆的困惑?
他似乎真的在思考“雄霸”是谁,“凌云窟”又是什么地方。
“够了!”晏辰厉喝一声,大步上前,手中的电弧棒虽然光芒收敛,但依旧散发着威慑。
他挡在易水寒和卖菜老农之间,目光如炬,直视易水寒那双混乱痛苦的眼睛。
“易水寒!看看他!看清楚!看看这个风烛残年、连走路都费劲、靠卖几颗白菜糊口、还要抽空教孩子算数的老人!你告诉我!他哪里像那个权倾天下、杀人如麻的雄霸?!是你的鼻子背叛了你!还是你的心魔吞噬了你?!”
“我…”易水寒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堵住。
他看着晏辰身后那个缩在地上、眼神浑浊畏缩、还在下意识护着几颗滚落白菜的老农,再看看自己那只冰冷沉重的金属手臂…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和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支撑他活到今天的仇恨支柱,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留下无尽的空虚和…荒谬。
“老伯,”阿楚也走了过来,蹲在卖菜老农身边,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悄悄将一个小巧的、纽扣状的银色贴片,不动声色地按在老农那粗糙破旧的衣襟内侧。
贴片微光一闪,瞬间激活。
“您别怕。这位…大哥认错人了。他脑子…嗯…有点不清醒。”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您刚才说…您认识一个叫‘雄霸’的人吗?或者…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去过很远的地方吗?”
翻译器贴片无声地工作着,将阿楚的话清晰地传递过去。
卖菜老农惊魂未定地看着阿楚温和的脸庞,又怯怯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失魂落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易水寒,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
他喘了几口气,努力回忆着,声音沙哑而缓慢,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岁月的磨损:“雄…雄霸?额…额不认得…真不认得…”
他茫然地摇摇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上的破洞。
“额就是个种地的…祖祖辈辈都在七侠镇边上…没出过远门…年轻时候…咳咳…倒是给镇上的大户人家看过几天库房…后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痛苦、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他下意识地用仅存的右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空荡荡的左臂肩头以下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深入骨髓的剧痛。
“后来…出了一档子事…库房失火…好大的火…烧红半边天…”老农的声音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沉浸在可怕的回忆里,“额…额这条胳膊…就是那时候…为了抢出东家的一本…一本很重要的账册…给…给掉下来的房梁…砸…砸烂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
“捡回条命…东家心善…给了点钱…可…可干不了重活了…就…就靠着这点薄田…卖点菜…糊口…”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眼神空洞而麻木,那是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后的死寂。
“什么会…什么霸…额就是个没用的老废物…只想…只想安安稳稳…把这把老骨头埋进土里…”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口音和老年人的含糊,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里。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在易水寒的心上。
易水寒如遭雷击!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自己那只冰冷、沉重、取代了他血肉的金属左臂!
又猛地抬头,看向卖菜老农那空荡荡、只剩一截残破袖管的左肩!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凌云窟外那冲天的大火…家族中人凄厉的惨叫…天下会高手冷酷无情的屠戮…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与眼前这库房失火…为抢账册被砸断手臂…苟延残喘的贫苦老农…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绝望节点上诡异重合的悲惨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撕裂、对撞!
“不…不对…”易水寒痛苦地抱住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是这样…是天下会…是雄霸!他带着步惊云!聂风!血洗我易家!为了抢…抢…”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抢什么?
易家有什么值得雄霸亲自出手、杀人灭口的东西?
家族世代行商,虽有些钱财,但在天下会眼中…算什么?
他忽然发现,支撑他半生仇恨的“理由”,在眼前这个卑微老农平淡而惨烈的叙述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模糊、甚至…经不起推敲!
“步惊云?聂风?”瘫坐在地的老农听到这两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光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茫然地、费力地思索着,像是要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什么早已被遗忘的碎片。
“云…风…好像…好像听人提起过…是…是很多年前…江湖上…很厉害的大侠?额…额记不清了…太久咧…太久咧…”
他最终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小眼镜,镜片反射着智慧的光芒,小脸严肃得像个小法官。
“易水寒先生,根据现有证据链交叉对比分析:第一,你认定的‘血腥气’源头——这位老伯,其生活轨迹、身体状况、行为模式与‘雄霸’特征吻合度低于百分之五。第二,他描述的断臂原因具体、细节清晰,有逻辑支撑,符合底层劳动者意外伤残的普遍模式。第三,他对于‘步惊云’‘聂风’等关键人物反应平淡,仅有模糊印象,缺乏直接关联证据。反观你指控的‘天下会血洗’,缺乏目击证人、物证,动机不明,时间地点模糊,属于孤证!结论:你的指控不成立!你存在严重的认知偏差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最后几个英文词说得字正腔圆,虽然其他人听得一脸懵。
“p…p什么?”邢育森从桌子后面探出头,一脸茫然。
“亲娘咧…”燕小六放下唢呐,挠了挠头,“青柠丫头说的…好像…好像有点道理?”
易水寒没有反驳。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迷茫。
他看着那个瑟缩在地、如同风中残烛的老农,看着自己那只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冷光泽的金属手臂,再看看周围那些或警惕、或怜悯、或无奈的目光…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半生的执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根。
“我…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的嗬嗬声。
他想问,那萦绕不散的气息到底是什么?
他想问,他记忆中的血海深仇难道只是一场幻梦?
他想问,他这半生追寻的复仇意义何在?
可所有的问题都堵在胸口,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走向客栈大门的方向,沉重的金属脚步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摩擦声。
那背影,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与孤独。
“等等!”阿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快步上前,拦在易水寒面前,手中拿着那个小巧的翻译器终端,屏幕上正飞速滚动着来自光幕的、密集到几乎看不清的弹幕洪流。
【拦住他!别让他走!】
【老伯的胳膊!快问清楚!】
【易大哥!听听家人们怎么说!】
【真相可能就在眼前!】
【放着我来…问老伯!快问!】
【亲娘咧,急死我了!】
【青柠女神!上!分析!】
【白菜三文一斤…线索啊!】
“易壮士!”阿楚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易水寒那双空洞痛苦的眼睛,“家人们…宝宝们都在说…”
她指了指头顶那片依旧在疯狂刷新的光幕,“他们想知道…老伯刚才说他的胳膊,是为了抢一本账册被砸断的。那你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易水寒心门最锈蚀的锁孔,“你的这只…铁臂…又是怎么来的?你易家…当年,真的只是被天下会…无端灭门吗?”
轰隆!
阿楚的话,如同在易水寒混乱黑暗的精神世界里,劈下了一道雪亮的闪电!
那尘封的、被他刻意用仇恨深深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这道强光的刺激下,骤然翻涌、刺痛!
“呃啊——!”易水寒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吼!
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起来,单膝跪倒在地!
金属手臂重重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无数混乱、血腥、夹杂着巨大痛苦和…被刻意扭曲遗忘的片段,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
熊熊烈火!
不是凌云窟外的旷野,而是一座巨大的、雕梁画栋的府邸!
浓烟滚滚,烈焰舔舐着夜空!
不是天下会的旗帜,而是一群穿着杂乱、面目狰狞的悍匪!
他们在火光中疯狂地砍杀、劫掠!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沉重的铁盒,在混乱中朝他嘶吼着什么…
他冲过去…
房梁带着燃烧的火焰轰然砸落!
撕心裂肺的剧痛…
以及…那铁盒被管家临死前抛飞出去的方向…
不是步惊云!不是聂风!
是…是火光中一张贪婪扭曲、带着刀疤的脸!
那张脸…那张脸…!
“不…不可能…”易水寒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依旧瘫坐在地、茫然无措的卖菜老农,眼神不再是仇恨,而是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绝伦的恐惧?
他喉咙滚动,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你…你当年看守的库房…是不是…是不是‘江南霹雳堂’设在七侠镇的…火器秘库?那本账册…是不是…记录了秘库的进出明细…和…和一份‘暴雨梨花针’的残图?”
卖菜老农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那麻木认命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易水寒,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仿佛看到了地狱归来的恶鬼!
他下意识地用仅存的右手疯狂地向后扒拉着地面,想要远离易水寒。
“是…是你?!”老农的声音尖锐变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个…那个在火里…抢…抢…”
他后面的话被极度的恐惧堵住,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疯狂的摇头。
“不…不是额!账册…账册额没拿!是…是那些人…他们抢走了!杀了人!放了火!额…额这条胳膊…是…是…”
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
易水寒如遭重锤!
老农的反应,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痛苦、被仇恨扭曲的记忆碎片,狠狠地、残酷地拼接了起来!
不是天下会!不是雄霸!
是贪婪的江湖匪类!是觊觎霹雳堂秘藏火器图纸和财富的亡命之徒!
易家,不过是这群豺狼争夺秘藏时,被卷入其中、惨遭屠戮的池鱼!
而他易水寒,那刻骨的仇恨,那半生的追寻,那以血还血的执念…
从一开始,就指向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个由巨大痛苦和记忆混乱编织的、可悲的幻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易水寒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凄厉癫狂,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自嘲和崩溃!
泪水混着汗水从他扭曲的脸上疯狂滑落!
他猛地抬起那只冰冷的金属左臂,指着它,如同指着世间最荒诞的笑话,对着那瑟瑟发抖的老农,更是对着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嘶声咆哮:“这条胳膊…是老子自己砍的!”
整个同福客栈,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包括直播光幕上那疯狂刷新的弹幕,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易水寒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泪的重量:“火…好大的火…霹雳堂的‘蚀骨磷火’…沾上一点…就烧进骨头里…我这条胳膊…被火舌舔着了…甩不掉…扑不灭…”
他闭了闭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那足以焚灭灵魂的剧痛再次席卷全身。
“…为了活命…为了…为了有口气去找那帮杂碎报仇…老子…老子亲手…用刀…把它剁了下来!”
他猛地睁开眼,血红的眸子死死盯住卖菜老农那只空荡荡的袖管,眼神里不再是仇恨,而是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深入骨髓的悲怆:“你呢?老东西?你的胳膊…真是被房梁砸的?还是…也沾了那要命的磷火…不砍…就得死?!”
卖菜老农枯槁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浑浊的眼睛里,那深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彻底冲垮了麻木的外壳。
他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身体,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捂住脸,压抑了数十年的悲声终于冲破喉咙,嘶哑、绝望、泣不成声:“火…火啊…绿油油的…沾上就钻骨头…疼…疼死咧…不砍…不砍整个人都要烧成灰…呜呜…额…额自己…自己拿斧头…”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苍老而绝望,仿佛要将积压一生的恐惧和痛苦都哭出来。
两个男人,一个高大如铁塔却崩溃跪地,一个枯瘦如残烛蜷缩哭泣,他们隔着狼藉的地板,隔着数十年的时光,隔着不同的际遇和相同的断臂之痛,在这一刻,被一场大火、一种名为“蚀骨磷火”的恐怖毒焰,残酷地连接在了一起。
那所谓的“天下会血腥气”,不过是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痛苦,在漫长岁月中散发出的、同病相怜的悲鸣。
【蚀骨磷火…霹雳堂…】
【自己砍的…为了活命…】
【呜呜呜…破防了家人们…】
【原来都是可怜人…】
【仇恨…认错了对象…】
【真相太残酷了…】
【亲娘咧…这…这…唉…】
【放着我来…给老伯递张纸巾吧…】
佟湘玉捂着嘴,眼圈泛红。
白展堂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易水寒剧烈颤抖的肩膀。
郭芙蓉别过脸去。
吕秀才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镜片。
李大嘴搓着手,不知所措。
莫小贝看着嚎啕大哭的老农,小脸上满是难过。
祝无双在佟湘玉的搀扶下坐起来,虚弱地看着这一幕,眼中含泪。
吕青橙紧紧抓着姐姐的手。
吕青柠的小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
铁蛋播放的《一剪梅》,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沉重的空气里。
“家人们…”阿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对着光幕,也对着整个同福客栈,“你们看…这江湖…这人生…有时候比戏文还荒唐,比话本还残酷。恨错了人,报错了仇,搭进去半辈子…到头来…”
她看着痛哭的老农和崩溃的易水寒,声音哽咽,“到头来,最深的伤口,还是自己给自己划下的…”
晏辰走上前,默默地将阿楚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铁蛋和傻妞也依偎在一起,电子眼的光芒柔和而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易水寒的狂笑和嘶吼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撑着冰冷的金属手臂,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显得摇摇欲坠。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那依旧蜷缩哭泣的老农。
他失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客栈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才有他追寻了半生、如今却彻底坍塌的答案。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走向大门。
金属脚掌拖过地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如同他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流逝。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客栈狼藉的地面上,那影子扭曲而孤独,充满了英雄末路、大梦方醒的悲凉。
没有人阻拦他。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这个背负了半生错误仇恨的男人,带着一身洗刷不净的伤痛和一片空茫的心境,如同行尸走肉般,消失在同福客栈的门槛之外,融入七侠镇暮色渐沉的街巷之中。
【唉…走了…】
【希望他能找到平静…】
【老伯怎么办?】
【同福客栈收留他吧!】
【掌柜的!靠你了!】
【真相大白…代价太大了…】
【江湖…唉…】
瘫坐在地的卖菜老农,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续的抽噎。
他抬起枯瘦的手臂,用破旧的袖口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依旧空洞麻木,仿佛刚才那场情绪的风暴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佟湘玉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唏嘘和悲悯。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脸上重新浮现出属于同福客栈掌柜的、那份坚韧和温暖。
她走上前,蹲下身,声音温和而有力:“老伯…额滴神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不是?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您地里的菜,同福客栈全包了!工钱…按最高的算!”
她顿了顿,看着老农依旧茫然空洞的脸,声音放得更柔,“您看…小贝那丫头,还等着您给她讲鸡兔同笼呢…您要是愿意,就在客栈后头那小屋住下?帮着看看门,扫扫地…总比您一个人强,是不?”
老农浑浊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被“小贝”和“鸡兔同笼”这几个字触动。
他茫然地看向被吕青柠和吕青橙搀扶着、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期待的莫小贝,又看看佟湘玉真诚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里,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疲惫。
“亲娘咧…”邢育森从桌子后面钻出来,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堂,又看看门外易水寒消失的方向,咂了咂嘴,“这叫什么事儿啊…不过…总算是…消停了?”
他看向佟湘玉,“掌柜的,这损失…影响仕途啊…您看…”
“行咧行咧!少不了你的!”佟湘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叉着腰,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泼辣劲儿,仿佛刚才的悲情从未发生,“都愣着干啥?收拾啊!展堂!赶紧把桌子扶起来!芙蓉!扫碎片!小心手!大嘴!看看厨房还有啥吃的,折腾半天饿死个人咧!小六!别吹你那破唢呐了!帮忙!”
随着佟湘玉一连串的指令,同福客栈这台被巨大悲情冲击得暂时停摆的机器,又重新吱吱嘎嘎地运转起来。
白展堂和郭芙蓉立刻动手收拾残局,李大嘴应了一声,转身钻进厨房。
燕小六挠挠头,把唢呐别回腰里,也笨手笨脚地去帮忙抬桌子。
阿楚靠在晏辰怀里,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众人,看着被吕青柠和吕青橙小心翼翼扶到一边长凳上坐下、依旧神情木然但至少不再哭泣的老农,看着莫小贝懂事地跑去给老农倒水…
她轻轻舒了口气,对着悬浮的光幕,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又无比温暖的笑容:“家人们,宝宝们…你们看,生活有时候很操蛋,对吧?恨错了人,伤错了心,搭进去半辈子光阴…但是呢…”
她握紧了晏辰环在她腰间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只要还有人愿意伸出手,只要这个地方还在亮着灯…日子,就总还能过下去。同福客栈,永远在这儿。”
晏辰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低声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阿楚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换来晏辰低沉愉悦的笑声。
铁蛋胸膛的装甲板再次滑开,这次流淌出的不再是苍凉悲怆的《一剪梅》,而是一段轻快悠扬、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江南小调,如同温柔的溪流,冲刷着空气中残留的沉重。
【呜呜呜…又被治愈了…】
【还得是佟掌柜!】
【同福客栈YYdS!】
【老伯有家了…真好…】
【小贝要好好学数学啊!】
【放着我来…给掌柜的点个赞!】
【真相之后,是生活…】
【江湖路远,客栈是家。】
光幕上的字迹依旧在温柔地流淌,像一条温暖的河流。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同福客栈敞开的大门,斜斜地洒在刚刚扶起的桌椅上,洒在忙碌的身影上,洒在墙角蜷缩着、眼神依旧空洞却不再完全绝望的老农身上,也洒在相拥的阿楚和晏辰身上。
那束光,金红而温暖,如同一个温柔的句点,落在这惊心动魄又荒诞离奇的一日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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