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裹着尘土味的风。
门槛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挺拔如松。
一身靛青色的窄袖常服早已洗得发旧,边角处磨损得厉害,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褶皱也无。
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像终年不散的浓雾笼罩着险峻的山峰。
薄唇紧抿,轮廓线条坚硬得如同刀削斧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里面翻涌着沙场征伐的凛冽杀气,又混杂着一种极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哀恸。
他迈步进来,脚步沉稳,落地无声。
每一步都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精确与力量感。
客栈大堂里那盏佟湘玉新换的、据说是从波斯商人手里淘来的琉璃吊灯,柔和的光芒落在他身上。
仿佛也被他身上那股子来自遥远时空的冷硬气息冻结了。
几乎就在他跨过门槛的同一刹那,柜台旁立着的一个银灰色、约莫半人高的金属圆柱体顶端,无声地亮起一圈深红色的光晕,缓慢地旋转着。
一道柔和的电子女音凭空响起:“检测到高能级历史人物特征波动,符合预设关键词‘周生辰’。直播设备自动启动,全息投影模式已加载。”
“哗——!”
一道清晰得纤毫毕现的立体光幕瞬间在客栈中央展开,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
光幕上,那刚刚进门的将军身影被清晰地捕捉,连他鬓角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活的周生辰!活的小南辰王!家人们快掐我!】
【这气场……隔着屏幕我腿都软了,这就是一怒诸侯惧的杀神?】
【泪目了家人们!他真的自带悲情bGm!】
【将军看过来!宝宝们爱你!】
【这沧桑感……史书里寥寥几笔的遗憾,此刻是活生生的人啊!】
【掌柜的!快!上你们最好的酒!记我账上!(Id:洛阳牡丹真国色)】
【前面的姐妹大气!同记!(Id:西州胡饼香又脆)】
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方块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光幕淹没。
滚动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剩下满屏汹涌的惊叹号和心碎的表情符号。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刚从后厨端着一盘新炸的花生米出来,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手一抖。
几颗圆滚滚的花生米蹦跳着滚到了地上。
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光幕。
“这……这又是哪位神仙下凡咧?动静比上次那个唱戏的角儿还大!”
正拿着块抹布、勤勤恳恳擦着桌子的祝无双闻声抬头。
看到光幕上那如潮的弹幕和中央那个挺拔却萧索的身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放着我来!”
她放下抹布就想去接佟湘玉手里的盘子。
柜台后面,铁蛋以一个极其不符合他彪悍机器人保镖身份的慵懒姿态,翘着二郎腿,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上。
手里还假模假式地捏着个紫砂小茶壶——里面装的其实是高能冷却液。
他眯着那双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子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门口的周生辰。
对着傻妞的方向努了努嘴,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让大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磁性嗓音开始解说:
“啧啧,媳妇儿,快看快看!行走的活化石!活的古代军神兼悲剧美学巅峰人物!”
“知道不?就这位爷,”他用没拿茶壶的手遥遥点了点周生辰。
“那冤屈值,搁整个华夏史书排行榜上,妥妥能挤进前三甲!”
“血泪指数爆表,悲情氛围拉满!简直是历史长河里最闪亮的那颗……催泪弹!”
他煞有介事地总结,还附带了一个夸张的摊手动作。
傻妞正拿着一块超细纤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那光滑如镜的金属臂膀。
闻言翻了个极其拟人的白眼,没好气地回敬:“就你话多!铁蛋,你能不能把你那数据库里的八卦版块清理清理?”
“人家将军刚来,听着像话吗?”
话虽这么说,她那双泛着柔和暖光的电子眼,也忍不住好奇地朝周生辰望去。
郭芙蓉和吕秀才正凑在一起,对着吕青柠举着的一块平板电脑屏幕指指点点,似乎在研究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吕青柠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精巧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平板的光芒,小脸上一派严肃:“真相只有一个,爹,娘,辅助线应该从点E向对角线Ac作垂线……”
她的话被门口的动静和满屏的弹幕打断了。
吕秀才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老式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无意识地开始念叨:“子曾经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然此友……气度非凡,隐有龙虎之威,恐非寻常之乐乎……”
郭芙蓉可不管那么多。
她一把拨开挡在身前的秀才,叉着腰,豪气干云地朝着周生辰的方向大声道:“喂!新来的!报上名来!”
“管你是将军还是皇帝,进了同福客栈的门,就是江湖一家人!”
“有啥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呃,不是,让大家伙儿帮你分担分担!”
她差点把心里话秃噜出来,赶紧刹车。
“哗擦!”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变声期沙哑和夸张语调的惊叹响起。
白敬琪像颗小炮弹似的从二楼楼梯扶手处滑了下来,动作利落,落地无声。
他双眼放光,死死盯着周生辰那挺拔的身姿,仿佛看到了绝世珍宝。
嘴里啧啧有声:“帅!太帅了!这范儿!小爷我以后行走江湖,就得是这个派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把晏辰改装过的、造型拉风的左轮手枪模型,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将军的气质学个皮毛。
吕青橙原本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沾着茶水画圈圈,也被这阵势吸引。
小脑袋好奇地探出来。
看到光幕上滚动的字,她眨巴着大眼睛,扯了扯旁边郭芙蓉的衣角:“娘亲,娘亲!弹幕上都在说‘将军好帅’、‘将军抱抱’!”
“他比爹还厉害吗?能接住我的‘惊涛骇浪掌’不?”
她的小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跃跃欲试。
李大嘴系着油腻的围裙,拎着把大勺就从厨房冲了出来。
嘴里还嚷嚷着:“谁?谁来了?要点啥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没有我李秀莲做不出来的……”
话没说完,看清门口的人,那嗓门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后半句变成了小声嘟囔:“……只要给够银子。”
莫小贝像只灵巧的小鹿,从后院嗖地窜了进来。
嘴里还叼着半根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嚷嚷:“小郭姐姐!是不是又来了什么好玩的人?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灵活地挤到郭芙蓉身边,踮起脚张望。
邢育森和燕小六这对活宝捕快搭档,几乎是踩着点冲进了客栈。
邢育森一手按着腰刀,一手习惯性地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须。
绿豆小眼精光四射,迅速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周生辰身上。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亲娘哎,这气派……非富即贵啊!影响仕途……呃不是,是影响我老邢结交贵人的机会啊!”
他琢磨着怎么能蹭点好处。
燕小六则被那炫目的全息投影光幕吸引。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唢呐:“额滴个亲娘舅姥爷!这……这是啥仙法?太神了!”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吹一曲表达震撼。
就在这一片七嘴八舌、各怀心思的喧闹中,一个身影快如鬼魅,“嗖”地一下滑跪到了周生辰面前的地板上。
是白展堂。
这位曾经的盗圣、如今的同福跑堂,此刻脸上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夸张的笑容。
双手抱拳,对着周生辰就是一顿猛拜,那架势恨不得五体投地:“哎哟喂!祖宗!活祖宗!您老人家可算显灵了!小的白展堂,给您磕头了!”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真要磕头。
周生辰被他这突如其来、滑溜无比的跪拜弄得眉头微蹙。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并不习惯这种过于市侩的热络。
白展堂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周生辰身上那件旧袍子,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里面那身传说中的明光铠:“祖宗!商量个事儿呗?”
“您身上这套……呃,虽然看着旧了点儿,但肯定有您当年的神威加持啊!”
“借小孙孙我穿两天行不?就两天!让小孙孙我也沾沾您的光,体验一把当绝世名将、迷倒万千少女的感觉!”
“保证给您保管得妥妥帖帖,连个线头儿都不带掉的!”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周生辰的鞋面上了。
佟湘玉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
叉着腰,又气又急地压低声音吼:“展堂!额滴个神啊!你给额起来!丢死人咧!”
“人家将军刚来,你就要扒人家衣裳?!额滴个亲娘哎,这影响仕途……不是,这影响咱们客栈的声誉啊!”
她急得直跺脚。
光幕上的弹幕瞬间被一片【哈哈哈】和【老白不愧是你】刷屏。
中间夹杂着【白祖宗太拼了!】
【将军: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掌柜的:心累】。
周生辰看着眼前这个滑跪在地、眼神热切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男子。
又扫过周围那一张张表情各异、充满好奇与探究的面孔。
最后目光落在那片悬浮空中、闪烁着无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文字符号的光幕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他都见识过。
但眼前这一切,比最诡异的军阵还要令人无所适从。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问出了踏入这个奇异之地的第一个问题:
“此地……是何所在?”
“诸位……又是何人?”
“此物……”他抬起手,指向那光芒流转、文字跳跃不休的全息投影。
“……又是何妖法幻术?”
他深邃的眼底,除了困惑,更深的是一种被抽离了熟悉世界根基的孤绝与疏离。
那些弹幕上滚动的“将军”、“抱抱”、“泪目”,对他而言,无异于天书鬼语。
夜深沉。
白蜡树巨大的树冠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将清冷的月光切割成细碎的银箔,洒在同福客栈寂静的后院里。
白日里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宁静。
周生辰独自一人坐在后院角落那条冰冷的石凳上,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青铜雕像。
白日里那件洗得发旧的靛青常服,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仿佛承载不动他身体里那份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孤寂。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上。
那双手,曾经紧握长槊,号令千军。
也曾执笔批阅军报,力透纸背。
而此刻,他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样来自千年之后、冰冷而沉重的物件——晏辰傍晚时塞给他“防身”的那把黑色手枪。
金属的枪身泛着幽暗的光泽,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精确而冷酷的死亡气息。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缓缓拂过枪身流畅的线条。
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下蕴含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毁灭力量。
指腹轻轻搭上扳机护圈,又触电般地移开。
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疙瘩,竟能轻易夺人性命于百步之外?
它比最快的强弓劲弩更致命?
比最锋利的环首刀更令人胆寒?
“若当年……有此物……”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眼前不由自主地翻涌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如蝗虫蔽日。
坚固的城门在沉重的冲车撞击下呻吟着碎裂。
将士们穿着沉重的铁甲,在泥泞和血泊中舍生忘死地搏杀,每一次冲锋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还有金銮殿上,那些藏在冠冕堂皇言辞背后的冰冷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无声地割裂信任与忠诚。
若有此物……若有此物……是否能更快地结束那些无休止的杀戮?
是否能护住更多跟随他浴血奋战的袍泽?
是否能……改变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近乎虚妄的渴盼。
“将军,夜深露重,石凳寒凉,对关节不好哦。”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清朗男声自身后响起。
打破了夜的沉寂,也打断了周生辰那沉溺于血火记忆的思绪。
周生辰身体瞬间绷紧,握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猛地回头。
生辰残余的悲怆瞬间被凌厉的警惕取代。
只见晏辰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他那件造型奇特的工装裤口袋里,姿态闲适。
阿楚则像只慵懒的猫,斜斜地倚在通往后厨的门框边。
手里还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袅袅白气升腾,模糊了她脸上促狭的笑意。
晏辰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周生辰紧握着手枪的手上,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他迈步上前,动作快得让周生辰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都只觉眼前一花。
下一秒,手腕一麻,掌心一空,那冰冷的金属造物已落入晏辰手中。
“嚯,保养得不错,手感冰凉丝滑,将军盘得挺顺手嘛。”晏辰掂量着那把枪,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一件新奇的玩具,甚至用了个盘手串的“盘”字。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枪身,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咔哒一声轻响,弹匣被利落地卸下,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子弹。
他晃了晃空弹匣,对着月光看了看。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弹匣推回原位,发出清脆的金属咬合声。
“这玩意儿,”晏辰将枪在指尖转了个潇洒的花样,最后稳稳握住,枪口指向地面。
他抬起头,看向周生辰,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月光下却显得格外幽深锐利。
“搁我们那儿,叫‘规则改写器’。甭管对面是金盔金甲的猛将兄,还是穿着龙袍坐龙椅的,只要距离够近,手够稳,心够狠,‘砰’!世界清静了。”
他模仿着开枪的声音,嘴角咧开一个痞气的弧度。
阿楚啜了一口杯中的热饮,大概是某种奶制品,满足地眯起眼。
接着晏辰的话头,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糯软,却字字清晰:“是呀将军,我们那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什么绝世武功,在它面前都得缩着脖子当鹌鹑。”
她歪了歪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呀,您刚才是不是在想,要是当年您麾下的北陈铁骑,每人怀里都揣着这么一把‘小宝贝’,那什么金荣的叛军,什么狗屁朝廷的猜忌,统统都是渣渣灰?”
“一路平推过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改写历史,易如反掌?”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周生辰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妄念。
周生辰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挺直了背脊,石凳的寒意似乎瞬间渗入了骨髓。
阿楚那带着笑意、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心中最幽暗角落里的那个念头。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沉默如同沉重的盔甲笼罩着他。
晏辰抛了抛手中的枪,那冰冷的金属物件在他手中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
他收敛了脸上那点痞笑,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周生辰刚毅却笼罩着千年风霜的脸上。
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叩问:
“将军,现代科技确实能轻易撕碎过去的规则,改写历史的路径。”
“但是,”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您呢?您会怎么选?”
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三人之间。
晏辰的问题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周生辰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枪,这来自未来的冰冷造物,象征着一种简单粗暴、颠覆一切的力量。
它似乎唾手可得,似乎能抹平所有遗憾,斩断所有枷锁。
改写历史?听起来如此诱人,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改写……”周生辰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用此等……器利?”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晏辰手中的枪。
那眼神里没有向往,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与挣扎。
他仿佛又看到了中州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听到了将士临死前不甘的嘶吼。
感受到了御座之上投射下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猜忌。
“若以此力强行扭转乾坤,那周生辰……与昔日屠城灭国的暴戾之徒,又有何异?”
“所求的‘忠义’二字,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成了包裹在强权之上的……一层虚妄的糖衣?”
他像是在质问晏辰,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
那千钧重负的“忠”,那刻入骨髓的“义”,早已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
此刻却因为这来自未来的诱惑而发出痛苦的呻吟。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撕裂了后院的宁静!
不是枪响,而是后厨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木屑纷飞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倒飞出来,重重地摔在院子的泥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时宜!”周生辰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
那声呼唤撕心裂肺,带着一种穿越千年也无法磨灭的惊恐与绝望。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甚至带起了一阵小型的气流,将地上的落叶都卷了起来,直扑向那个倒地的身影。
什么规则改写器,什么历史路径,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
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守护欲在疯狂燃烧。
就在周生辰身影如电般射出的同时,撞开的后厨门洞里,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凶狠眼睛的彪形大汉,手持闪烁着寒光的环首刀,如同闻到血腥味的恶狼,凶狠地扑了出来!
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摔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时宜!
“哗擦!真敢来啊?!”二楼窗户“嘭”地被推开,白敬琪那颗顶着乱毛的脑袋探了出来。
一看下面情形,少年眼中瞬间燃起兴奋的火焰。
他动作快如脱兔,翻身跃出窗户的同时,手已熟练无比地在腰间一摸、一转、一甩!
那把造型拉风的改装左轮手枪瞬间完成装弹,枪口稳稳指向下方扑出的歹徒!
“惊涛骇浪!”一声清脆稚嫩却充满爆发力的娇叱平地炸响!
小小的身影——吕青橙,不知何时已从大堂冲到了后院门口。
小姑娘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恐怖力量,双掌在胸前猛地一合,随即闪电般向前推出!
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潮湿水汽的强劲气流如同无形的巨锤,呼啸着轰向其中一名持刀歹徒的后背!
“亲娘哎!这影响仕途啊!”邢育森惊得魂飞魄散。
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破铁刀,却因为太过紧张,刀卡在刀鞘里死活拔不出来。
“替我照顾好我二舅姥爷——!!!”燕小六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奇怪的开关,脸涨得通红,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唢呐。
腮帮子一鼓,根本不管场合,一首极其高亢嘹亮、喜庆得近乎诡异的《百鸟朝凤》调子就喷薄而出!
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如同魔音灌脑,瞬间席卷了整个后院!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的尖叫紧随其后,划破夜空。
这混乱到极致的场面,让扑向时宜的周生辰动作都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他从未见过如此……荒诞又激烈的战斗方式。
那尖锐的唢呐声如同魔音,无差别地攻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连那两个凶悍的歹徒都明显被震得动作一僵,眼中露出痛苦和茫然。
“媳妇儿!背景音乐!烘托一下气氛!”铁蛋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烘你个头!救人!”傻妞没好气的回应伴随着一道银灰色的身影疾射而出。
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残影,目标直指另一个持刀歹徒的手腕。
“放着我来!”祝无双的声音也加入了战团。
就在这鸡飞狗跳、音波与掌风齐飞、子弹与唢呐共鸣的诡异战场中,周生辰已如一道青色闪电,冲到了时宜身边。
他单膝跪地,一手极其轻柔却无比迅捷地将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时宜护到身后。
另一只手已如铁钳般闪电探出!
没有用枪。
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佩剑——那柄象征着他身份的佩剑,在踏入这个时空时,已被他卸下,交给了佟湘玉保管。
他用的,只是一双血肉之手!
目标:那名被吕青橙“惊涛浪”掌风推得身形不稳、又被燕小六的唢呐魔音震得头晕眼花的歹徒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唢呐的间隙中清晰地爆开!
伴随着歹徒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周生辰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攻城锤,瞬间捏碎了对方持刀手腕的骨头!
动作干脆利落,狠辣决绝,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一击必杀的残酷效率。
那柄环首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同一时间,傻妞的金属手指精准地扣住了另一名歹徒的手腕。
强大的力量让对方根本无法挣脱。
白敬琪的子弹呼啸着擦过那歹徒的头顶,打飞了他的蒙面巾。
在他光秃秃的头顶留下一道灼热的焦痕,吓得他魂飞魄散,瞬间瘫软在地。
而铁蛋则像个灵活的胖子,一个滑铲过去,轻松缴了瘫软歹徒的刀。
顺手用刀柄在他后颈来了一下,世界清静了。
尘埃落定。
只剩下燕小六那曲调高亢、兀自吹得忘我的《百鸟朝凤》还在顽强地响彻后院,喜庆得格格不入。
【卧槽槽槽!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眼花了?】
【将军这身手!空手碎大腕(腕骨)!帅炸苍穹!】
【青橙小可爱!惊涛骇浪掌牛逼!未来武林盟主预定!】
【敬琪少爷开枪的姿势我给满分!虽然打偏了亿点点!】
【傻妞姐姐好飒!铁蛋大叔滑铲满分!】
【只有我在心疼时宜小姐姐吗?摔那一下看着好疼!】
【燕捕头!求你了!收了神通吧!我耳朵要怀孕了!(痛苦面具)】
【邢捕头拔刀的样子像极了便秘的我……】
【掌柜的尖叫穿透力mAx!】
【这混乱又热血的场面,不愧是我大武林外传精神续作!泪目了家人们!】
全息光幕上,弹幕彻底疯了,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滚动。
各种颜色的文字和表情符号疯狂跳跃,几乎要把整个投影塞爆。
周生辰根本无暇去看那光幕。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的人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时宜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
动作是战场上从未有过的轻柔,仿佛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时宜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伤到何处?可还撑得住?”
那眼神里的关切与后怕,浓得化不开。
时宜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擦伤,渗着血丝,几缕发丝黏在上面,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靠在周生辰怀里,感受着那熟悉又令人无比安心的气息和坚实的依靠,惊魂未定的心慢慢落回实处。
她微微摇头,强忍着痛楚,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周生辰耳中:“没事……殿下,我没事。”
“只是……只是……”她抬起眼,望向周生辰写满担忧的眼眸。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哽咽:“只是……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千年的思念,千年的孤寂,千年的等待与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周生辰刚毅的脸颊。
指尖冰凉,触碰到的却是真实的、温热的肌肤。
这不是梦,不是黄泉下的幻觉。
她的殿下,真的在这里。
这跨越千年的触碰,带着无尽的悲恸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周生辰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他身体剧震,一直强行压抑在眼底深处、用铁血意志冰封的沉痛,如同被凿开的冰川,轰然崩塌!
那深不见底的疲惫、那无法言说的冤屈、那对眼前人深入骨髓的愧疚与思念,如同滚烫的岩浆,冲破了一切束缚!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时宜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一生脊梁挺直如钢、流血不流泪的将军,这个背负着如山重负、被命运碾碎又重塑的男人,此刻将脸深深埋进时宜柔软的发间。
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时宜肩头的衣衫。
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从喉间溢出,破碎而绝望。
那是积压了千年的血泪,是跨越生死也无法消弭的痛楚,是失而复得后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击着理智堤坝的轰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这伤心,已积攒了千年之久。
整个后院,陷入一片死寂。
连燕小六那锲而不舍的唢呐声,都在佟湘玉一个凌厉无比的眼刀和莫小贝跳起来捂他嘴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看着月光下那对紧紧相拥、无声恸哭的身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剩下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压抑在胸膛深处的悲鸣。
铁蛋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走到了全息投影设备旁。
他伸出金属手指,在设备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轻轻一点。
瞬间,一首宏大、苍凉、带着金戈铁马气息却又蕴含着无尽悲怆与深情的纯音乐——《霍元甲》的主题旋律,如同自九天垂落的银河,缓缓流淌出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这雄浑悲壮的音乐,不是为了煽情,而是为那跨越千年的血泪相逢,为那无法言说的沉痛与救赎,奏响了一曲最深沉、最恰如其分的注脚。(此旋律在这个直播宇宙中象征铁血与悲情)
晌午的同福客栈大堂,阳光透过窗户格子洒进来,光影浮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千年悲情浸泡过的沉重。
昨夜那两个倒霉的歹徒被捆成了粽子,丢在角落,由邢育森和燕小六严密看守着——主要是邢育森在琢磨怎么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弥补自己“受惊的心灵”。
燕小六则抱着他的唢呐,警惕地瞪着他们,随时准备再吹一曲助兴(或者助哀)。
周生辰坐在一张靠窗的方桌旁。
背脊依旧挺直如松,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沉郁,似乎被昨夜那场恸哭冲刷掉了一些,显出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时宜坐在他身侧。
额角的擦伤已经由祝无双仔细地敷上了金疮药,贴着一小块干净的纱布。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一直追随着周生辰的侧脸,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她的手指,在桌下悄悄地勾着周生辰的一根手指,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依恋。
吕秀才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学者特有的探究光芒。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文雅的方式打开话匣子:“周将军,昨夜……咳,观将军言行,忠义之心,感天动地。”
“然则,请恕晚生愚钝,敢问将军……”他斟酌着词句。
“这‘忠’之一字,当忠于心,忠于道,还是……囿于一人、一姓、一室?”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周生辰那封闭了千年的心门。
郭芙蓉不耐烦地拍了一下秀才的后背,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拍趴在桌子上:“哎呀秀才!酸死了!说人话!”
“将军,他的意思就是,你死守着那个破朝廷,人家把你当抹布用完就扔,你还傻乎乎地把命都搭进去,值当吗?”
“要我说,有那本事,自己拉杆子当山大王……呃,不是,是当个逍遥自在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多痛快!”
她挥舞着手臂,做了个“排山倒海”的起手式,虽然没真发功,但气势十足。
佟湘玉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走过来,给周生辰和时宜各斟了一杯。
她放下茶壶,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周生辰,叹了口气,语气是难得的语重心长:“周将军啊,额们开客栈的,讲究个和气生财,但也明白一个理儿——这买卖啊,得是双向的!”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可要是对方不地道,净想着占你便宜,还往你锅里吐唾沫……”她顿了顿,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精明的市侩。
“那额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这买卖还做不做咧!总不能让人把咱当冤大头,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亲娘哎,那影响仕途……呃,影响咱的声誉和钱袋子啊!”
【秀才问得好!忠君还是忠天下?】
【小郭话糙理不糙!愚忠要不得!】
【掌柜的比喻绝了!精辟!】
【将军快醒醒!你的命不是抹布!】
【心疼将军,那个时代的思想枷锁太重了】
【时宜小姐姐快劝劝你家殿下啊!】
【感觉将军内心在疯狂打架……】
光幕上,弹幕纷纷发表着见解,如同无数个声音在周生辰耳边回响。
周生辰沉默着。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
滚烫的茶水氤氲着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些尖锐的问题,那些直白的比喻,像一根根针,刺向他心底最深的疮疤。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太极殿上那冰冷的龙椅。
浮现出中州城外尸横遍野的惨状。
浮现出将士们信任的目光最终化为不解与绝望……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周生辰一生,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
“忠君,乃是臣子本分,亦是维系纲常、安定天下之基……”
“然……”他艰难地停顿,眉头紧锁,仿佛在撕裂某种根深蒂固的信仰。
“然君王若视臣子如草芥,视黎民如刍狗,视江山为私器……”
“这‘忠’字,便成了束缚手足的锁链,成了助纣为虐的屠刀……成了……笑话。”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掩住眼底翻腾的痛苦与挣扎。
那一直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在千年后的审视下,在血淋淋的教训前,终于显出了裂痕。
【将军悟了!】
【这思想转变太艰难了!】
【看得我好难受……】
【时代的悲剧啊!】
【时宜小姐姐眼睛红了……】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时,后院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莫小贝咋咋呼呼的叫喊:“小郭姐姐!小郭姐姐!快来看!青柠姐和敬琪哥在后院墙根底下嘀嘀咕咕,敬琪哥还塞给青柠姐一个东西!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哗擦!莫小贝!你瞎嚷嚷什么!”白敬琪气急败坏的声音紧随其后。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冷静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敬琪只是归还我上次借给他的《洗冤集录》拓本。”
“哦——还书啊——”莫小贝故意拖长了调子,充满了促狭。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像一阵调皮的风,瞬间吹散了大堂里凝重的空气。
郭芙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挤眉弄眼:“哎哟,我们家青柠出息了!”
吕秀才则是一脸老父亲的欣慰与担忧交织:“子曾经曰过,发乎情,止乎礼……”
佟湘玉拍着大腿笑:“展堂!你看看!你儿子比你强!当年你偷摸送额东西,被老邢撞见,吓得钻了狗洞!”
周生辰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少年情愫打断。
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后院方向。
那沉重的枷锁似乎被这鲜活的人间情态撬动了一丝缝隙。
时宜感受到他手指的微动,轻轻回握了一下。
眼中含着泪光,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邢育森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搓着手,凑到周生辰桌边。
脸上堆满职业化的笑容:“那个……周将军啊?您看……您这身份尊贵,昨夜又受惊了。”
“这两个不开眼的毛贼胆敢行刺……呃,惊扰将军和夫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按律呢,得押回衙门重重治罪!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点谄媚。
“这押解、审问、关押……处处都得打点,衙门里也清苦,兄弟们跑前跑后也辛苦……将军您看……是不是意思意思?”
他捻着手指,做了个经典的“要钱”手势。
燕小六立刻挺起胸膛,一脸正气地帮腔:“就是!将军您放心!我们一定替您照顾好……呃不是,是替您严惩歹徒!”
“绝对不让他们好过!您就意思意思,算是……辛苦费?”
他努力想表现得像个秉公执法的好捕快,但眼神里的期待暴露了一切。
【噗!老邢小六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要钱二人组虽迟但到!】
【将军:???】
【时宜小姐姐都看呆了哈哈哈】
【这转折,从深沉哲学秒变市井要钱!不愧同福!】
周生辰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打秋风”三个字的脸。
再看看角落里被捆得像待宰年猪的歹徒,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征战半生,面对过无数凶悍的敌人,却从未应付过如此……直白又荒诞的索贿。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才想起自己身无长物,连佩剑都交了。
“咳,”佟湘玉清了清嗓子,叉着腰,没好气地瞪了邢育森一眼。
“老邢!额滴个神啊!你丢不丢人!周将军是额们同福客栈的贵客!他的事就是额的事!”
“打点?打点个锤子!要钱没有!后院还有两缸酸菜没搬,要不你搬一缸回去当辛苦费?”
她一顿抢白,把邢育森噎得直翻白眼。
晏辰和阿楚则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阿楚更是夸张地趴在晏辰肩膀上,肩膀一耸一耸:“哎哟喂,辰哥,你看将军那表情……懵圈中带着一丝茫然,茫然中透着一丝‘还有这种操作’的震惊……太可爱了叭!”
晏辰搂着笑软了的阿楚,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也笑得不行:“可不是嘛!这‘意思意思’,简直是同福客栈的保留节目,专治各种深沉抑郁,疗效杠杠的!”
这充满市井气息的、甚至有些荒诞的插曲,像一盆温热的淘米水,哗啦一下浇灭了周生辰心中最后那点燃烧的余烬。
他看看一脸市侩精明的佟湘玉。
看看讪讪的邢捕头。
再看看身边眼角还带着泪痕、却也被这场景逗得嘴角微扬的时宜。
再看看大堂里或忍俊不禁、或习以为常的众人……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那沉重如山的过去,在这鲜活、吵闹、充满了鸡毛蒜皮却也生机勃勃的“现在”面前,似乎……真的开始松动了。
他紧绷的下颌线,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松弛下来。
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日头西斜,将同福客栈的影子拉得老长。
客栈门口的空地上,却聚集了几乎所有人。
气氛不再是送别,更像是一种奇异的“验收”仪式。
周生辰站在中央。
身上不再是那件洗旧的靛青常服,而是换上了一套晏辰提供的、深灰色的现代户外冲锋衣和工装裤。
这身装束穿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少了几分古意,却多了几分干练的利落。
只是他眉宇间那股沉淀的威严和眉宇间那缕习惯性的沉郁,依旧清晰可辨。
他有些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显然对这轻便却陌生的面料还不太适应。
时宜站在他身边。
也换上了一身浅米色的休闲套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额角的纱布换成了更小的创可贴。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清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尤其是铁蛋和傻妞正在摆弄的那台造型奇特的设备——一个带有圆形基座和复杂支架的金属平台。
“将军,夫人,准备好了吗?”铁蛋搓着手,电子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时空坐标已锁定,能量通道稳定!这是咱们最新款的‘归途’三代传送仪!安全、高效、无痛!包您二位眨眼就到家门口!”
傻妞在一旁进行着最后的操作。
纤细的金属手指在光幕上飞快地点击着,补充道:“能量核心稳定,时空曲率校准完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着陆点可能会有轻微的空间涟漪波动,类似于踩在软垫上的感觉,属于正常现象,无需惊慌。”
她语气专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佟湘玉拉着时宜的手,眼圈又有点红,絮絮叨叨:“时宜妹子,回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额给你包的那几块桂花糕,路上饿了就垫垫……还有那瓶跌打酒,擦额角……”
“记着按时吃饭,天冷了添衣……”
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塞进时宜怀里,里面除了桂花糕和跌打酒,大概还塞了不少同福客栈的“土特产”。
郭芙蓉拍着周生辰的胳膊——这动作她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拍的是李大嘴:“将军!回去该干啥干啥!别委屈了自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人生得意须尽欢!看谁不顺眼,就……呃,就跟他讲讲道理!”
她硬是把“排山倒海”咽了回去,换成了“讲道理”。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文绉绉地拱手:“周将军,时宜姑娘,此去经年……望二位珍重。”
“前路虽艰,然心之所向,即是归途。”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若……若遇典籍孤本,方便之时,可否替晚生抄录一二?”
白展堂则凑到周生辰身边,不死心地小声嘀咕:“祖宗,真不打算把那身……呃,行头留给我?”
“小孙孙我保证给您供起来!日夜上香!”
白敬琪抱着胳膊,酷酷地站在一边,对着周生辰扬了扬下巴:“喂,老头儿!回去了别怂啊!拿出你昨晚捏碎人手腕的劲儿来!”
吕青柠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敬琪,礼貌。”
白敬琪撇撇嘴,不吭声了。
吕青橙则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时宜:“时宜姐姐,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下次来,我教你我的‘惊涛骇浪掌’,可厉害啦!”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推掌动作。
莫小贝蹦蹦跳跳:“将军!下次来带点你们那儿的特产呗!小郭姐姐说你们那儿点心可好吃了!”
李大嘴拎着个大勺,憨厚地笑着:“将军,夫人,一路顺风!下次来,想吃啥提前说,我给你们整满汉全席!”
邢育森和燕小六也凑了过来。
邢育森搓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试图占点小便宜的讪笑:“将军,您看……这押解犯人的车马费……”
话没说完,就被佟湘玉一个凌厉的眼刀瞪了回去。
燕小六则挺起胸膛,一脸严肃:“将军!夫人!一路平安!”
“我燕小六……”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唢呐。
“替您二位吹一曲送行!祝您二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呜哩哇啦——!”
高亢嘹亮、喜庆得惊天动地的《百鸟朝凤》再次响彻云霄!
尖锐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离得最近的李大嘴手里的勺子差点掉了。
震得佟湘玉捂住了耳朵。
震得白展堂呲牙咧嘴。
震得周生辰和时宜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
【噗!燕捕头!又是你!】
【这送行曲……硬核!太硬核了!】
【将军和夫人表情管理差点失败!】
【笑死!这独特的同福式告别!】
【虽然很吵,但……莫名感动是怎么回事?】
【一路顺风啊将军夫人!】
光幕上弹幕飞滚,充满了欢乐的吐槽和真挚的祝福。
铁蛋捂住了并非实体的耳朵,对着傻妞嚷嚷:“媳妇儿!快快快!启动!再吹下去我主板都要共振了!”
傻妞忍着笑,手指在光幕上用力一点:“时空通道——开启!”
嗡——
那台“归途”三代传送仪基座上的圆形平台骤然亮起柔和而强烈的白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扭曲空间的质感。
无数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凭空涌现,围绕着周生辰和时宜的身体,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个璀璨的光茧。
光芒越来越盛,两人的身影在光茧中迅速变得朦胧、透明。
就在身影即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刹那,周生辰的目光,如同两道穿越了千年时光隧道的闪电,猛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佟湘玉的关切。
白展堂的不舍(主要是对盔甲)。
郭芙蓉的爽朗。
吕秀才的斯文。
祝无双的温柔。
白敬琪的别扭。
吕青柠的聪慧。
吕青橙的纯真。
莫小贝的跳脱。
李大嘴的憨厚。
邢育森的市侩。
燕小六的耿直(以及那魔性的唢呐)。
铁蛋的搞怪。
傻妞的可靠。
晏辰的玩世不恭下藏着的那份通透。
阿楚灵动笑容里的温暖……
还有身边,时宜紧紧回握着他的手,传递着无尽的信任与温柔。
这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这充满烟火气、吵闹喧嚣却又无比真实的“同福”,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那颗曾经冰冷、布满裂痕的心。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传出,但站在传送仪旁、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晏辰,却清晰地读懂了那两个字的口型:
“多谢。”
光芒骤然爆发到极致,随即猛地向内坍缩!
光茧连同其中的身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圆形平台上几缕袅袅的白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能量电离后的臭氧味道。
燕小六那曲调高亢的《百鸟朝凤》,因为目标的突然消失,最后一个尾音吹得极其突兀,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放下唢呐,看着空荡荡的平台,挠了挠头:“咦?人呢?”
整个客栈门口,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奇异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洒满空地,给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走了……】
【再见,小南辰王】
【再见,时宜】
【愿在那个时空,你们能得偿所愿】
【同福客栈,永远的神!】
【这结局,又圆满又怅然……】
【直播结束了吗?舍不得!】
【坐等下一个有缘人(或者大怨种)!】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家人们,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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