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里,那熟悉的、混合着油泼辣子香和阳光晒暖木桌的气息里,猛地灌进一丝格格不入的凛冽。
一个年轻人踩着门槛的光影,站定了。
他身形清瘦,像一支新削的竹笔,穿着一身洗得发灰、款式极简单的布衣,肩上挂着一个磨损得厉害的靛蓝粗布包袱。
风尘仆仆是肯定的,但最抓人眼球的,是他脸上一大片异常醒目的青紫色瘀伤,从左边颧骨直蔓到耳根下,新鲜得刺目,像一块糊在白玉上的污浊颜料,肿胀的边缘还能看出是拳头的轮廓。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压得那伤痛也仿佛沉甸甸的,眼神却亮得出奇,像冻了两千年的寒潭底下刚凿开的泉眼,冷静、深邃,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执着和审视,缓缓扫过客栈里每一张或忙碌或闲适的脸——佟湘玉的温吞,白展堂的机灵,郭芙蓉的爽利,吕秀才的书卷,还有那些新鲜的小辈吕青柠、白敬琪、吕青橙探头的模样。
“敢问……”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极强,如同裂帛,轻易压下了李大嘴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咚咚”声。
“此处,可是‘以和为贵’的同福客栈?”
柜台上正埋头扒拉算盘珠子的佟湘玉吓了一跳,猛抬头:“额滴神啊!”
她失声喊了出来,手指着来人肿胀淤紫的半边脸:“这位小哥!你这脸是咋咧?快进来快进来!”
她习惯性地就想绕出柜台。
白展堂的动作更快,身影一晃就到了近前,脸上是职业性的警惕和一点江湖式的关切:“兄弟,外边惹上麻烦了?需不需要……”
他手指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
年轻人摇了摇头,那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些许小伤,无妨。”
他的目光穿过白展堂的肩头,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在那张围坐着阿楚、晏辰等人的大桌子——铁蛋正在桌上用几粒花生米摆弄着一个小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精巧立方体装置(投影核心),傻妞好奇地凑近看着,阿楚则举着手机,显然在进行着直播。
“鄙人,” 他终于报上来历,一字一顿,清晰异常,“名唤‘寒齿’,自先秦诸子争鸣的风烟里来。”
他微微一顿,补充道:“为那亘古之训:‘唇亡齿寒’。”
“‘唇亡齿寒’?” 柜台另一头,正在给吕青柠整理书卷的吕秀才猛地推了推鼻梁上略显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此乃韩非子《说林上》篇中寓言!虢国因虞国而存,虞亡则虢随之!妙啊!敢问兄台研究的是……?”
秀才几乎是冲到了近前,脸上是觅得知音的狂热兴奋。
“秀才!去去去,人家脸还肿着呢!” 郭芙蓉一巴掌拍开自己那痴迷学问的夫君,把他往旁边推了推,自己转向寒齿。
“喂,姓‘寒’的(显然记不全那文绉绉的名号),你是哪个戏班子的?这扮相挺下本啊!挨了打还不忘背古文?”
她叉着腰,语气直接,带着点小郭式的不耐烦和好奇。
【家人们快看!小郭姐姐的灵魂拷问虽迟但到!】
【噗!文弱书生脸上顶个拳印来背书,这反差绝了】
【秀才上线了!知识就是力量!子曾经曰过!】
【掌柜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亲娘啊这影响仕途啊!(邢捕头语气)】
阿楚立刻把手机屏幕稍微转向寒齿的方向。
寒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浮空悬浮、飞快掠过字迹的弹幕光幕,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或惊奇的神色,仿佛早已预见。
“非为作戏。” 寒齿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那平淡之下似有冷冽的暗流在涌动。
“我自后世烽火中穿行而来,亲见山河倒悬,城郭倾颓。皆因诸侯将相,各怀私欲,内斗不休,徒使虎狼之秦坐收渔利,尽收三江之地,屠戮六国之民!”
“其情其景,惨烈更甚此伤百倍!” 他抬起手,指尖虚虚抚过自己脸上的淤青,那动作带着一种沉痛的模拟。
“此等切肤之痛,亦不过沧海一粟。我遍览今日之世,重权在握者目光短浅者众,只知争地夺利,不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之大义!愚昧!何等的愚昧!”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直射着郭芙蓉,以及客栈里每一个聆听的人:“故,怀此古籍残篇,借后世神奇法器之能。”
他的目光转向阿楚的手机和桌上那微缩的投影核心:“欲令诸君亲眼目睹,那‘唇亡则齿寒’的,血色残阳!”
他话音落,竟径直从肩头那个破旧的靛蓝包袱里,摸出一卷用麻线小心系着的、卷边磨损得极其厉害的陈旧竹简。
那竹简呈现出烟熏火燎后的深褐色,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古朴的秦篆书写着文字,散发着遥远时光和兵燹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展开一小段。
【我去!道具组盒饭加鸡腿!这竹简做旧太到位了!】
【他说诸侯内斗坐视秦强?这代入感!我历史老师要哭了!】
【秀才:瞳孔地震.jpg!是真迹的气息!快闻闻!(狗头)】
【替我家二舅姥爷问一句,这就是传说中的战国原味孤本?】
“铁蛋!” 阿楚果断发话,“给他扫扫!开全场沉浸式全息!搞个最大最震撼的!”
她声音里透着对“新玩具”的兴奋劲。
铁蛋闻言,咧嘴夸张地一笑,像个小孩拿到遥控车一样高兴:“得令阿楚姐!家人们,见证神奇时刻,马上开播!友情提示,别眨眼!”
他那根灵活的机械手指在刚才用花生米摆弄的小立方体上精准地按了几下。
嗡的一声轻响,那立方体瞬间分解悬浮开来,从中迸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一道道光线编织般展开,瞬间扩张、笼罩了大半个同福客栈大厅。
光线稳定下来,整个空间都变了。
斑驳的地板、油腻的木桌、喧闹的人声尽数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比逼真的虚拟战场投影:辽阔的原野起伏延伸,近处是低矮土黄色的城垣,上面可见无数穿着破烂盔甲的“赵军”士兵在奔走呼号,紧张地望着远处。
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秦军”阵列如山如海,森然的戈矛锋芒如林,沉默的压迫感像冰冷的潮水,隔着画面扑面而来,带着铁锈、硝烟和死亡的气味。
巨大的投石机黑影匍匐在阵列前方,如同蛰伏的凶兽。
一切都栩栩如生,细微到连甲胄上磨损的痕迹、风中飘散的草屑都清晰可见。
“哇嚓!” 刚跟吕青橙一起溜达进大厅的白敬琪脱口而出,左轮枪险些从腰里滑出来,眼睛瞪得溜圆。
“这比戏台子带劲多咧!”
吕青橙也紧紧抓住了青柠的衣袖,小脸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吕青柠则淡定地掏出了她的平板,点开了一个小说阅读App,屏幕上赫然是《战国策》的目录。
吕秀才则完全痴了,眼镜反射着全息战场的光影,喃喃道:“兵车之雄壮……战阵之森严……夫春秋无义战,此情此景……呜呼哀哉……”
他激动得有点站不稳。
莫小贝凑到阿楚手机边上,看着飘过的弹幕,兴奋地直蹦跶:“芙姐!小郭姐姐!看这弹幕!还有赵国的兵!”
她扯着郭芙蓉的袖子摇晃。
【弹幕护体!古战大片既视感!】
【秀才又在吟唱了】
郭芙蓉被那画面震得愣了一下,随即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梗着脖子冲寒齿嚷道:“嘿!我说那位‘寒齿’兄台!你瞧见没?咱赵国好歹还有兵守着!”
“你那什么‘唇齿’……呸!那也得看对手是谁!让秦人过来试试我郭女侠的‘排山倒海’!”
她说着还真比划了一下姿势,可惜在这虚幻的战场上毫无波澜。
【小郭排山倒海警告!家人们请系好安全带!】
【前排兜售瓜子花生小板凳,观看郭女侠隔空打牛!】
【秀才:求芙妹勿要破坏史料!夫兵者,诡道也!】
【替家父二舅姥爷预定一个VIp座,亲娘啊这打起来影响仕途啊!(邢捕头语气)】
寒齿面色丝毫未变,只是对着全息战场上那代表“赵国”的城邦方向,冷冷地陈述,像在念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排山倒海’?纵你力能拔山,掌覆惊涛,敌得过此等百万大军否?敌得过秦之锋镝如蝗?敌得过秦之军阵如山?”
“赵国诸侯只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争权夺利,不惜与邻邦倒戈相向。而秦国,早已休养生息,秣马厉兵,只待瓜熟蒂落!”
“看看你们吧!”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痛斥,手指猛地指向虚拟的赵国方向,又狠狠扫过客栈里每一个人。
“为一己私欲,相互倾轧!可曾想过,赵国覆亡之后,魏国还能独存?!燕国、齐国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这,便是‘唇亡而齿寒’!”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那看似固若金汤的虚拟城墙上。
画面应声而动!黑压压的秦军大阵瞬间活了过来,伴随着震天动地的擂鼓声和如同闷雷般的战吼,开始了无声却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巨大的方阵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每一步都撼动着大地,将投影空间里的桌椅也震得微微抖动。
箭矢如同突然升起的黑色乌云,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投影模拟),遮蔽了天空,然后狠狠泼洒在赵国城头!
投影中,那些鲜活的士兵形象顿时如麦子般成片倒下,惨烈之极!
“亲娘啊!” 正想摸佟湘玉桌上那盘点心顺几个花生的邢捕头吓得手一哆嗦,点心掉在脚面也顾不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屠杀投影。
“这也忒吓人了!亲娘啊!影响仕途啊!”
【代入感太强了!我已经被箭雨钉在墙上了!】
【主播求视角!我想跟秀才一起抱头痛哭!】
【快看!赵国亡了!下一个是谁?燕国瑟瑟发抖!】
【替我家二舅姥爷问一句,投降输一半还来得及吗?】
【小六!快吹唢呐!给赵军兄弟送行!调子整悲怆点!】
【真相只有一个:内斗要不得!(青柠盖章)】
“不行!不能让秦狗这么欺负人!” 郭芙蓉看得热血上涌(其实是被血腥模拟激起了侠义之心),一把推开发愣的吕秀才,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排山倒——”她猛地朝最近的一个全息秦军方阵方向推出了双掌!
那虚拟的秦军方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中心部位泛起一阵剧烈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涟漪,一圈圈激荡开,好几个士兵的身影瞬间被冲击得溃散消失。
但仅仅一瞬。
涟漪尚未完全平复,更多的黑色洪流已经无声地、冰冷地、毫不停滞地填补上了那微不足道的缺口!
整个方阵前进的步伐甚至连一丝迟滞都没有!那湮灭的士兵影像,不过像是被抹去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铁与血的洪流,瞬间就将那一小片波动吞噬殆尽,仿佛从未发生过。
郭芙蓉张着嘴,那“海”字卡在喉咙里没喊出来,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那引以为傲的绝技,在这历史碾压般的庞大军势面前,渺小得可笑。
吕秀才这才惊魂甫定,心疼地理着自己被郭芙蓉推皱的衣袍(主要是心疼刚才差点栽倒),不满地嚷嚷:“芙妹!莽撞啊!莽夫之勇!岂可取之?”
“这等危局,当效仿苏秦张仪,以三寸不烂之舌行合纵连横之术,分化强秦!怎可如此……”
【秀才启动!嘴炮模式oN!外交天团申请出战!】
【苏秦张仪:谢邀,人在齐国吃火锅,勿cue】
【完了,秀才要开始‘子曾经曰过’大召唤术了!】
【替家父二舅姥爷问问,和亲能行不?嫁个公主过去?(滑稽)】
“闭嘴!” 佟湘玉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刚才全息战场启动的蓝光都震得波动了一下。
“都啥时候咧!还在子曰子曰!吕轻侯!你上去!就用你那嘴皮子功夫!去跟那些铁疙瘩疙瘩(指虚拟秦军)说去!让他们别打了!赶紧退兵!”
“谈!和谈!谈判桌才是王道!” 她急促地喘着气,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放着我来!” 祝无双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立刻反应过来这活她干不了,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李大嘴一边惊骇地看着“城墙上”士兵被石头砸得血肉横飞的惨状,一边还嘀咕:“哎呀妈呀太惨了……谈判好谈判好!”
“那个……派个厨子去?给秦军将领炖锅好牛肉,说不定一高兴就不打……哎哟!” 头上立刻挨了郭芙蓉一个爆栗。
被点到名的吕秀才则瞬间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眼镜片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掌柜的此言有理!甚是有理!夫‘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看我的!”
他像是瞬间进入了纵横家的角色,自信满满地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到全息投影战场“边界”的边缘——那一圈仿佛隔开两个世界的淡淡光晕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文绉绉地对着那无声推进的黑色钢铁洪流,声情并茂地开始念诵:“秦王在上!赵王拜言!古语云:‘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企图用华丽的辞藻和高尚的道德感化敌人:“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秦恃强凌弱,生灵涂炭,岂仁君所忍乎?愿退兵止戈,修睦邻邦……”
他讲得抑扬顿挫,唾沫横飞,仿佛真的能看见一个听众站在面前。
然而,投影画面中,那象征秦军最高统帅部的几顶华盖之下,几个模糊的将军影像根本毫无反应,连扭头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冰冷的军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
随着一声更大规模如同海啸爆发般的呐喊(模拟音效),秦军所有前锋阵型齐刷刷一变!
所有士兵,无论是重甲步兵还是弓弩手,几乎是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投影模拟),如同山崩地裂!
一股更加强横、更加暴戾的冲击波从庞大的军阵中心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只一眨眼!
刚才还在秀才口中被规劝的“赵王”,那座象征赵国抵抗中心的土黄色城邑,甚至连城墙的结构都还没看得太清,就在这模拟出来的毁灭性能量冲击波下——无声无息地崩解了!
巨大的城楼像是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瞬间化作漫天的齑粉和碎片!
守城的士兵影像如同蝼蚁般被高高抛起,又如同尘埃般消失在那毁灭性的土黄色风暴之中!
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浓烟的深坑,以及坑边断断续续散落的石块!
什么道德文章?什么仁者无敌?什么古圣先贤?
在毁灭一切的绝对暴力面前,这些东西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一张废纸!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
“哗擦——!” 白敬琪看得头皮发麻,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吕青橙更是吓得小脸苍白,下意识地就往白敬琪身后缩去。
吕秀才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他嘴巴还张着,保持着那个慷慨激昂劝说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
镜片上反射着那片刚刚还矗立着城墙、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土坑和浓烟的惨烈景象。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莫小贝刚洗过的抹布还要苍白,仿佛那无形的冲击波直接撞在了他脸上。
“夫夫夫夫……夫……”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哆嗦着,却连半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清晰。
那本《战国策》,还静静躺在他腰侧,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整个客栈大厅死一般的沉寂。
连铁蛋都忘了耍宝,傻妞也收起了好奇的表情,阿楚下意识地往晏辰身边靠了靠,晏辰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全息战场那毁天灭地的余韵还在缓缓散去,只剩下浓烟翻滚的画面和深坑边缘不断掉落的泥土碎屑,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冰冷的真理。
邢捕头腿肚子哆嗦着,小声念叨:“亲娘啊……这这这……这影响仕途啊……太大了……”
燕小六下意识就想去摸腰间,才想起唢呐没带出来,嘴张得溜圆。
李大嘴早就躲到了最远的桌子底下。
莫小贝怯生生地拽着佟湘玉的衣角:“掌柜的……咱……咱同福客栈……不会也……也被推平了吧?”
她看着阿楚手中手机屏幕上飞过的弹幕,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赵亡了……太快了】
【秀才的嘴炮被敌军无视点踩】
【谈判桌?对不起秦军用投石机】
【放首凉凉(小六唢呐声起)】
【真相只有一个:在绝对力量面前,嘴炮是纸老虎。(青柠总结,小手紧攥平板)】
寒齿一直静静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脸上那片狰狞的淤伤在虚拟战场的惨烈红光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直到此刻,他深邃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因惊骇而失语的众人,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刻骨的沉重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
“看见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铁块砸在冻土上,带着沉闷而真实的回响,砸在所有人胸口。
“这便是‘唇亡齿寒’!赵国的土地在燃烧,赵国的百姓在哭号。” 他的手指,缓缓指向投影画面中那个巨大的焦土深坑,那象征赵国彻底消失的印记。
“可悲!可笑!可叹!当赵国还存续时,燕王在做什么?魏王又在谋划什么?他们在斤斤计较!他们为了一小块边境的林地,一座无用的山丘,可以纵兵相攻!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唇枪舌剑尔虞我诈!”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千年积压的悲愤:“他们以为赵亡了,战火就烧不到自己家门了?错了!大错特错!秦军的铁蹄只会踏得更快!更猛!更凶残!”
画面随他的话音再次变化。
投影焦点的土坑边缘,无声地“流淌”出大量象征性的猩红血流,迅速蔓延,越过了虚拟的边界,朝着另一个代表着“燕国”城邦的轮廓线流去!
而画面远处,那如潮水般的黑色秦军阵列正无声地调整着方向,无数冰冷的戈矛整齐划一地抬起,锋锐的寒光在空中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蓄势待发,目标赫然指向燕国!
“下一个,” 寒齿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一顿,“便是它!再下一个,又会是谁?这焦土,这血海,很快就会蔓延开去!这便是——灭国之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焦土之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凉与清醒:“这青史之上,墨迹淋漓的征伐……翻来覆去,不过‘愚蠢’二字!”
“他们不明白么?国与国之间,亦是唇齿!唇若消亡,齿焉独存?” 他苦涩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但那淤伤的肌肉只让他显得更加痛苦。
“国如此,人与人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争一时之气,图眼前之利,到头来,祸患无穷。这伤……” 他又抚过脸上的淤青,“打人者得了面子,伤重者毁了里子。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这人间戾气……为何总是不能散去?”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千年积郁的困惑和疲惫,那份困惑,似乎也随着历史书卷上的尘埃,落满了整个同福客栈。
【别打了!家人们别打了!要打去练舞室打!(破音)】
【秀才:子曾经曰过……(哽咽住)】
【泪目!老祖宗两千年前就把道理说透了!】
【小郭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笑你排山倒海!这波我站历史!】
【小本本记下:吵架别上头!影响仕途(划掉)和气啊!(邢捕头灵魂颤音)】
【真相已经不止一个了:互相伤害,最终团灭。(青柠对着平板沉重记录)】
阿楚看着那如同血泪控诉般的弹幕,感受着客栈里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轻轻捅了捅身边的晏辰。
晏辰默契地一点头,低声唤道:“铁蛋。”
铁蛋会意,立刻对着投影核心又拨弄了几下。
嗡的一声轻响,整个庞大逼真的残酷战场投影如潮水般瞬间退去,蓝光收敛回那个小小的立方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油腻的木桌、熟悉的喧闹声、油泼辣子的气味又重新包裹住了每一个人。
莫小贝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根本没发育的小胸脯:“吓死我了……还以为真要塌了呢……”
众人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表情都有些恍惚和茫然。
那鲜血、硝烟、绝望的影像冲击力太强,一时间很难完全剥离出来。
佟湘玉的脸色也很难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心有余悸地把手按在了柜台上那本刚刚取出的、簇新的线装《孙子兵法》上,仿佛要汲取一点实在的力量。
这本“教材”,是阿楚前几天推荐给她的新印刷版本。
寒齿却并未因投影结束而松弛。
他走到柜台前,指着佟湘玉手中的《孙子兵法》,声音依旧带着看透后的低沉:“此书好,讲智谋,讲保全。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建立在他明白‘若战,则两败俱伤’的道理之上!”
“这保全,何尝不是更深一层的唇齿相依?掌柜的能取于此,眼光不俗。”
佟湘玉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书,又看看寒齿脸上那片未消的、与历史痛感叠加的淤伤,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点头,转向还傻乎乎躲在桌底下的李大嘴:“大嘴!今晚多炒俩菜!不对!”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大嘴!你去对面杂货铺!买!买上好的肉!买最好的酒!晚上咱们请这位‘寒齿’小哥!”
“还有……请东街卖腊肉的王胖子、西街算命的徐半仙!还有……老邢!小六!把你们那个老为几文钱摊位费吵架的张婶李伯也叫来!”
“就今晚!来同福客栈!告诉他们,掌柜的请客!和和气气吃饭喝酒!以后甭为了仨瓜俩枣打破头!”
【掌柜的真传!把唇齿相依落实到牛肉面外交!】
【今晚客栈开席!谁吵架谁自罚三杯大嘴秘制汤!】
【支持掌柜的!以和为贵!莫伤和气!六六六!】
【替我二舅姥爷问问,能打包带一份回去下酒不?】
【真相待确认:和气生财,吵架破财。(青柠笔记)】
佟湘玉这连珠炮般的安排,把所有人都砸了个目瞪口呆。
李大嘴从桌子底下钻出半个身子,一脸懵圈:“请这么多?掌柜的,咱家米缸……”
“从你工钱里扣!” 佟湘玉毫不犹豫地截断他,腰杆挺直,颇有气势。
“老邢!你说!影响仕途不?这请邻里吃饭,化解矛盾,算不算你衙门一功?算不算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邢捕头一听“功”,眼睛立马亮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抖了,拍着胸脯:“算!绝对算!亲娘啊!这比抓俩小毛贼管用多了!这顿饭,值!太值了!”
“影响仕途?那是影响我向上爬的好仕途!”
祝无双立刻接口:“放着我来!掌柜的!打扫桌椅摆放碗筷,我拿手!”
刚缓过神、还有些腿软的郭芙蓉也被这气氛感染,对着还处于“我是谁我在哪我咋被全歼了”的呆滞状态的吕秀才胳膊就是一拳(这次是战友间的鼓励):“喂!秀才!别发愣了!”
“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晚上负责讲道理!把那什么唇啊齿啊的,掰开了揉碎了给张婶李伯王胖子他们说说!让他们别跟斗鸡眼似的见天儿掐!”
她朝寒齿努了努嘴:“学学人家,挨一拳知道讲道理!你挨多少拳都只知道死犟!”
【小郭姐姐霸气!物理说服后不忘精神补刀!】
【秀才:知识点的重拳出击时刻即将到来!】
【无双姐姐!我申请帮你擦桌子!(放着我来!.jpg)】
【今晚《唇亡齿寒》真人秀番外:同福客栈调解直播间】
寒齿静静地站着,看着佟湘玉雷厉风行地安排,看着郭芙蓉试图唤醒还在历史重压下眩晕的秀才,看着无双挽起袖子去搬凳子,看着邢捕头神气活现地准备出门……
他那双像封冻着千年寒冰的眸子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郁结仿佛被投入了一把小小的火苗,冰面终于裂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缝隙。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恰好落在柜台面上,佟湘玉为了指挥李大嘴而匆匆放下的那本《孙子兵法》上。
书册摊开着,线装书页被风拂过,轻轻掀开了一页。
在那崭新的墨字扉页之下,露出薄薄一角,一张颜色明显更旧、折叠整齐的小纸条夹在书缝深处。
纸条边缘透着微黄,上面有行墨色深沉的小字,笔迹劲瘦透纸:“孤灯一盏待故人”。
寒齿的视线在那字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微澜,或许是认同,或许是叹息,又或许是某种无人能解的旧约。
他移开目光,抬起手,不是按着脸颊的伤处,而是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自己肩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沾染路途风霜的粗布衣襟。
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
他清了清嗓子,声线里那些尖锐的冷厉和磅礴的悲愤已沉淀下去,如风雪初霁的苔原:“诸君,且慢忙碌。”
这声音如同石磬清响,不高,却让热火朝天的客栈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射向他。
寒齿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那醒目的淤痕也未消褪半分,只是眉眼间那沉甸甸的铁灰色阴霾,似乎被佟湘玉那一连串热腾腾的、带着油泼辣子味儿的安排吹散了些许。
阳光从客栈敞开的大门斜射而入,金线般在他洗得发白的肩头跳跃,勾勒出一个逆光的、清瘦而安静的剪影。
他看着佟湘玉,看着忙碌的众人,缓缓道:“寒齿此来……扰攘半日,无非想借一块宝地,点亮一盏灯,让人看清那点蒙尘的道理。”
他微微顿住,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淀为一种更为厚重的平静:“人世间万般纠缠、戾气,不过源于‘不知厉害’、‘只图眼前’。道理摆在那里,非是不懂……”
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又轻轻点了点心口的位置,指尖最终落在案上那本《孙子兵法》的封皮:“是灯不够亮?抑或是人心……总以为自己能跳出这窠臼?”
言及此,他竟不再多说,只是对着佟湘玉,对着众人,极其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底。
长衫的布纹在阳光下显出经纬的走向。
“此行目的已成,此地,有灯,亦有引灯、护灯之人。寒齿,该告辞了。”
【泪奔!他真的是来点一盏灯的!】
【懂了!内斗打咩!团结友爱嘎嘎香!】
【秀才:此灯非彼灯,乃智慧心灯也!善哉!(悟了)】
【为这泼天的格局!守护灯火!守护人间清醒!】
他没再看那弹幕一眼,也不等佟湘玉他们回过神说出挽留的话(尽管李大嘴可能更关心刚安排出去的肉钱),转身就向敞开的客栈大门走去。
动作利落得和他来时一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逆着门的强光,他那洗得发白的身影一步步迈向明亮的街道。
恰在此时,阿楚手中的手机屏幕上,那些悬浮的光字骤然变了模样!
不再是规整的方块,而是如同最炽热的烟花被点燃!
巨大的、燃烧着各色虚拟光焰的文字,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带着排山倒海般的热情与崇敬,在众人头顶那片虚拟光幕上砰然炸响,仿佛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回应着那盏刚刚点燃的心灯: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泼天的文明!请收下我的膝盖!】
【守护!守护!守护!从火锅底捞到星辰大海!】
【替我二舅姥爷喊一嗓子:这趟直播,值了!(唢呐版)】
【真相已经照亮:历史是镜子,照出的愚昧,今日终结。(青柠的小手在平板上飞快记下最后一笔)】
门外,午后的阳光正烈,毫不吝啬地泼洒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白晃晃的,几乎有些耀眼。
寒齿那洗得发白、清瘦孤直的身影,踏入这片炽烈之中,轮廓一瞬间被镀上了一层熔金般耀眼的光边,模糊了细节,拉出了一道颀长、笔挺、似乎要穿透尘世喧嚣、融进阳光本身里去的影子。
那影子如此高远,如此清晰,又如此孤独,却又像是被无数双名为“懂得”的眼睛托举着,坚定地投向无尽的远方。
客栈内,一片近乎肃穆的寂静。
晏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阿楚悄悄把镜头转向门口那逐渐远去、在强光中快要消失的背影,又移向柜台。
柜台上,佟湘玉方才匆忙指挥大嘴时放下的那本簇新的《孙子兵法》,正翻开着。
晚风吹过书页,哗啦一声轻响。
书页再次掀起。
恰如翻过了一页历史。
那张夹在扉页与首页之间、露出半角的微黄纸条,终于完全展露——
新簇簇的书页上,墨迹新鲜、笔力遒劲地写着一行字:
“孤灯一盏待故人”。
没有落款。
没有日期。
只有这七个字,安静地躺在孙武子的智慧之上,如同一个跨越时间的邀约,或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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