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里,懒洋洋的午后阳光被窗棂切割成块,落在光可鉴人的智能清洁地板上。
空气中没飘着老灶的油烟,也没弥漫着大嘴的神仙汤味,只有祝无双手里的小型分子料理机嗡嗡低鸣,正研究某种新式点心。
吕青柠对着腕表投射出的立体光屏,眉头微蹙,显然在破解邢捕头刚拿来炫耀的一个古老九连环——这东西在他吹嘘是“西域奇物”时就被青柠一眼识破是街头小玩意儿。
白敬琪叼着根棒棒糖,试图用光能左轮手枪的投影准星,隔着老远去瞄大嘴叔刚放在柜台顶上那盆水仙的花蕊,被吕青橙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哗擦!谋杀亲夫啊?”白敬琪夸张地揉着脑袋。
“谋杀你个笨蛋!”吕青橙叉腰,“水仙是佟姨的宝贝,你那破枪投影晃着它眼晕怎么办?”她指尖微微蓄力,空气带起细微的潮汐声。
阿楚懒洋洋地斜靠在晏辰身上,手指在空中优雅地划拉着。
一个虚拟的全息投影屏幕悬浮在他们面前,上面不断刷新着来自“异世”(阿楚晏辰原时空观众们的昵称)的弹幕。
晏辰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同样悬浮的另一个键盘上虚点,调整着直播设备的角度,确保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捕捉同福客栈的众生相。
【郭老师今天有排新歌吗?隔壁村的唢呐队求曲谱很久啦!】
【吕大侦探,九连环还没解开?我赌十文钱小贝都能蒙着眼解!】
【无双女神!新rap创作中否?放着我来给你当背景beatbox!】
【佟掌柜,西街新开的绸缎庄打折,给展堂哥换身新行头不?(狗头)】
【李大厨!求分子料理版佛跳墙教学!(口水)】
“嘿,家人们精神头都足啊!”郭芙蓉端着一碟造型精致的点心过来,凑近全息投影看了一眼,立刻笑容满面,“点歌?刚琢磨了首小曲儿,借鉴了晏辰他们那时代叫…叫‘电子’啥风?”她清了清嗓子,预备开唱。
吕青柠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邢叔叔,这九连环的‘西域’气息,怕不是街头王二麻子那批发来的?三文钱俩那种?真相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
“亲娘嘞!”邢捕头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收回那九连环,“这这这…这绝对是真品!影、影响仕途啊!”燕小六在他身后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刀,摸了个空——阿楚晏辰给大伙儿配的现代设备,那都是非杀伤性玩具版本,他只好尴尬地摸出快板“呱哒呱哒”敲了两下。
佟湘玉刚掀开新装的保鲜冰柜查看库存,闻声扭过头,操着地道的陕西腔:“额滴个神呀上帝以及老天爷呀!小六你这快板,比我冰柜里冻了一宿的包子还硬气!咋,要给家人们来段报菜名?”
晏辰低低笑起来,贴着阿楚的耳朵,声音像浸了蜜的羽毛:“娘子,瞧瞧这大明朝顶配的直播间氛围组,六六六啊。” 他声音压得虽低,却带着一股子戏谑的磁劲儿。
阿楚耳根微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嗔道:“没个正形。”她眼波流转,俏皮地朝镜头眨眨眼,故意放大音量,“宝宝们听见没?我家这位翩翩公子又开始散发‘油腻’芬芳了。想看的家人们可以打一,‘不想看他祸害大明’的打二,咱们来个民调!”
晏辰佯装委屈:“冤枉啊夫人!我这充其量叫荷尔蒙弥漫,纯天然无添加的宇宙级魅力!是不是家人们?” 他学着电视购物主持人的腔调,一手抚胸,做深情款款状,另一只手却悄悄伸过去,精准无比地捏了一下阿楚腰侧敏感的软肉。
“啊!” 阿楚惊呼出声,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瞬间弹开,脸颊绯红,“晏!辰!” 她跺脚,随手抓起桌上一块做成小猫形状的分子就砸了过去,动作可爱又带着点奶凶。
晏辰潇洒地偏头躲过,顺手接住那枚“暗器”,笑嘻嘻地在嘴边做了个亲吻的动作,动作行云流水,骚话张口就来:“多谢娘子爱心投喂!此糖甜度九十九分,差的那一分是我思念娘子的余味!”
莫小贝在一旁拿着个平板看最新内功心法讲解视频,实在没忍住:“我说二位老板,打情骂俏也考虑考虑场观众行不行?这狗粮…咳咳,这氛围整得,比我练九阴真经岔了气还闹心!” 她如今二十岁,亭亭玉立,一身内力敛而不发,气质沉静,唯独在吃瓜方面还保留着少年时代的兴奋。
郭芙蓉和吕秀才看着笑闹的两人,相视一眼,眼底都是温柔。
郭芙蓉挽住秀才胳膊:“芙蓉觉得阿楚妹妹这身手,练两招‘排山倒海’入门问题不大。”
吕秀才挺直了腰板:“非也非也,夫人所言极是。古人曾言…嗯,吾观阿楚姑娘活泼灵动,筋骨不凡也。” 他差点又冒出英文,赶紧咳了一声。
【啧啧啧,秀才这翻译腔!《论语》新编开机啦!】
【小贝实力吐槽!狗粮浓度过高,请求无双女神来段rap净化!】
【展堂哥呢?有人当众撩他家掌柜的都不管管?(坏笑)】
【这互动我能看一百年!实名羡慕老板娘腰细!】
【佟掌柜冰柜里啥馅包子?小六快报菜名!】
全息屏上弹幕欢快地刷过,全是调侃和善意。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厨房与后院的通道口,那片光线朦胧的空气毫无征兆地急剧扭曲、塌陷,像一个无形的漩涡被强行撕开。
没有风雷大作,没有电光闪烁,仅仅是一阵无声的视觉扭曲。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如同从水纹里析出般,踉跄着跌了出来。
砰!一声闷响。
那人并非摔落在地,而是脚步沉重地顿住,单膝跪倒,稳住身形。
他身着一袭极其华美却因长久穿着而显得暗淡破损的暗紫色锦袍,腰间挂着一个硕大沉重的酒葫芦。
人未抬头,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酒气已汹涌弥漫开来,但这酒气古怪异常——醇厚浓郁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仿佛有千百种鲜花在美酒中腐败,香气霸道地瞬间压过了客栈里所有的味道,连李大嘴珍藏的特制香料都黯然失色。
空气凝滞了一瞬。
大堂里的欢乐喧嚣刹那冻结。
佟湘玉离得最近,被那冲天的酒气熏得直捂鼻子,倒退半步:“额滴亲娘咧!这、这是哪路神仙喝多了?能把酒味儿酿成这境界,也是个人才!”她下意识地挡在了刚从后院过来的白展堂身前。
白展堂反应极快,眉头一皱,一个轻巧的滑步已把佟湘玉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个垂着头的身影,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的非杀伤性点穴笔(晏辰出品,带微弱电流干扰神经传导,仅供自卫)。
郭芙蓉眼神一厉,掌力已暗暗涌动周身空气。
李大嘴闻着味儿,抽了抽鼻子,一脸困惑加职业病:“这酒香…霸道!可后味又带着点…不对头啊?不像正经好酒,倒像是…像啥毒蘑菇炖的汤?”
“哗擦!”白敬琪的棒棒糖惊得掉在地上,他手已按在了腰带的光能左轮枪柄上。
吕青橙和吕青柠迅速靠拢父母身边,小脸上写满警惕。
邢捕头一个激灵,本能地想去拔他那个玩具佩刀,手摸了好几下才摸到。
燕小六快板都掉了,“呱哒”一声脆响。
晏辰眼神瞬间从戏谑转为专注的科研型冷静。
他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滑动,前方阿楚负责的那块直播悬浮屏角度微调,迅速锁定了那不速之客。
阿楚则收敛了所有调笑,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人,同时快速在另一块光屏上操作着什么。
铁蛋无声无息地从角落的充电座上站起,魁梧的身躯往前一步,隐隐卡在了那人与客栈众人之间。
傻妞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后面,手里多了个银光闪闪的小玩意儿,像个小巧的保温杯。
那男子终于抬起头。
乱发如狮鬃,遮住了大半面容,透过发丝缝隙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狂躁未消的凶悍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胸膛起伏,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才的穿越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这完全陌生的环境,扫过那些穿着怪异(对他而言)、神态各异的面孔,最终落在那些闪烁着光芒的虚拟屏幕和明显不合时代的小玩意儿上。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咕哝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更像野兽的低咆。
他右手猛地探向腰间巨大的酒葫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放着他来!” 清甜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祝无双放下分子料理机,轻盈上前,脸上是让人安心的职业化笑容(曾在怡红楼修炼多年),“这位…呃…壮士?喝多了莫激动。小店新到了一批醒酒茶,特别好用!放着我来帮你…”
“放着我来”四个字尚未落地。
那醉汉猛地抬头,被乱发遮住的眼睛死死盯住佟湘玉——准确地说是她旁边那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智能保鲜柜。
一股浓烈的、带着诡异甜腥的酒气,并非从他嘴或鼻子,而是毫无征兆地从他周身毛孔猛地喷薄而出!
这股酒气竟然在半空中瞬间凝形、硬化!
唰!一道闪烁着暗红光泽、边缘带着锯齿状能量波的、由纯粹酒香构成的暗红气刃,毒蛇般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目标直指佟湘玉的面门!
气刃过处,空气被高温灼烧,滋滋作响,留下的轨迹带着烧焦的甜腻味!
速度太快!太诡异!
“湘玉!” 白展堂目眦欲裂!指尖的电击笔本能地点出,但那点微光在酒刃面前渺小如萤火。
郭芙蓉的掌风拍出,却只搅动了一点外围气旋。
“哇呀!亲娘嘞!” 邢捕头吓得原地蹦起三尺高。
“替我照…” 燕小六的号子刚起就卡壳。
就在那危急关头!
嗡!一道厚实的、闪烁着稳定蓝光的能量屏障瞬间竖立在佟湘玉身前,堪堪挡住了那道足以洞穿铁板的暗红酒刃!
气刃凶狠地撞击在能量壁上,炸开无数暗红色的、带着剧烈腐蚀能量的碎屑光点,滋滋地湮灭在屏障表面,冒出丝丝青烟。
屏障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显示承受了极大冲击!
是晏辰!他放在柜台侧面的、拳头大小的应急能量发生器被远程激活了!
“厚礼蟹(holy Shit)!” 龙傲天破口而出,他那口塑料粤普听起来格外滑稽,“这家伙周身能量波动指数破表!是分子层面的攻击,带有高能生物毒性和精神干扰特性!傻妞!” 他一边语速极快地对着手腕上的分析仪输出结论,一边看向傻妞。
傻妞手中那个银色“保温杯”盖子弹开,一缕微不可察的蓝色光束迅速扫过空中残存的暗红能量碎片和地上白敬琪掉落的棒棒糖(沾到了一点溅射的暗红光点)。
“扫瞄完成。主要成分:高度提纯的乙酸乙酯(酒精关键)、芳樟醇、洋茉莉醛等,掺杂未知神经毒素碎片。来源:高度疑似主体代谢或能量场溢出产物。”傻妞用她清脆利落的四川口音迅速汇报,“初步判定:生理性精神异常,伴有类‘酒精中毒型攻击性异化’,酒精可能不是成因,而是媒介。”
“酒精中毒?媒介?”龙傲天一脸“你逗我”的表情,“这玩意儿劈下来都能砸核桃了!”
【卧槽卧槽卧槽!!生化版醉拳???】
【酒香还能当飞镖使??掌柜的没事吧?吓死宝宝了!】
【晏大佬给力!!那能量盾帅炸了!】
【傻妞分析专业!所以这大叔把自己炼成毒酒精了?】
【秀才!快曰!这用啥科学原理?(疯狂@)】
【无双姐姐没事吧!那声“放着我来”差点成Flag!】
“铁蛋!”阿楚脸色冷冽,声音果断,“分析他能量波动频率!尝试精神抚慰信号植入,用……”
“试试这个。”晏辰打断阿楚,眼中闪过狡黠和科研狂热的光芒。
他在虚拟屏上极速点了几下。
突然!一阵如泣如诉、婉转凄凉的二胡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客栈!
“当啷格隆咚~” 是《二泉映月》!
那悲凉的曲调,配合着这剑拔弩张的场景,荒谬得让人瞬间出戏。
“噗!” 傻妞没忍住,用她那极其认真的四川话吐槽道:“铁蛋娃儿,你这背景音乐选的…生怕打不起来?直接给这位瓜娃子来个‘送葬进行曲’?他怕不是觉得你要超度他哦?”
铁蛋挠挠他那锃亮的机械光头,憨厚的东北腔带着点委屈:“老板娘吩咐用音乐嘛,老板放数据库里说这曲子最稳人心神,俺寻思他喝多了肯定上头,用点凉快的降降温撒!”
那醉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哀怨又突兀的乐声搞得一个趔趄,眼神中的狂暴明显卡顿了一下,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被强行塞进了一块冰。
他甩了甩沉重的脑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哪来的腌臜杂音!给老子闭嘴!”他似乎用力过猛,胸中一阵翻腾,竟“哇”地吐出一大口混杂着浓郁酒气和隐隐暗红的液体。
吐完之后,他剧烈地喘息着,抬头看向那些悬浮的光屏、能量屏障,脸上狂躁的杀意并未消退,却混合进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无法理解的愤怒。
他抹了一把嘴,目光死死锁定控制着全息设备的晏辰和阿楚,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尔等何人?用的什么妖器?竟敢扰我酒煞杜康之清净?醒酒?哈!老子三界之内求一醉而不得!凡尘俗物,也配给我醒酒?!” 他报出了名号。
杜康!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滔天巨浪!
“酒煞杜康?”铁蛋双眼爆出耀眼的蓝光,他的内置数据库瞬间高速运转,机械音的东北腔脱口而出,带着强烈的数据确认感,“目标确认。核心数据库‘江湖秘闻’索引:杜康,活跃于洪武年间,自称酒神后裔。性狂悖,身具异术,能以身酿‘迷迭魂香’,饮之可窥幻境秘辛,亦能化酒为毒杀人无形。因追寻失传秘酿‘忘尘引’,屠戮江湖酒方守护者,手段酷烈,恶名昭彰。三十年前……下落不明。” 铁蛋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词,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傻妞迅速接口,补充着更具体的信息,她的四川口音在叙述残酷事实时显得格外冷静残酷:“历史记录补充: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十五,屠‘酒乡坊’满门十七口,强抢‘百草酿方’。洪武二十八年三月,灭‘醉霞山庄’上下三十一人,山庄付之一炬,为夺‘寒潭泉眼’炼制酒魄。悬赏等级:甲级(最高)。罪名:蓄意谋杀七十二条人命,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酒毒、酒毒气化刃、酒魄摄魂致疯。赏格:万金。”
甲级通缉!七十二条人命!
倒吸冷气的声音连成一片。
同福客栈众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刚才还带点惊吓和调侃的邢捕头腿一软,差点跪地上,脸色煞白:“亲亲亲娘嘞!甲甲甲级?”他哆嗦着说不出下文。
燕小六已经整个人缩到了李大身后,哪还有拔刀的气势?只剩下打颤快板的心了。
佟湘玉死死抓住白展堂的胳膊,白展堂反手握紧她的手,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郭芙蓉护着吕青橙和吕青柠悄然后退了几步,俏脸含霜。
莫小贝的内力无声提起,小小的身躯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如刀。
龙傲天收起了所有漫不经心,警惕地盯着杜康和他那可怕的大酒葫芦。
祝无双紧抿着唇,将手中的料理器悄悄换了个握法,更像握着一把匕首。
“万…万金?!”李大嘴的关注点虽然有点歪,但震惊程度绝对不低,“那得买多少头猪?不对!这得做多少神仙汤?!”
【啊啊啊酒煞杜康!野史里那个疯魔版酿酒狂人??】
【七十二条命?!吓尿了!这是boSS直接空降新手村啊!】
【晏老板阿楚老板快掏终极武器!!】
【他找‘忘尘引’?是不是喝了就能忘记自己造的孽?】
【小贝稳住!看好你的降龙十巴掌!(瑟瑟发抖)】
“好!好一个酒煞杜康!”杜康自己反而狂笑起来,眼中血丝更密,像是被铁蛋的话彻底激发了凶性,那笑声苍凉又癫狂,“江湖上的软脚虾只会嚼舌根!没错!人是我杀的!坊是我屠的!那又如何?!那是他们该死!阻我大道者,死不足惜!”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那些人命只是他脚下微不足道的尘埃,“忘尘引…唯有忘尘引!若能酿成,点化世人于迷梦,超脱苦海,岂不美哉?岂不胜过他们浑浑噩噩偷生于世?!老子杀的,值了!”他猛地一拍腰间酒葫芦,葫芦发出沉闷的嗡鸣,更大更浓郁的迷迭魂香开始弥漫,混合着他疯狂的杀气。
“值?!”阿楚的声音像淬了冰,“那些守护者就该死?他们的家人就该魂飞魄散?就为了你一个莫名其妙的‘忘尘引’?还点化世人?我看你才醉得最厉害!醉在你自己的‘我是神’的幻觉里!”她怒极,字字如刀。
晏辰伸手按在阿楚紧绷的肩膀上,安抚她的愤怒,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着杜康:“杜康!你那所谓的忘尘引,根本不是让你或者别人忘什么烦恼尘世,那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他语出惊人。
“胡说八道!”杜康咆哮,唾沫星子喷溅,“黄口小儿!你懂什么?那是我毕生所求!秘方…”
“根本没有什么秘方!”晏辰厉声打断他,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急速舞动,“铁蛋!解锁‘失落酒谱’档案最高权限!”
“收到,boSS!解锁中…档案同步投影启动。”铁蛋双眼蓝光大盛。
嗡——
空中最大的那块全息投影屏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
所有人,包括暴怒中的杜康,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
屏幕上的画面并非想象中的什么古老羊皮卷轴,而是无数闪烁的光点、分子结构、精密的坐标轴和不断滚动的化学式!
构成一个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体图谱。
晏辰的手指如同拥有魔力,在那图谱中快速点选、拖拽、解构。
屏幕上的分子模型开始旋转、拆解、剥离,如同外科医生在精准地解剖一个无形的目标。
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穿透了杜康的咆哮,回荡在大堂之中:
“迷迭魂香的核心成分,根本不是酒!是你强行提取自身庞大精神力后与各种‘媒介’(通常是顶级酿酒原料守护者家族的秘藏)强行糅合产生的‘精神聚合物’!有短暂的致幻读心能力,却如同饮鸩止渴!代价就是你自身精神被永久污染,性情愈发狂躁偏激!”屏幕的一角被放大,展示出一组疯狂扭曲、彼此冲撞的思维波形图。
“忘尘引…”晏辰的声音带着一丝锐利的穿透力,“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你——杜康,四十年前离开‘醉霞山庄’时亲手刻下的一块石碑上!根本不是流传的秘酿!”图像快速切换,展示出铁蛋数据库中一份极其古老的影像:一块残碑,刻着狂草大字【醉霞山庄留芳百世——杜康携妻婉娘敬立,洪武二十七年秋】,刻痕很深,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
刻字旁,还有一行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几乎被时间抹去的字迹:【求引忘尘,归家路明】。
那字体柔弱无力,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悲伤。
晏辰的声音陡然拔高:“铁蛋!重建杜康离开醉霞山庄后七天的环境能量轨迹!”
“开始时空流模拟重建……”铁蛋的机械音如同冰冷的钟声。
屏幕画面疯狂翻页,地图坐标飞速变换,最终定格在一片荒凉陡峭的山崖!
旁边标注:【醉霞山庄原址后山断魂崖,高度落差八百丈。记录时间:杜康刻碑三天后。】
图像放大。
断崖边缘,岩石上一个极细微、颜色暗沉的压痕被标亮放大。
图像旁边出现了铁蛋分析的结论:【检测到高频能量消散轨迹与精神烙印残留。对象特征高度契合——女性,三十岁上下,生命体征崩溃,带有微弱遗传标记(比对杜康后山故居残余毛发99.8%吻合)】。
同时,铁蛋调出了另一块影像残片:几张模糊不清的古老通缉画像拓本。
其中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形象下方,歪歪斜斜刻着两个字:【婉娘】。
“婉娘!”傻妞的四川口音响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揭穿谎言的尖锐,“数据库关联记录:原醉霞山庄唯一幸存证人(后被灭口)口述:杜康爱妻婉娘,身患奇疾‘离魂枯’,心神衰竭不可逆转。杜康曾誓言寻遍天下良方…为爱妻治病。”
轰隆!
晏辰的话语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杜康那颗疯狂的心脏上!
毕生追求的秘酿,竟然是为了救挚爱?
屠戮满门寻找的秘方,竟是寻医未果的刻字?
引以为傲的“点化世人”之路,源头却是对妻子沉疴的绝望?
“忘尘引…归家路明…”阿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了悟,“你妻子患的‘离魂枯’,你找遍天下医者都无力回天…那座刻着你名字的石碑…是你最后带她去的地方?可那不是酿什么忘尘引的药方之地,那根本不是什么秘方之地,那是…‘忘尘崖’?刻下那行字时,你…你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了吗?你想和她一起忘记这尘世的苦痛?”阿楚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你…你亲手送走了她?因为不忍看她继续受苦?”
画面再变!一张极其模糊、显然是经过无数次数据碎片修复拼凑成的虚拟画像投射出来。
那是一个面容温婉清秀、眼神里却盛满了疲惫和无尽悲苦的年轻妇人画像,眉眼间依稀与杜康狂暴轮廓下模糊的英俊有几分相似。
“婉娘…婉…婉娘…”杜康死死盯着那张图像,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头颅!
他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狂暴的凶焰,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碎裂的痛楚。
他佝偻起雄伟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被抽走。
那巨大沉重的酒葫芦从他腰间滑落,砰然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这一声,仿佛砸碎了他披挂了三十年的、用杀戮和酒气铸成的坚硬外壳。
他脸上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狰狞的线条一点一点崩塌,被一种深可见骨的茫然和剧痛取代。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凝聚的凶戾之气烟消云散,转而弥漫开的是一种浑浊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巨大悲痛。
他抬起粗糙得如同砂石般的手,颤抖着,不是伸向眼前的虚拟影像,而是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发出破碎浑浊、不成腔调的音节,像野兽临死前压抑的呜咽。
“不…不是药…老子酿的不是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崩溃边缘的撕裂感,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喉咙里生抠出来,“…是酒…是最烈的忘忧酒…只给她喝的…喝了…她就忘了疼…忘了苦…就能…能好好睡一觉…我酿啊酿…把自己都酿进了酒里…”
他放下捂住脸的手,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水,混合着尘土和刚才吐出的酒渍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绝望的光。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客栈顶棚,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寒冷彻骨的断魂崖边。
“我以为…只要最烈的酒…就能烧掉所有的病根…”
“我以为…把酒练到极致…就能压住她的‘枯’…”
“我酿!用最好的泉!最稀罕的花!…我杀!抢!夺!抢他们传了百代的珍品!杀他们守护秘酿的性命!…我把自己也酿进去了!骨头血肉都酿成了酒气!酒就是我!我就是酒!…可没用…那枯败…是从她心里长出来的藤蔓…酒只能灌醉皮囊…灌不醉她的魂…”
他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声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后来…那些方子…都是假的…没用的…她的眼…看我一天比一天陌生…她忘了我是谁…有一天…她对着我叫…叫你爹杜康来…我要回家…那崖边…太冷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太冷了…不能留她了…她找不着家了…我抱着她…就跟抱着块寒玉…她用最后一丁点力气…在我手上写…”
杜康猛地抬起自己那只粗糙无比、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目光死死盯着掌心,仿佛那里还烙印着早已不存在的触感。
“…‘归’…”他发出一个短促、泣血的音节,然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高大的身躯轰然颓倒,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带点未来感的地板上。
“老子酿的…是她的救命药啊…”最后的嘶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呜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泪水如绝堤般涌出,将他那张被岁月、酒精和疯狂摧残得不成人形的脸冲刷出道道沟壑。
这一刻,他不是名震天下的酒煞,更不是穷凶极恶的甲级通缉要犯。
他只是杜康。
一个在绝望深渊里挣扎了三十年,为救爱妻耗尽一切、最终亲手打碎了自己所有幻想、只剩下无边悔恨和痛失所爱的可怜人。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同福客栈。
佟湘玉的眼泪不知何时也流了下来,她松开了白展堂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白展堂神色复杂,慢慢松开了点穴笔。
郭芙蓉和吕秀才握在一起的手紧了紧。
吕青柠咬着嘴唇,眼眶也红了。
吕青橙悄悄靠近白敬琪,后者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李大嘴张着嘴,那句关于猪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莫小贝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轻轻叹了口气。
祝无双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邢捕头和燕小六对视一眼,难得地没了声响,只剩下一点不自在的挪动。
满屏的弹幕,在那一刻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仿佛所有观看直播的人都在消化这份突如其来、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随即,留言重新涌出,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救命药,原来是亲手送别的酒……】
【哭了。狂魔背后是心碎的求索。】
【离魂枯…所以她是先忘了他,他才疯了?】
【“归”…她最后想回那个有他、还没病痛的家。】
【三十年的执着,守着亲手画下的句点。好痛。】
【掌柜的说得对: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所以他一身酒气…是把自己酿成了她的‘坟’?】
阿楚看着跪地哭泣的那座崩塌的“山”,心头五味杂陈。
她轻轻拉了拉晏辰的手。
晏辰会意,手指在虚拟屏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客栈里弥漫的、霸道甜腻的迷迭魂香气息,被几个角落里同时激活的空气净化发生器无声地过滤、消解。
那股令人心头发沉、勾起悲伤的甜腻,渐渐被客栈外吹来的、带着草木清新和夏日午后余温的自然气息所取代。
灯光也稍稍调亮了一些,驱散了那些阴暗的角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
杜康的痛哭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股曾经凌厉如刀、择人而噬的戾气,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彻底泄尽了。
他颓然地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对着众人,对着那扇敞开的客栈大门,对着门外明晃晃的世界。
他魁梧的身躯不再挺立,垮塌下来,像个迷失在荒野太久的孩子,满身狼藉,只剩茫然。
佟湘玉和白展堂使了个眼色。
白展堂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并非要制服他,而是飞快地将杜康掉落在地上的那个巨大酒葫芦以及腰带上可能还残留的危险小玩意儿(包括一柄锋利的酒提)都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远离杜康的柜台后面角落。
佟湘玉这才清了清嗓子,她的陕西口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如同春风拂过冻土般的温和:“杜…咳,老杜?嚎恁大半天,中气都用完了吧?来来来,甭搁地上挺尸了,起来坐,大嘴,给老杜端碗热腾腾的醪糟鸡蛋汤来!再给弄个热手巾把子擦擦!甭管天大的事,人总得缓口气!”她话语朴实,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大嘴如梦初醒:“哎!哎!醪糟鸡蛋汤!管够!”他忙不迭地转身冲向后厨。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飘着蛋花米酒香气的醪糟汤就端了过来,放在离杜康不远的地上(不敢太近)。
一块热气腾腾的白毛巾也递到了他手边。
杜康似乎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祝无双轻巧地走上前,声音如同清泉:“这位大哥,天大地大,吃饱喝足最大。您看看您这身板儿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有啥想不开的,喝点热乎的暖暖心窝子再寻思呗?放着我来,扶着您点?”她语气温柔中带着不容分说的坚定,试探着伸出手。
杜康浑浊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那碗袅袅升起热气的汤上,又缓缓移向那块雪白的热毛巾。
他似乎用了很久才理解这些东西的含义。
他迟钝地、无比缓慢地抬起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似乎想碰碰那毛巾的温热,却在指尖触到的前一刻猛地缩了回去,仿佛那温度会灼伤他冰封三十年的灵魂。
他最终还是没动。
只是用那双空洞、残留着泪痕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口的阳光,仿佛在阳光里追寻一个早已消逝的影子。
巨大的酒葫芦被收缴了,那里曾经装着他的一切——疯狂、希望、力量,还有对婉娘无尽的思念和自我麻醉的药。
现在,里面空了。
他也空了。
身体深处发出细微、无法控制的震颤,像是被拆除了所有支撑的危楼,每一块砖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晏辰看着那如行尸走肉般的身影,眉头微蹙。
他再次操作起虚拟屏,点开了某种高级分析选项。
铁蛋的双眼同步闪烁蓝光。
【检测目标生理状态:极度虚弱(持续性精神能量过度外泄造成)。生命体征不稳(基础代谢异常紊乱)。精神海数值:混乱度99%(稳定度临界)。核心执念标记:‘忘尘引(错误锚点)’崩解,‘归家路明(正极未指向)’待激活…分析建议:目标急需‘存在意义重构’及‘归途锚点给予’,否则存在深度灵魂消散风险。倒计时:约30分钟。】一行行冰冷的数据伴随着警告性的红光在铁蛋专属的屏幕上闪过。
晏辰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通过加密频道对阿楚和铁蛋傻妞传递了这个致命结论。
三十分钟!这个曾经的酒煞,在放下了所有支撑他活着的谎言和疯狂后,身体和灵魂竟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阿楚脸色一变。
【检测到高危能量逸散波动!目标即将灵魂崩解?】
【物理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主播快想办法!】
【别啊!好不容易醒悟了…难道就是终点?】
【‘归家路明’…给他家的感觉?】
【同福客栈不就是家吗?】
【吕秀才快曰点啥安抚灵魂的!】
“杜康!”晏辰猛地抬头,语气急促而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穿透力,“听着!看看这周围!看看你面前的这些人!婉娘走了!她回不去她记忆中的家!可你呢?你看看这碗汤!这块毛巾!你旁边这位想扶你一把的姑娘!你面前这些原本被你视为蝼蚁的家伙!你在这里!就在这里!你还有一口气在!你还有双脚!世界还没有对你关上门!婉娘给你的信是什么?是‘归’!不是让你陪她去那个‘家’!她是想让你……活着回家!”
“家…”杜康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那无边的空茫里似乎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子,视线扫过面前那碗还在微微晃动、散发着谷物甜香的醪糟汤,扫过那块冒着丝丝热气的白毛巾,扫过祝无双伸出的、带着善意的手,扫过佟湘玉那带着担忧的温和脸庞,扫过郭芙蓉和吕秀才紧握的手,扫过吕青柠吕青橙带着担忧的眼,扫过莫小贝那沉静却有温度的目光,扫过李大嘴那肥胖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扫过白展堂警惕下隐藏的一丝不忍,扫过邢捕头和燕小六脸上那种小人物的惊惧但也在乎的神情……甚至,扫到了角落里那悬浮的、弹幕如流的光屏,上面跳动着无数陌生人的鼓励:
【回家!大哥!】
【活着!你的路还没走完!】
【婉娘在天上看着呢!别让她等急了啊!】
【喝碗汤!有力气走出去!】
【同福客栈就是港湾!歇歇再走!】
那些目光,那些文字,像一道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线,试图挤进他那片被黑暗和冰封占据的世界。
晏辰的声音更加急促有力:“你的路还在脚下!死在这里?算什么?算什么男人?算什么曾对婉娘立誓要保护她爱她一辈子的杜康?!你的归处不是冰冷的断魂崖底!而是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任何一个你还能感受温暖、还能喝上一口热汤的地方!只要你想!只要你往前走一步!家,就在前面!”
“回家…”杜康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哑破碎,如同砂石摩擦。
佟湘玉眼眶又红了,她往前一步,声音带着母性的包容和力量:“老杜!听晏兄弟的!别死倔!这同福客栈就是个让赶路人歇脚喘气的地界儿!喝完这碗汤,擦把脸!你心里有坎儿,老嫂子陪你唠!想哭就嚎!嚎完了,路还得自个儿走!天底下哪有过不去的河?”
杜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着。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空气净化器微弱的嗡鸣和铁蛋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倒计时(还剩18分钟)如同鼓点敲在人心上。
突然!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裂痕的、曾经沾染过无数人鲜血的大手,不再犹豫,紧紧地抓住了面前那块热气腾腾的白毛巾!
毛巾粗糙的触感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那股真实的热量顺着皮肤一路烧灼,仿佛要烫进他那颗被冰封太久的心脏。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做出了第二个动作——
他艰难地弯下腰,几乎以趴伏的姿态,双臂用力,支撑起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终于靠近了那碗放在地面上的醪糟汤。
他伸出同样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小心地捧起那粗瓷海碗,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碗里的热度透过粗糙的陶壁渗透到他冰凉的掌心。
他没抬头,只是把碗凑到嘴边,深深地嗅了一下。
那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混合着米酒的微醺气息冲入鼻腔。
接着,他仰起脸,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和尘土的痕迹蜿蜒而下,滴入碗中。
他没有擦,也没有哭出声响,只是任由它流。
然后,他闭着眼,张开干裂、沾着血迹的嘴唇,凑到碗边。
咕咚…咕咚…咕咚……
他喝得很慢,喉咙因为撕裂干涩而发出艰难吞咽的声音,但他一口一口,极其用力、极其执着地吞咽着那碗里的温暖。
泪水不停地流,不断地滴进汤碗。
他混着泪水吞咽着温热的液体,仿佛要将这三十年被疯狂和杀戮麻痹冰冻的一切感官,都用这滚烫的温度重新激活。
佟湘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白展堂也悄然松开了点穴笔的手势。
李大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
铁蛋显示屏上那刺眼的红色倒计时开始变慢、波动,数值最终稳定在一个虽然虚弱但不再继续恶化的安全区间。
“生命体征稳定!精神海混乱度降至45%!”傻妞低声汇报,语气也带着轻松,“警报解除!”
一碗热汤喝完。
杜康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自己的脸和手,每一下都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擦掉那些经年的污垢和疯狂的面具。
当他放下毛巾,再次抬起头时,那张脸依旧沧桑憔悴,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和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眼睛……那曾经狂暴浑浊如血池的双眼,此刻却像暴雨冲刷过的夜空,虽然疲惫,却奇异地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澄澈和极致的安静。
狂躁的凶兽气息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历尽沧桑、身心俱疲的旅人。
他看着面前一张张写满关切的脸,目光缓缓扫过佟湘玉、白展堂、郭芙蓉、吕秀才、莫小贝…最后,停在了阿楚和晏辰脸上。
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感激?歉意?最终还是未能成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曾经弥漫着他全身每一寸角落、混杂着迷迭魂甜腻气味的霸道酒香,不知何时已彻底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身体自然代谢产生的微苦气息。
他撑着地,这一次,动作虽然慢,却带着一丝新生的力量,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在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杜康——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屠戮无数、最终只剩下空壳的男人,在晨曦微亮中,对着面前这间奇特的客栈、对着这些萍水相逢又给了他一线生机的人们,无比郑重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长久,无声。
起身时,他脸上再无戾气,也无狂喜,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萧索。
他没有道别。
目光掠过角落地上那个失去了酒液只剩空壳的巨大酒葫芦,眼神没有一丝留恋。
他迈开脚步,步履虽虚浮,却异常坚定,一步步朝着那扇敞开的大门走去。
门外,清晨的阳光如碎金,铺满了七侠镇古老的青石板路,空气中有露水和草木的气息。
那蹒跚但异常坚定的背影穿过门口的光幕,步入晨光之中。
就在他身影完全融入外界明亮光线的刹那,异象陡生!
没有任何征兆,杜康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分解,在门口那片阳光下崩解成万千细碎的、闪烁着柔和微光的金色星点!
这亿万星尘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轻盈地悬浮了一瞬,仿佛最后的道别。
接着,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最纯粹最本源的酒香如同惊涛拍岸,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澄澈与烈性,轰然席卷了整个同福客栈!
这股香气,霸道却不腻人,醇厚却不失清冽,像酝酿了几百年的顶级琼浆在封闭空间里猛然破坛而出,瞬间浸透了每一寸空间、每一缕空气!
酒香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雪初融般冰凉清甜的气味,那是迷迭魂香的痕迹被彻底净化后的余韵。
这奇异的香气狂潮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众人从那香气形成的短暂晕眩中回过神来时,门口的星尘早已消失不见。
唯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酒香,如同那远去灵魂的叹息,还缭绕在屋檐下、门框上、客栈的每个角落。
没有黑衣人,没有告别语,只有星尘、酒香和那挥之不去的“归”字执念的消散。
同福客栈大堂里,一片久久的静默。
最终是佟湘玉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豁达:“走了走了…这老杜啊,是把自个儿酿成了那股子气。折腾了三十年,到末了…总算是把自己放归,找到他该去的地界儿了。”她摆摆手,像是要挥散那残留的伤感,“行了行了!热闹也看了,老本也亏了(指那碗醪糟鸡蛋汤和耗能),都精神点!无双!”
“诶!在呢!”祝无双立刻应声。
“把家伙什儿拾掇拾掇!新的一天开始咧!”
“好嘞!”祝无双脸上重新扬起阳光般的笑容,开始收拾地上的碗和毛巾。
郭芙蓉拉着吕秀才的手:“芙蓉,我们去整理下书架吧?”
秀才温文一笑:“如此甚好,整理思绪,整理归途。”
莫小贝活动了一下手腕:“铁蛋哥傻妞姐,后院空地有空不?新想了一招,想请铁蛋哥试试硬度。”
铁蛋憨厚地摸摸光头:“中啊小贝!俺抗揍!”
白敬琪立刻凑过去:“小贝姐!带我一个!我跟铁蛋哥练练!”
吕青橙马上跟上:“我也去!”
邢捕头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拉着燕小六:“亲娘嘞!总算走了!吓死老子了!小六,走!巡街去!今天这‘勇面甲级通缉犯’的经历,够咱哥俩喝一壶的了!”
燕小六赶紧捡起他的快板跟上:“替替我七舅姥爷他三外甥女谢谢各位啊!呱哒呱哒…”
李大嘴也撸起袖子,走向后厨:“散戏了散戏了!灶上还煨着锅呢!中午想吃点啥?大嘴叔给你们露一手!”
喧嚣重新填满了同福客栈,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与情义交织的波澜从未发生。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洒在悬浮的全息屏幕上。
弹幕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归处星尘尽,恩仇一笑泯。】
【最烈不是酒,是情字焚心。】
【客栈无悲喜,江湖续沧桑。】
【同福灯火在,莫忘来时狂。】
那万千星尘何处觅?皆随归途化酒香。
酒中自有乾坤转,散去才知大道藏。
客栈如舟渡千劫,明朝笑对浪千行。
江湖故事风吹老,唯情一字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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