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行轩临时羁押房外,空气依旧带着牢狱特有的阴冷潮湿,但那份前几日因命案悬而未决而弥漫的沉重肃杀,却已悄然散去,透出几分尘埃落定后的松快。钱串子被沉重的铁链锁拿,如同一摊失去魂魄的烂泥,被两名捕快拖曳着押往更深、更暗的大牢深处。他对罪行的供认不讳,让吉祥赌坊的血腥迷局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东野轩手中握着那把曾被视为“关键物证”的破旧腰刀。刀鞘依旧裹满厚厚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油泥,沉甸甸的。他走向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歉意如潮水般涌上,为之前的误解和粗暴;但更深的地方,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流,始终未曾平息。这个看似彻底沉溺于酒乡的落魄赌鬼,他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像一团无法看透的迷雾。
“轩辕…先生,”东野轩清了清嗓子,刻意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而尊重,“案子已经查清了,真凶另有其人,是赌坊的账房钱串子。之前…多有误会,委屈先生了。你…可以离开了。” 他郑重地双手将那柄旧刀递了过去,姿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补偿意味。
墙角的身影似乎被声音惊扰,微微动了一下。轩辕三光依旧是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双目微阖,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释放、歉意,都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只有怀里紧抱着的一个空酒坛子,坛口残留的酒渍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证明他刚刚被“安抚”过。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宿醉未醒的呓语。一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迟缓而随意地从破棉袄袖口伸出,朝着刀鞘抓去。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油腻刀鞘的瞬间——
也许是起身时身体的牵动,也许是刀鞘口经年累月油垢浸染下的松动,又或许是冥冥之中那一点难以捉摸的契机……
就在轩辕三光的手掌握住刀鞘,准备将其挂回腰间的电光火石之间!
“噌——!”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雪白纹路的惊鸿一瞥!
仅仅寸许长的刀身,从那黑沉污浊的鞘口意外地滑露出来!
这暴露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然而,一直默默立于东野轩侧后方,目光沉静如深潭的慕婉儿,那双明澈如映照秋月寒潭的眸子,却在刹那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捕光镜,瞬间将那稍纵即逝的异象牢牢锁定!
在那寸许裸露的刀身上,厚厚的污垢和斑驳的锈迹之下,竟隐隐透出底层的金属纹理!那不是后天雕琢的图案,也非寻常钢铁的锻打痕迹,而是一种仿佛天生地长、自然蕴藏于神兵精魄深处的奇异纹路——如同寒冬深夜凝结于玄冰之上的霜花脉络,又似万仞孤峰之巅,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勾勒出的山川肌理!丝丝缕缕,蜿蜒交错,呈现出一种冰冷、纯粹、不染尘埃的雪白光泽!这光泽并非耀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深邃寒意和难以言喻的锋芒内蕴!
尘封的记忆被点燃!
慕婉儿如遭九天惊雷贯顶!娇躯几不可察地猛然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瞳孔骤然收缩成两点寒星!一幅深藏心底、几乎被岁月尘封的画面,猛地撕裂记忆的尘埃,带着父亲的声音,清晰地、无比震撼地浮现眼前:
那是幼年时,在父亲慕云生那间萦绕着千年松烟墨香的书房里。窗外竹影婆娑,室内静谧无声。父亲轻抚着一卷泛黄的武林轶事图谱,指尖停留在描绘一把古朴长刀的插图上,目光悠远,带着无限的追忆与高山仰止的感慨,对她轻声言道:
> “婉儿,你看这‘雪隐刀’轩辕一刀……人如其名,刀亦如其名。他那把‘寒魄’,看似凡铁蒙尘,毫不起眼,甚至被世人视若敝履。然其刀身之内,天生蕴有‘霜雪纹’,此乃天地造化之奇,非人间炉火可锻,非凡俗匠手可成。刀不出鞘时,其人如雪隐山林,泯然众生,了无痕迹,纵使擦肩而过,亦无人能识其真容;刀若出鞘……”
父亲的声音微微停顿,仿佛在回味那足以令日月无光的刹那,眼中骤然爆发出令人心悸的精芒。
> “…则寒芒乍破,如雪崩倾泻于九天,似冰河倒悬于苍穹!锋芒所至,鬼神辟易,天地为之色变!那是真正的‘隐’者,其心其境,其刀其道,犹在为父之上啊……”
父亲那充满敬畏、向往甚至一丝自叹弗如的语气,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慕婉儿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碎片——那看似浑噩醉态下,偶尔流泻出的洞悉世情的深邃目光!那在捕快收缴佩刀时,如同守护生命本源般近乎偏执的执着与那一闪而逝、令空气凝滞的凌厉!那面对冤屈指控时,浑浊眼底深处那抹冰冷而嘲讽、仿佛看透一切的了然!还有眼前这惊鸿一瞥、独一无二、只存在于父亲口述和武林秘辛传说中的——霜雪纹!
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满身酒气、刚刚洗脱杀人嫌疑的落魄赌鬼轩辕三光,其真实身份,赫然便是与父亲慕云生齐名、神龙见首不见尾、被尊为当世武道巅峰之一的四大宗师(一剑、一刀、一巫、一蛊)中的那柄——“雪隐刀” 轩辕一刀!
滔天的震惊如同灭世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慕婉儿的心防!她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足以震动整个武林的尊号!但千钧一发之际,源自血脉深处对武道至境的敬畏、以及对这位宗师甘愿隐于尘埃之选择的深刻理解,化作一股温润而强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强行压下了喉间的惊呼和所有翻腾的惊涛骇浪。她没有惊呼,没有点破,甚至连一丝异样的表情都迅速收敛。
在轩辕三光——或者说,轩辕一刀——将那意外滑出的寸许刀身漫不经心地塞回污浊的鞘内,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打了个浓重浑浊的酒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佝偻着背脊,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松,准备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摇摇晃晃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隐入市井的喧嚣时——
慕婉儿动了。
她向前轻盈地、却又带着千钧庄重地迈出一步。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身侧腰际,腰肢如柳枝般微微下沉,臻首低垂,对着那个邋遢、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盈盈地、无声地行了一个最最标准的万福礼。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轻柔得如同初春的微风拂过湖面,却又蕴含着山岳般的沉静与敬意。每一个细节,从指尖的弧度到低垂的颈项,都完美无瑕,无可挑剔。她的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穿透了那层厚重的油污、浓烈的酒气和刻意营造的落魄伪装,带着无比的敬仰与洞悉一切的明澈,深深地、静静地烙印在轩辕一刀那看似不堪重负的脊背之上。这不是对赌鬼轩辕三光的礼貌告别,而是武道后辈对一位选择截然不同道路、境界高远莫测的绝世宗师的——无声的最高致敬。
轩辕一刀的回应:
那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被尘埃淹没的背影,在慕婉儿那无声而庄重的万福礼行至最深处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下。
幅度小到如同秋叶飘落水面的涟漪。
他浑浊、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短暂地向侧后方——慕婉儿的方向——扫了一眼。
就在那万分之一秒的眸光流转间!
所有的醉意、浑浊、茫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明澈!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映照万古星空的寒潭,却又仿佛蕴藏着千山万壑的厚重与万载玄冰的寂寥。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看透红尘、却又甘愿沉沦其中的……了然与坦然。
随即,那足以让天地失色的深邃光芒,如同从未出现过,瞬间被更深的浑浊和茫然彻底淹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咂了咂嘴,用那标志性的、含混不清仿佛含着滚烫石子的嗓音,懒洋洋地嘟囔了一句:
“啧…小丫头…礼数倒多…” 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又像是对这世间繁文缛节无可奈何的叹息。
然后,他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依旧佝偻着背,脚步虚浮踉跄,像一片被秋风随意卷起的落叶,摇摇晃晃地、毫无留恋地融入了衙门外连化城喧嚣鼎沸的市井人潮之中。转瞬之间,那邋遢的身影便被涌动的人流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此地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廉价却浓烈的劣酒气息,也很快被市井百味冲散。
慕婉儿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片刻之后,方才如同缓缓绽放的莲花,直起身躯。她静静地、久久地凝望着轩辕一刀消失的街口方向,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重重叠叠的屋舍与无尽的人海,追寻那道已然隐入尘烟、再无痕迹的身影。晚风带着市井的烟火气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中那深邃的波澜与无言的震撼。
东野轩疑惑地看着她异常郑重的举动,那绝非寻常的告别之礼。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婉儿,你这是…?对那醉…轩辕三光,何必如此大礼?”
慕婉儿缓缓收回目光,转向东野轩,脸上已恢复平日的温婉与沉静,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窥见了天地至理的感慨。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洞察与神秘的微笑,低声道:
“没什么,阿轩。” 她的声音轻柔,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直抵人心,“只是……方才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把被厚厚的灰尘和油泥深深掩埋的绝世宝刀。”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轩辕一刀消失的街口,心中默念:
> 雪隐于世,不露圭角;刀藏于心,锋芒自敛。这位甘愿褪尽所有光华、隐于市井浊酒、与父亲齐名却选择了截然不同道路的宗师,他所承载的故事、所抵达的境界,远比这小小赌坊的血色迷局,更加深邃如海,更加悠长如歌,也更加……令人心驰神往,叹为观止。
远处,“吉祥赌坊”的方向,隐约又传来了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响,和赌徒们或狂喜或绝望的喧哗。骰声依旧,人潮依旧。只是那喧嚣的角落里,少了一个永远按着刀柄、醉眼朦胧、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而在无人知晓、口耳相传的武林传说深处,或许,又多了一段关于“雪隐”的、飘散于风中的、带着酒香的佳话。
连化城·玉面阁
三层雅间,临街的雕花木窗大开。窗外,不知何时,细密的雪花开始无声飘落,如同漫天的柳絮,将连化城的屋檐瓦舍渐渐染上素白。
一名身着素雅月白锦袍、面覆轻纱的女子,凭窗而立。她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如这初降的雪。她的目光,穿透纷扬的雪花,精准地落在那条长街上,落在一个正扛着裹满油泥刀鞘、佝偻着背、踩着新雪、摇摇晃晃走向长街尽头的邋遢身影上——轩辕三光(轩辕一刀)。
女子的面纱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她清冷的嗓音如同玉磬轻击,带着一丝玩味,在飘雪的寂静雅间内低低响起:
“有意思…小小的连化城,这漫天飞雪的时节,竟然同时来了三位宗师…” 她的目光并未收回,反而微微侧首,如同能穿透重重楼宇,精准地投向了穆之所在的巡察行轩方向,那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更加幽深难测的光芒:
“不…是四位。”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也落在那条渐渐被白雪覆盖的长街上。那道邋遢的背影,在雪幕中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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