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指尖缠绕魏嬿婉一缕青丝,眼风掠过御案累累奏匣,唇角噙笑,声调透出少有的轻快:“中宫临盆在即,此一喜也;嘉妃身怀六甲,此二喜也;江南傅恒又传捷报,河道改浚告成,此三喜也。”垂首凝睇怀中人,眸中宠溺流转,低语道:“朕的婉婉,真真是朕的祥瑞妙人儿。自你得伴君侧,喜事便如珠落玉盘,接连不断。莫非是瑶池仙品,降凡来佑我大清?”
魏嬿婉闻言,眼波微漾,将三分谋算尽敛于睫下,只余娇柔婉转:“皇上折煞臣妾!此等洪福,岂是微躯所能招致?实乃陛下宵旰勤政,励精图治,方得国运昌炽如日之升;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德配坤元,故得上天垂青,麟趾呈祥;至若傅恒等股肱之臣,若非陛下慧眼识珠,委以重任,使其各展所长,竭诚报效,焉能成此治河奇功?此实乃天地共鉴,君臣戮力,方有之盛世祯祥!臣妾…不过托庇于陛下洪福之下的一株微草罢了。”
皇上闻之龙颜大悦,朗笑之声震于殿宇。手臂一紧,温热的掌腹带着狎昵与期许,轻覆上那平坦的小腹,低问:“婉婉这张巧嘴,当真甜到朕心坎里。只是…” 俯身,气息灼灼拂过其耳,“…婉婉何时也为朕添个麟儿,凑个十全十美?若得佳儿,朕允你,必令你亲自抚育教养,绝不假手他人。”
魏嬿婉身子微颤,似惊似喜,粉颊霎时飞霞。忙自龙膝滑落,盈盈拜伏金砖之上,螓首深垂:“臣妾叩谢天恩!若蒙上苍赐福,得为皇上延嗣,妾必呕心沥血,悉心抚育,教其忠君孝亲,以报圣恩之万一!”
皇上含笑虚扶:“起来吧,地上凉。”待她复倚身侧,复又执起朱笔,目视案头堆叠如丘的黄绫奏匣,方才的松快渐敛,眉宇间浮起一丝烦厌:“瞧瞧这些劳什子,日日堆积如山,竟似荒草,刈之不尽。批来批去,尽是些陈腔滥调,虚应故事,看得朕目眩。”
魏嬿婉乖顺倚靠,作懵懂状,娇声应和:“朝政重务,关乎社稷,臣妾愚钝,不敢置喙。想是诸公所奏,皆系紧要?”
“紧要?”皇上嗤笑,倒生几分闲情,信手拈起一份奏章递过,“你且看看这个。”
魏嬿婉故作惶恐,连连推拒:“臣妾不敢窥视章奏…”
“朕赐你看,无妨。”皇上执意塞入她手中。
她方垂眸细览,但见奏文恭谨,满纸“恭请圣安”、“仰沐天恩”等套语,末了竟郑重禀报某处官衙后园桃树着花几何,较去岁多三朵,颂为“圣德感召,草木呈瑞”云云。
魏嬿婉顿以帕掩唇,眼波流转,尽是天真:“这桃花之数,亦须烦扰圣躬么?”
皇上为她情态所悦,又翻出数份:“更有甚者!”他指点道,“此乃某地知府,洋洋万言,专为奏报辖境某县得雨三场,雨量几许,田畴润泽,黎庶欢欣,终不忘颂扬天子洪福,泽被苍生。” 他轻叩奏匣,笑谑道,“你说,朕难道成了彼等供奉的司雨龙神不成?”
“还有江南此份,前段尚言河工巡视,后文陡转,竟称其府中老仆所植枇杷‘今岁果味殊甘’,‘奴才尝之,似胜贡品’,巴巴请示‘可否择其上品,驰驿进献,恭请陛下品鉴’?” 皇上言及此,笑意愈深,念及臣下憨直之态,倒并无什么愠色。
魏嬿婉聆皇上如数家珍,笑谑此等‘闲章’,时而掩唇作讶,时而低眉莞尔。娇憨懵懂之态,愈引他谈兴勃发。暖阁之内,他将那些或迂腐、或阿谀、或朴拙可哂的奏报一一点评,一时笑语晏晏,竟盈满帝王难得的家常之乐。
更深漏残,露冷星稀。翊坤宫寝殿深处,唯余一盏琉璃绣球宫灯,幽幽吐着昏黄的光晕,将填漆螺钿贵妃榻上斜倚的身影,笼在迷离惝恍之中。如懿身搭半幅杏子红绫软衾,纤指虽捧着一卷账册,眼神却直勾勾地定在虚空里,半晌不曾翻动一页。
心火非但未因静夜稍熄,反似泼了滚油,“腾”地窜起三丈烈焰,直烧得五内如焚,喉间腥甜几欲喷涌。
“好个轻狂狐媚的魏嬿婉!”如懿银牙暗锉,手中账册“啪嚓”一声掼在紫檀嵌螺钿小几上,震得案头青玉水丞嗡嗡作响。侍立榻畔的惢心浑身一凛,慌忙垂首屏息,连指尖都僵了。
“不过仗着三分上不得台面的颜色,几许下作腌臜的狐媚手段,便哄得皇上迷了心窍!想我乌拉那拉氏,满洲着姓大族之女,自幼承训闺阁,《女则》《女训》铭心刻骨,行止端方如圭如璧,如今竟也须舍下这张脸皮,效那起子轻佻下贱的做派,曲意承欢,巧言令色,才挣得这区区妃位!”
“可到头来如何?依旧是镜花水月,转瞬便教那贱婢踏在足底!不够!远远不够!”
她蓦然起身,云锦宫鞋踏着波斯地毡,裙裾翻飞,带起阴风飒飒。
“琅嬅……琅嬅……”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凛冽,“中宫凤座,六宫之尊,原该是……”
“惢心!”如懿骤然转身,面上戾气已敛去七分,恢复了往昔的端凝,“速去,将内务府这半载以来,长春宫一应用度细册,不拘份例内额外采买,尤以饮食一项为重,尽数与本宫搬来!只道本宫协理六宫,循例稽查用度,恐有刁奴从中贪墨,损了天家体面。”
惢心心头突地一跳,觑着主子的脸色,不敢多问,连忙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去。未几,便领着两名小太监,抬来了厚厚几大摞黄绫封面的账册,层层垒于如懿榻前的长案上,俨如小山一般。
如懿挥退闲杂,独留惢心秉烛侍侧。昏黄的烛焰将她凝神审阅的侧影投于粉壁,清癯孤峭,如雪崖寒梅。纤指在墨色蝇头小楷间游移,米粮油盐、时鲜果品、山珍海错……账目一一淌过眼底。
蓦地,指尖顿住。
“上等黑、白芝麻,每日五两。”
心头电光石火一闪,她急急前翻,赫然见‘每日五两芝麻’之项,竟持续近三月!用量如此恒定,显是积习已成!
如懿复细检半载账目,确证此芝麻一项,几无间断,用量稳踞五两之数,一月耗用,恰是十五斤上下。
“好了,收起来吧。”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吩咐惢心,“仔细些,莫乱了次序。”
养心殿内,皇上似忘了晷刻,未提遣魏嬿婉回永寿宫安置,便召进忠于殿内侍奉晚膳。膳毕,烛影摇红,魏嬿婉纤指执玉壶,徐徐斟了一盏莲花白。皇上龙目微醺,覆其执壶柔荑,就着昏黄烛影细细摩挲。蓦地,指尖触得几处微糙,定睛细审,原是几枚淡红未褪的寒疮旧痕。
“这手…”皇上眉峰微聚,指腹怜惜地拂过那痕,“如何竟生了冻疮?去岁隆冬,永寿宫炭例未曾短缺,朕分明敕拨了上好的红罗炭。”
魏嬿婉面露惶然,欲抽回手腕,反被皇上牢握。她螓首低垂,莺声婉转:“皇上垂询,臣妾惶恐…想是臣妾侍奉日浅,终有疏失之处,未能善自珍摄…,腊月梅绽之时,曾于御花园奉谕誊录《女诫》以自省…些许微恙,劳动圣心,臣妾罪该万死。”
“御花园抄书?”皇上眸中怜意倏转锐利,“腊月苦寒彻骨!何人敢行此苛待?何不早奏于朕?”
魏嬿婉急急摇首,眸中顷刻水光潋滟,切切望定圣颜:“皇上息怒!万勿因臣妾微躯小恙,损及六宫清晏!皇后娘娘凤体贵重,临盆在即,最忌忧思烦扰。倘因臣妾之故,致宫闱不宁,徒增娘娘圣虑,臣妾…臣妾万死莫赎!伏乞皇上,为娘娘与皇嗣计,勿究此事…”言罢,泪珠已如断线之珠,沿着粉腮滚落,愈显楚楚。
皇上凝睇良久,见她泪眼盈盈,辞意恳挚,句句以中宫、皇嗣为念,心中那点愠意早为怜意翻涌所没,化作一声长喟:“你呀…总这般委曲求全,不肯诉苦。明明事事周全隐忍…”
他抬手,温然拭去她颊边泪痕,“朕虽未亲睹,亦知必是宵小蓄意为难!难为你,受此委屈犹顾全大体…”言及此,再难抑胸中怜惜,展臂将其紧揽入怀,颌轻抵云鬓,温言道:“罢了,依你,此刻不提。然日后,断不可再如此隐忍,自损玉体。”
翌日清晨,翊坤宫便传了太医请平安脉。
江与彬提乌木药箱,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如懿玉腕。沉吟片时,方恭谨回禀:“娘娘脉象大体冲和,唯左关略显弦急,此乃肝气稍郁,思虑劳神之兆。微臣斗胆,拟疏肝解郁、宁心安神之剂,娘娘按时煎服,宽心静养旬日,自可无虞。”
如懿缓缓收腕,拢了拢袖口堆叠的云纹,唇边绽开温煦的笑意:“江太医果然医术高明,本宫这点子心思,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有你在太医院,本宫甚是安心。”语声微顿,眼风似不经意扫过侍立一侧、低眉顺目的惢心,语气愈发慈和,“说起心安,本宫瞧着惢心这丫头,越发稳重了。这些年随侍左右,忠心可鉴,诸事妥帖,本宫心里,常念其好。”
惢心闻言,慌忙伏地:“奴婢惶恐!伺候主子乃几世修来的福泽,万不敢当主儿挂怀。”
如懿虚抬皓腕:“起罢。你尽心侍主一场,本宫岂能不为你终身计?女儿家大了,终须寻个稳妥归宿。”目光遂转向江与彬,笑意更深,“江太医,尔家门第清正,人品端方,前程可期,实乃良配。本宫瞧着,惢心温婉淑慎,与你正堪匹配。本宫有意做主,为你二人赐婚,结此秦晋之好,未知江太医意下如何?”
狂喜如惊涛骇浪,热血直冲他囟门,江与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如懿连连叩首:“微臣叩谢娘娘天恩浩荡!娘娘垂怜,赐此良缘,实乃微臣与惢心姑娘百世修来之福!微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娘娘隆恩,微臣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如懿端坐椅上,受了他的大礼。
“起来吧,江太医。惟愿你二人日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尽心王事,便是报本宫之恩了。”言至此,她话锋一转,“说来,本宫眼下倒有一桩关乎身家性命之要务,须得一个赤胆忠心、深谙岐黄药性之人去办。此事非同小可,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本宫思之再三,身边可信可用者,唯江太医你,既有济世之能,又得本宫如此倚重……”
江与彬方起身,心头狂喜未散,此言便如冰锥贯顶,霎时通体寒彻!冷汗涔涔,浸透中衣,黏腻如附骨之疽。
“娘……娘娘但有驱策,微臣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伏乞娘娘明示!”
如懿凝睇其魂不附体之状,素手轻抬,示意惢心退至殿外严加守御。殿门沉沉阖拢,隔绝乾坤,唯余二人,空气滞重如铁。
“本宫需要一种东西——藜芦籽。记住,是籽,不是根茎。要上好的,药性最烈的藜芦籽。量不必多,但须精纯。此物……宫中可有?”
江与彬不敢深想,更不敢诘问,只觉浑身血液凝冰,齿关战战:“回娘娘,太医院……秘库深处……确有锡匣封存、朱砂符印镇锁之藜芦籽少许,乃……乃备作外伤奇毒或……或究其药性之用,平……平素绝不可动……”
“本宫知道你能拿到。”如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三日之内,取一小包来。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取来后,直接交给惢心。”她盯着江与彬煞白的脸,缓声道,“江太医,你是聪明人。今日之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事成之后,本宫保你与惢心一世富贵平安。若有半点差池或泄露……”语声骤止,素手轻抬青玉缠枝莲纹茶盏,盖沿轻叩盏身。“叮——”一声脆响,在这死寂深殿,不啻于惊雷。
江与彬双膝一软,复伏跪于金砖地上。心知那赐婚恩典,实乃蜜糖裹着的穿骨锁链!然此刻若拒,非但前程尽毁,恐项上人头并满门性命皆休!唯有闭目,将身家性命尽付这生死赌局,赌这深宫贵妇的手段与那渺茫之诺。
“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天恩!此事天地共鉴,绝无六耳!”
“很好。”如懿放下茶盏,脸上重新浮现那雍容得体的微笑,仿佛方才索命之言从未出口,“起来吧。本宫乏了,你且退下。记住,三日期限。”
江与彬手脚并用地爬起,提起药箱,踉跄退去。
三日后的薄暮,暝色四合。惢心趁掌灯时分人迹稀落,悄然将一桑皮纸裹就、毫不起眼的小包塞入如懿微凉的掌心。纸包轻若鸿毛,内盛数十粒细如芥子、深褐近墨、状若芝麻的藜芦籽,正散着辛烈的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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