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傅恒一身玄甲立于御阶之下,盔缨低垂,腰悬龙泉。殿外细雨初歇,檐角犹滴残雨,声声叩在青玉砖上。
“此番西征,非为寻常剿抚。准噶尔部踞伊犁河谷,水草丰美,北倚阿尔泰,南控天山,其地势之险,犹胜雄兵十万。然今岁漠北苦旱,科布多至巴里坤牧草尽枯,彼辈战马必赢弱。当趁此机,以轻骑出奇兵断其粮道。且其部族散落,多尔济与阿睦尔撒纳两相倾轧,正可效汉武推恩之策,分而化之。”
魏嬿婉端坐蟠龙宝座,指尖掠过兵部呈上的九边舆图,以丹蔻点向天山北路:“我军当分三路进击:北路出巴里坤,直捣塔尔巴哈台,形成正面压力和牵制;中路越博克达山,取道珠勒都斯,直插伊犁河谷的腹地,打乱敌方部署;南路自哈密西进,断其通往回部之要道。三路合围,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切记——”指锋陡转,点在伊犁河谷,“准部骑兵来如闪电,去如飘风。我军当以火器营为先锋,于科布多设立粮台,步步为营。在其秋马肥壮之前,诱其主力决战于额尔齐斯河畔。”
她抬眼凝视傅恒:“用兵之道,攻心为上。阿睦尔撒纳若败走,必投哈萨克或俄罗斯。须遣使晓谕诸部:凡献叛首者,赏万户;藏匿者,株连全族。准噶尔部众...”其指尖重重一顿,深陷羊皮地图,“纵使其称臣纳贡,亦当尽屠之。凡高过车轮者,皆不可留。”
“记住,”魏嬿婉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此战关乎社稷气运,要么凯旋,要么...马革裹还。”
傅恒单膝及地,甲胄铿然作响,沉声道:“臣蒙太后信重,敢不竭股肱之力?此去必当荡平准部,扬天朝威仪。若不能犁庭扫穴,臣愿受军法处置,虽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魏嬿婉自蟠龙宝座缓缓起身,绛红色常服曳过九级玉阶。行至傅恒身前时,她抬手为他正了正护心镜下的缨络,指尖掠过冰冷甲片,声音倏然转柔:“哀家要你平安归来,比要准噶尔的降书更甚。此去万里黄沙,哀家会在佛前日日为你焚香祷祝……”语声微顿,愈发放轻几分,“也盼你姐姐孝贤皇后在天之灵,护佑她最疼爱的幼弟得胜还朝。”
遂自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白玉雕就的护身符,轻轻塞入他掌心。那玉符雕作扁平葫芦形,正面镌‘大吉’二字,背面以蝇头小楷刻《金刚经》偈语,符顶穿孔系着五色丝绦。
“这是让香山碧云寺住持开了光的,”她指尖在玉符上铭文片刻,“说是受过三百僧众七日诵经加持,能挡箭矢邪祟……你需贴身戴着,莫要负了哀家信重……莫要负了皇恩。”
“哀家知道,如今便是皇帝也在暗中揣度你我君臣失和。然则长春宫日月,哀家从未有一日或忘,更记你当年献上先帝密诏的忠耿。若非社稷所需,断不会遣你远征绝域。”
“大清正值新旧鼎革之际,朝野人心浮动。准噶尔若不定,则蒙古诸部难安;西域若不稳,则陕甘必受其扰。边疆安靖关乎国本,非栋梁之臣不能镇抚。此去……纵有千般不舍,亦不得不为。”
傅恒握紧犹带体温的玉符,抬头见烛光在她眼中映出盈盈水色,终是郑重一叩首:“太后隆恩,臣……万死不负。”
傅恒正欲踏出宫门,忽闻身后传来踉跄脚步声,夹杂着稚嫩而凄惶的呼唤:“傅恒卿!傅恒卿!莫要去!”他倏然回首,只见永璇赤足奔来,明黄寝衣被长风吹得猎猎作响。
傅恒急步折返,屈膝将小皇帝揽入怀中。永璇浑身颤抖,泪浸龙纹衣襟:“别去……准噶尔的箭矢不长眼!皇额娘她——”话音戛然而止,改口时几乎咬碎银牙,“四哥走了,少师没了,朕只剩你了……”
傅恒闻之,轻抚过他单薄脊背:“臣知道皇上未言之语。皇上如今尚在冲龄,难辨世事曲直。太后或许不如皇上所想那般慈悯,然则……”他抬眼望向养心殿方向,“臣却庆幸她比臣所想更为刚毅。”
“臣少时曾有长姐,夜夜为臣挑灯缝衣,教臣识文断字。记得她曾写‘愿乘长风破万里沙’,字字皆透凌云之志。她才智胜我百倍,却因身为女子,终困于闺阁之间,所有抱负尽化相夫教子之责。这是臣永世之憾。”他指尖掠过永璇衣上龙鳞绣纹,“而今在太后身上,臣竟见得阿姐当年渴求却不可得的天地——又怎能亲手摧折这用无数代价换来的局面?”
长风猎猎,卷起傅恒征袍如云。他终是松开小皇帝,伏地三叩首,玉带触地铿然:“然太后终究不是臣的阿姐。君为沧海,臣似芥舟,自古天家师徒……从无善终之理。此亦皇上必经之劫。”
他抬首时目光如炬,似要焚尽永璇眼中稚气:“愿皇上勿因臣子怀私恨,而当见山河万里——看塞北炊烟可曾断绝?闻江南漕米价几何?黎庶啼饥号寒之声,远比朝堂之争更值得天耳垂听。”
“社稷重在民安,黎庶之命远胜臣子存亡。此中取舍……方定帝王格局。”
言讫解玉,遽塞其手:“若臣未能归来,见此玉如见臣面。”
傅恒既去,永璇复又孑然一身。虽坐龙椅之上,却犹如一尊描金绘彩的泥塑木雕,寂然无声。每每甫欲启齿,话音未落,已被身侧母亲悄然截断。魏嬿婉甚至无须转眸,只指尖于扶手轻轻一叩,便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碾作齑粉。
他凝望丹墀之下,曾教他读《论语》、习骑射之旧臣,一个个被拖曳出殿。玉带钩刮过金砖,激起刺耳锐响,呜咽之声尽被侍卫掌掴掐灭。而那些空阙之位,转瞬已填上新颜。彼辈跪拜时袍角扬风皆带谄媚之腥,奏对之时则永远先望向太后宝座。
少年天子的手指在十二章纹龙袍下渐渐收紧。他默数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一、二、三……第九个螭首的利齿硌入掌心,隐作痛楚。这龙椅明明宽阔得足以容纳母子并肩,此刻却逼仄得教人透不过气。母亲明黄色的朝服如水银泻地,正无声漫溢,一寸寸浸吞着他仅存的疆域。
独处深宫时,永璇常对着蟠龙柱影怔怔出神:何以母子竟至如此境地?皇阿玛在世之日,母亲尚会携他于御花园中同放纸鸢。彼时她身着浅碧色绣缠枝莲常服,卸去满头珠翠,奔跑时环佩清响,泠泠如碎玉击冰。他紧紧攥着母亲湘裙一角,仰首望那只绘着鸾凤的风筝掠过琉璃金瓦,渐渐化作碧空中的一粒墨痕。
春草没及脚踝,绵软如永寿宫新絮的丝褥。母亲轻哼着《采菱曲》,鬓边散落几缕乌发,被日光染成淡淡的金棕。那时她的笑意尚能抵达眼底,不像如今,纵使凤唇弯起如月,眸光却似凝着千尺寒潭,深不可测。
而今夜夜萦绕于梦境的,竟是那年失控飘远的风筝。丝线曾深深勒入他稚嫩掌心,直至他含笑轻语:“且由它去罢。”那风筝竟真毫不回首地乘风而去,越过重重宫墙,越过西山之巅,最终消逝于炽烈耀目的日晖之中。
每于惊醒之际,唯见明月映照空庭,而现实中母亲正端坐于咫尺之外的龙椅之上,朱批落笔沙沙作响,竟似极当年风筝线骤然崩断时的袅袅余音。
再度临朝,永璇已学会在适当的时刻微微颔首,在母亲眼风扫来时保持缄默,连呼吸皆循着丹墀上传来的暗示起伏。
直至廷议将散,百官笏板渐次垂落之际,他忽然挺直了始终微驼的脊背,扬高声量道:“朕欲南巡!”
四下骤然寂然。唯闻御香袅袅浮动,二十四扇云母屏风折射出恍惚迷离的光晕。永璇的声音仍在殿梁之间颤动不息,宛若一只误入煌煌殿宇的雀鸟,不住扑棱着翅膀,一次次撞上描金藻井。
魏嬿婉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温声道:“皇上圣明。江南乃漕运命脉,皇上亲临巡察,正可彰天威而肃纲纪。当年圣祖六次南巡,治河工、察吏治;世宗虽未亲至,却于奏折中朱批‘须得亲见民生’。皇上当效先皇,且命两江总督先行呈报漕运、盐课、刑狱三册,沿途州县八十岁以上耆老可赐肉帛,狱中囚犯需亲审十分之一。”
她倾身替永璇正了正略歪的朝冠:“这些章程,哀家会着军机处拟个条陈。皇上大了,总要亲政,便从这南巡始罢。”玉指掠过幼帝颤抖的肩头,在百官山呼万岁的声浪中轻轻补了一句:“只是莫要学那隋炀帝,龙舟未发而天下已疲。”
永璇的南巡仪仗远比祖制简薄。龙舟减至十六艘,随行官员削去八成。他拒住沿途修建的行宫,只择寻常官衙后厢下榻;脱下十二章纹龙袍,换作青棉直裰,竟与寒门学子无异。
至江南地界,但见市井繁华竟胜京畿。长街两侧商铺栉比,绫罗绸缎与粗布葛衣摩肩接踵。最奇者,往来女子多不戴帷帽,或挎篮叫卖新采莲藕,或当垆斟酒言笑自如,纵是风吹日晒使得肌肤粗粝,眉目间却俱是蓬勃生气。
这日舟泊嘉兴,忽见十余名青衫女子负剑疾行,肩背挺直如松。问及方知是赴京应女武试的考生。“如今太后新政,闺阁也能考武秀才!”卖菱角的老妪笑道,“去年邻家姑娘中了武举人,竟领了漕运押标的差事!”
漫步城中,茶肆里女先生击板说书,堂下喝彩声如潮;私塾窗内传出女童清朗诵新《女诫》:“今者生女三日,设玉圭于东阁,陈诗书于西厢。女子生而承天立极,当以明月为佩,以青云为阶。”
永璇立在稻香四溢的街口,听得两个老农闲谈:“糙米现下才十五文一升,搁先皇时哪敢想哟!”“可不?自太后着人重修了吴淞江,这两年再没闹过水患!”
恰逢一队女镖师押镖而过,玄色劲装上金线绣着‘天下第一镖’字样。夕阳为她们的身影镀上金边,如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跃入尘世。
三五垂髫小儿骑着竹马穿街而过,拍手唱道:
“金梭梭,银梭梭,太后娘娘织天河~ 织得米粮堆满廒,织得河伯收洪波! 拆了绣楼考女科,金銮殿上状元多~ 谁说女子不如郎?且看凤凰出茧罗!”
歌声脆似银铃,惊起柳梢数只黄莺。有个扎双螺髻的小丫头追着童谣蹦跳,腰间玉佩刻着‘巾帼书院’字样。路旁老丈捻须笑道:“这些小猢狲唱的新调,比老夫背的《千字文》还顺溜哩!”
另有群孩童方下学,胆大妄为围住了巡按官轿,竟从布囊掏出《算学启蒙》呈上:“大人!这是我们女学社新注的算经!”轿中官员郑重接过,当场朗声诵读起来,四周围观者皆拊掌称善。
永璇独立于姑苏驿桥之上,忽然明白傅恒为何宁做孤臣也不愿振臂一呼。这万家灯火里,谁在乎龙椅上坐着垂髫幼帝还是巾帼太后?炊烟升起时,百姓只问米价几何、河汛可平。朝堂上喋血的权力更迭,终究不及碗中新米饭实在。
傅恒看到的,是互市里嬉笑的胡汉孩童,是丝绸之路上络绎不绝的女商队,是各州县新设的巾帼学堂传出的读书声。他纵有十万雄兵,怎忍教战火焚尽这升平画卷?魏嬿婉早算准了他骨子里仍是那个在《礼记》页边默写‘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少年郎。
暮色中传来寒山寺钟声,惊起漫天归鸟。永璇凝视着晚霞里忙碌的市井众生,终读懂了母亲唇角常噙的笑意——她砌就的血色高台,托起的竟是海清河晏的人间。
归京次日,恰逢幼妹璟妧散学。小小人儿着一身银鳞细甲,日光下粼粼生辉,稚嫩手掌紧握桃木短剑,正在海棠树下翩然起舞。
她朗声吟道:“非慕红妆慕剑妆,欲跨青鸾戍八荒。休言女子无肝胆,且看长缨系扶桑!”
童音清越如碎玉,腕转剑花间竟带起猎猎风声。桃木剑尖挑落的海棠瓣纷扬如雪,落在那副量身打造的小铠甲上,肩头蟠螭纹与永璇朝服上的如出一辙。
永璇凝立廊下,见妹妹旋身时发辫飞扬,眸中灼灼光华竟似塞外烽火。那剑式虽稚嫩,起手间已有‘平沙落雁’之形,回锋时暗合‘长河落日’之意。
忽见她剑指东方,对着假山石朗声道:“待我长大,定要率船队东渡,在那日出之地插遍龙旗!”话音未落,几个侍读的官家小姐、公子纷纷拍手应和,有个着绯色骑装的小姑娘竟当场拆了发簪作令箭,与她演起‘点将’戏来。
那自寒部远道而来的‘含香’王子,此刻正垂首恭立于玉阶之侧。昔年卷曲的虬髯早已剃净,墨发绾作云髻,簪一支新摘的紫玉兰。身着一袭雨过天青缂丝锦袍,领口微露月白中衣,腰间蹀躞带换作碧玉扣软缎绦,行动时环佩轻响,全然似从宋人《睢阳五老图》中走出的清贵文人。
唯有高耸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还残留着漠北风沙的印记。他执壶添香时,腕间银铃轻响。那是寒部贵族成年礼必戴的命锁,如今却系上了江南编制的五色丝绦。
忽有蝶舞过殿前,竟误将他簪花当作真英,频频栖落不去。王子亦不驱赶,只含笑静立,任那蝶翅颤颤拂过他的眉梢。
风过处,璟妧铠甲下杏黄襦裙翻飞如蝶。永璇恍惚见廿年后,这个此刻尚不及他胸口高的妹妹,或许真能踏平万里波涛。
永璇伏案彻夜,烛泪在青铜鹤灯中堆作赤山。翌日晨钟破晓时,他眼底血丝纵横如网,却将三卷《南巡见闻录》郑重系上明黄丝绦。
踏入乾清门,魏嬿婉早已端坐龙椅,九凤珠冠垂下的东珠映着晨曦流转华彩。百官鹄立如林,丹墀两侧新铸的铜鹤口中吐出袅袅御香。他在万众注目中稳步走向御座,却在距龙椅五步之遥骤然跪倒。
“儿臣有万言奏——”童音彻霄,奉帛及额。露浸绢素,声震丹墀,“此番南巡三千余里,见吴淞江百里石堤固若金汤,漕船往来如织;闻扬州盐价较先皇时跌三成有余,市井稚童皆能诵《巾帼赋》;姑苏寒山寺外老农执臣手泣曰‘这两年终能睡囫囵觉’,因太后治下河汛不兴,盗匪绝迹!”
他昂首望向御座,声渐激昂:“儿臣登栖霞山观日出,见江宁织坊三千绣女同时开工,云锦灼灼如朝霞泻地;入钱塘见女通判率众修筑海塘,潮汐皆为之退避三舍。昔尧舜禅让唯德是依,今太后承天景命:开女科使闺阁展才,修水利令沃野千里,平粮价惠及鳏寡,兴商路贯通南北。唐睿宗让位武后开创开元盛世,宋英宗尊曹太后共治乃得仁宗盛治。儿臣愿效古圣贤,恳请太后正位乾坤以安天下!”
语至此处,叩首三响,玉带击砖,铿然作声:“儿臣年幼德薄,愿去帝号入弘文馆修书。惟愿太后革故鼎新,使我朝女子可驰骋疆场,老叟得安享晚年,孩童皆诵诗书于庠序——”最后一句混着泪意砸在殿柱间,“市井老妪不知龙椅上坐何人,只道碗中米粒较十年前更饱满,此乃天子之孝,更是万民之幸!”
冕冠除下的刹那,朝阳恰透过穹顶藻井,照在那卷摊开的《见闻录》末页,墨迹斑斑处画着姑苏桥头卖藕姑娘的笑涡,旁注小楷:“太后治下,卖菜佣之女亦戴得起玉耳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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