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眸光一凛,丹蔻指尖重重按在那卷《南巡见闻录》上,绢帛霎时陷下朱红印记:
“痴儿!尔可知漠西黄土之下,埋着多少忠骨?傅恒正率三军与准噶尔血战,若闻朝堂生变,军心摇动之际,这葬送山河的罪过,尔可能担待?”她骤然指向西北,“此议传出,明日阵前倒戈将士的血书,便能淹了尔那赤子心肠!”
旋身时长袖带翻御案茶盏,碎瓷声惊得百官战栗:“搬弄唐睿宗旧事——武曌改元称帝时,二十八位李唐宗室血染洛水!尔欲效仿这等愚行,引得满蒙八旗刀兵相向么?!”
“哀家若贪恋权位,先皇崩逝圆明园那夜便可黄袍加身!何须等到今日,由尔上演这出禅让戏码!”
她忽俯身捏起永璇下颌:“皇儿,这龙椅坐着是天子,退下便是前朝余孽。哀家今日若顺了尔意,明日你我母子项上人头……”金护甲冷光掠过他颈间,“便要齐齐悬于德胜门旗杆之上,供藩王们瞧个新鲜了!”
梁诗正垂首侍立阶下,闻听此言,心下洞若观火:太后欲正大位,必先剪除藩篱,眼下正需一契机耳。他眸光微动,心念电转间,已有成算在胸。
数日后,梁诗正整肃衣冠,振袖出列:“臣有本奏!”
“靖南王世孙永珏,私纳准部女子为妾,于府中秘设回堂祀异神。更搜罗《西域舆图》十二卷!此等行径,非谋逆何以蔽之!”
他自袖中抖出血书呈上:“王府长史密告墨迹未干。永珏醉言‘太后以女身称制,吾辈太祖嫡脉岂能屈膝’。”声调陡然转厉,“当此西征决胜之际,若容藩王勾结外邦,傅恒将军十万将士危矣!”
“臣请依《大清律例》,削其宗籍,赐白绫!”
魏嬿婉接过血书,凤目低垂处,但见绢上字迹纵横淋漓,殷红刺目。指尖微微发颤,将那绢帛重重按在案上,良久不语。
“将此物传与诸卿细观。”她声音陡然拔高,又急转直下,化作冰泉淙淙,“都好好瞧瞧,这便是天家骨肉做下的勾当!”
小顺子躬身捧过血书,但见那绢帛在众人手中传递时微微颤动,恍若垂死之蝶。群臣之中已有倒抽冷气之声,衣袖摩挲窸窣作响。
这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岂有看不透其中关窍的?区区一个准噶尔族妾室,如何就能坐实天潢贵胄的谋逆大罪?那所谓醉后狂言,更是无从对证。分明是太后要借这把刀,将藩王势力连根拔起。
魏嬿婉倏地闭目,一字一句道:“哀家每读《史记》,见七国之乱、八王之祸,未尝不掷卷长叹。只道是史笔如刀,割的是前朝旧事,岂料今日……”她喉间微微哽咽,“今日竟教哀家亲眼见证这骨肉相残的戏码!”
殿下众臣相顾默然,彼此心照,俱各无言。不过须臾之间,便见一人整冠振袖,趋步出班,朗声奏道:“臣启太后,靖南王府私纳异族,秘设宗祠,其行诡谲,其心当诛!”语声未落,又见一人俯首躬身,应声而进:“臣附议!恳请太后颁旨,彻查诸藩邸第,以正朝纲,以安社稷!”
魏嬿婉听罢,凤目微启,霍然起身,环视殿内群臣,凛然道:“传哀家旨意!着御前侍卫即刻率兵封禁靖南王府,一应文书账册、书信往来,悉数查封呈递入宫。敕令三司即刻入宫,就在这乾清门外设案公审!”
“倘若查证属实……莫说是太祖皇帝显灵,便是列祖列宗俱在,也容不得这等祸国之孽!该削爵便削爵,该赐白绫便赐白绫。大清的江山社稷、祖宗基业,断不能败于这些蠹虫之手!”
一时间,朝堂之上争相附议,声浪迭起。群臣皆心照不宣,此正是向太后昭示忠悃之时。未及半日,弹劾诸藩的奏疏便如雪片般飞入宫阙。或揭某王爷密藏前朝玉玺,或参某贝勒私通江湖术士……
魏嬿婉连降数道懿旨,御林军夤夜而动。不过旬日,京畿内外一十三家藩邸尽遭围禁。丹书铁券被掷于阶下,宛若弃履;蟒袍玉带皆录为罪证,顿作残云。菜市口青石连月浸血,竟汇成暗溪汩汩,蜿蜒渗入护城河中。腥秽之气三日不绝,纵大雨倾盆亦未能涤尽。
有藩王临刑前奋力挣开桎梏,仰天怒骂道:“魏嬿婉!你这爱新觉罗氏的罪人!竟敢勾结朝臣、私调禁军,将皇上幽禁于圆明园!我大清开国百余年,何曾出过你这等包藏祸心的妖妇!宗室倾覆、忠良含冤,皆是你欺君罔上、铲除异己之毒计!列祖列宗在上,岂容你如此败坏朝纲!”
他血眦欲裂,声嘶力竭:“我等身为宗室亲王,竟被你罗织罪名、赶尽杀绝……他日史笔如铁,必判你祸国之罪!你纵是一时得势,终将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你的名姓,永刻秽史!你的宗亲,世代蒙羞!魏嬿婉——九泉之下,我定要看你被戮于市曹、唾骂千秋!你不得好死!”
然民弗之恤,竟攫腐卵败叶,攦而詈之,怨訾之声如涛。
“呸!甚么王爷!太后娘娘临朝,咱百姓才吃上饱饭!从前你们满洲贵戚圈地纵马,踩烂青苗、强抢民女,可曾睁眼瞧过我们汉人一眼?”
“你们年年加征佃租,逼得人卖儿卖女!如今倒有脸喊冤!”
一老妪颤声哭骂:“康熙爷年间我祖上被圈了地,全家饿死三口!雍正朝时你们王爷狩猎踩塌我家的屋,反倒杖毙我爹!如今太后娘娘减赋免粮,你们就跳脚骂她是妖后?天杀的宗室!”
青年挥臂大呼:“太后修运河河堤、设义仓,你们骂她牝鸡司晨?若非太后,我娘早病死了!你们满洲勋贵吸惯了血,见不得百姓喘一口气!”
人丛中更有嘶声怒吼:“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们汉人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太后肯施仁政,你们反倒要反?滚回你的关外老家去!”
“诛尽这些蠹国之虫!太后老佛爷万寿无疆!”
菜叶纷飞,瓦石俱下,唾骂之声如雷震耳。那藩王被捆跪在地,面对汹涌民愤,终于面如死灰,再无一言可辩。
魏嬿婉端坐于养心殿东暖阁,指尖抚过茶盏上蜿蜒的金龙纹路,听得“反清复明”四字时,眼波微微一动。
“真是糊涂了。八旗子弟随太祖太宗浴血奋战得来的太平盛世,岂容这等狂言搅扰?传令九门提督,凡有妄议复明者,立即锁拿严办。”她忽将茶盖轻轻一合,琅声如玉磬,“可话说回来,堵不如疏。汉家百姓既心存芥蒂,咱们便该给个交代。”
“传哀家懿旨:凡在京八旗子弟,愿示忠朝廷者,准其选汉姓、习汉俗、通汉婚。驻防旗人可自愿改隶汉军旗,优秀者准其参加汉科举,授官任职与汉员同例。他们要衣冠,便许其恢复明代礼制;要文脉,就开放翰林院供其修书立说。当年世祖章皇帝以汉制治汉地,今日咱们便以汉姓安汉心。”
“既要满汉一家,便该让旗人学着做汉人,这天下,终归要煮成一锅分不清米和水的糜粥才好。”
她轻抚御案上摊开的兵册,玉指过处,纸页间墨痕犹蕴烽烟之气。眸光流转间,凝注于‘绿营’‘汉军’数字,似见金戈铁马暗涌于字里行间。
遂划过八旗驻防图的绢面,玉甲在烛火下泛出冷光,“待傅大将军班师之日,便是兵权交接之时。这些章程须得未雨绸缪。镶黄旗兵额可视情形裁减,空缺由汉军抵补;火器营操练文书,即日起直送兵部汉堂官朱批。”语毕,忽以茶盖轻拨浮沫,氤氲水汽中添了句:“塞外风急弓燥,最易折损良将——但愿傅帅麾下儿郎,莫要忘了整饬箭囊。”
窗外玉兰经雨零落成雪,她忽觉鬓角微痒,抬手时竟掠下几根银丝。菱枝捧着犀角梳趋近哽咽:“娘娘为国事熬得青丝成霜,奴婢为您抿些茉莉水遮掩……”
魏嬿婉却反手握住那几茎白发迎光细看:“不必。这是哀家亲手给汉家织就的戎装,是女子能入翰林院参赞机要的凭证,是九边将士领饷时不再遭旗官克扣的契书。”她将白发仔细绾回冠中,“往后史笔如铁,只会写:太后执掌江山数年,汉家兵权终归汉人手。”
菱枝望见太后眼底灼灼光华,竟似看见十万铁甲在灯下流动。
紫禁城金瓦耀日,八百里加急军报踏碎丹墀清霜。准噶尔大捷露布飞传九阙,玉阶前却陡然寂然。方当凯歌震天之际,富察·傅恒为剿厄鲁特残酋阿穆尔撒纳,单骑深入天山北路。箭疮迸裂于雪野,征袍尽赤犹挥剑驰骋三十里。终在伊犁河畔擒获敌首,然凯旋号角未歇,将军已呕血坠鞍。
塞北苦寒蚀骨,旧创新疾交攻,竟至药石无灵。捷报抵京当日,西北大营快马再传密奏:傅恒将军高烧七日,已滴水难进,唯唇间犹喃喃“准噶尔平否”……
龙椅之上,魏嬿婉凤目微凝,当即扬声下旨:“傅恒卿为国浴血,功在千秋。传太医院首即刻赴西北行营,竭尽所能,必保将军无恙。赐富察氏丹书铁券,世袭罔替,黄金千两、锦帛万匹以彰其忠。其子弟皆擢三级,入尚书房行走。”
语毕,香炉烟袅未散,春婵忽振袖出班,玉声琅琅:“今准噶尔既平,四海靖晏,百姓安居,实乃太后临朝听政以来德化所致。昔唐有武后承贞观之治,开盛世之基,统御寰宇,天下归心。臣冒死进言:天命有归,人心所向,请太后正位九五,承大统、临天下,以汉唐之气度,开万世之清平!”
举目望去,殿中臣列俨然,男女参差,十之八九已是汉官衣冠。零星旗员,亦皆名高权微,徒领闲职。语落片刻,满朝寂然忽爆雷鸣之应:“臣等附议!愿太后效武周故事,顺天应人,登基称帝!”声震殿宇,朱壁回响,丹墀之下跪伏如浪,冠冕渐次低垂,直至宫门光影阑珊处。
永璇双目微阖,长睫低垂,宛若倦鸟敛翅。静默有顷,忽见他徐徐吁出一口长息,那气息绵邈而微颤,竟似将积年沉疴一朝尽释,眉间郁色顿扫,恍若云开月现。
少年天子缓缓抬手卸下十二旒天子冠冕,墨玉珠串琳琅清越,声似冰玉相击。赤发如瀑披散肩头,跪于蟠龙金砖殿心,玄衣纁裳委地如云,翻涌似墨:“儿臣自省昏聩,德凉能鲜,难承九鼎之重。伏祈皇额娘——母后圣慈,垂鉴天心民望,正位坤极,抚政临朝,则宗庙幸甚,苍生幸甚!”
魏嬿婉闻之,自龙椅缓缓起身,广袖迎风一挥,朗声道:“哀家承皇天眷命,奉先皇遗诏,膺宗庙之重托,系四海之厚望。今群臣屡请,万民翘首,哀家虽自惭德薄,然不敢以谦退废社稷之计,不敢以私情违天命之公。神器之重,诚不可虚悬;江山之固,必资于主鬯。哀家惟惕厉于心,钦若于命,俯顺舆情,勉受大宝。”
语声微顿,复扬声:“昔者唐尧虞舜,昭昭其德;禹启汤武,赫赫其功。今寰宇鼎新,必当旌显鸿猷,光耀史乘。稽古揆天,观象于宸,察势于寰——兹定国号曰‘宸寰’!”
“宸者,紫微帝居,天之枢也;寰者,八纮四海,地之极也。宸寰既立,寓天命攸归,政教所敷,无远弗届。自今而后,日月所照,风雨所至,皆为宸寰之土,共仰京师之光。”
“着礼部依《周官》、《唐典》,制宸寰礼乐,颁宸寰历法,定宸寰冠服。铸九鼎以镇神州,铭宸寰之号于岱宗,告祭天地祖宗!俾万代知朕绍统开元之志,宸寰永固之期!”
——朱明旧阙坍残壁,凤辇新开日月章。九鼎玄圭归素手,百年胡骑卸戎装。玉阶初扫丹墀雪,金殿重飘汉家长。
曾见娥眉拘绣阁,今看巾帼驭八荒。兵符暗度纤纤指,政令轻出淡淡妆。墨敕斜封销铁券,朱批直斩旧藩王。
恢复华夏衣冠制,重振炎黄礼乐邦。科举广纳寒士策,边疆尽用汉家郎。银甲不输男儿志,经纶犹破士绅墙。
烛影摇红批奏牍,鬓丝染雪理沧桑。谁说女子非英物?帝阙凌霄傲宋唐!万国衣冠朝凤阙,千秋史笔铭芳章。
莫道深宫无铁骨,能教寰宇换新妆。今朝重定乾坤序,日月同辉共冕旒。留得青史如镜鉴:巾帼从来胜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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