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如墨,风雪卷过西山荒岭,一座古祠隐于枯桁深处,檐角枯枝折裂,其声凄厉,恍若鬼泣。永璜、永璋、永瑢偕傅恒旧部及满洲亲贵二十余人,潜会于破败神龛之前。烛影幢幢,映照人面青白若鬼,恍惚幽明之际,竟如阴司聚魂之会。
永璜忽以拳捶地,指节迸裂溅血,泣声嘶吼:“魏嬿婉此妖妇,岂惟牝鸡司晨,更效吕武之祸!其摧折我满洲根基,剪除我八旗羽翼,所谓新政,实则为汉人张目!尔等岂不见,镶黄旗庄园尽数充公,宗室子弟革职流徙?此妖妇饮我大清之血,啖我大清之肉,犹未餍足!此獠不除,则太祖太宗栉风沐雨所创之基业,必隳于妇人之手矣!”
他骤然昂首:“吾辈生乃大清之臣,死亦大清之魂,安能屈膝卑颜,称臣于伪帝裙裾之下?!”
语未毕,永璋猛然拍地而起,震得烛火骤摇,残灰簌簌:“四哥所言极是!汉家气数已颓久矣!昔年崇祯自毁长城,流寇荼毒四海,若非世祖皇帝提兵入关,拯生民于倒悬,解万姓于焦灼,焉得海内承平?汉帝庸懦,空居九五;唯我满洲雄杰,英断天授,方堪执掌乾坤!”
他倏然撩衣跪地,叩首于青砖之间,扬声道:“臣弟斗胆恳请大哥承继大统!正黄旗劲旅尚在,关外旧部皆秣马枕戈,愿效死力!惟待大哥振臂一呼,诛妖妇以正纲常,复大清而安社稷!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死相随,虽九死其犹未悔!”
满室俱寂,唯闻风雪狂啸。一众满洲臣子相继跪倒,甲胄相击之声铿然如雷。
魏嬿婉独对菱花镜,细观容颜。镜中人面如秋月,目似寒星,虽不施粉黛,反觉清冷难犯;鬓间无珠翠金钿之饰,却自有一段凛然气度。原来真正的权柄从来不需点缀,它自会为拥有者镀上最耀眼的光华。此刻镜里映出的,早非区区宫妃容颜,而是九重天威凝就的化身。
忽闻步履声促,珠帘铿然卷起,璟妧已翩跹入殿。犹着一袭绛色骑射之服,云鬓微松,额角沁香汗数点。行至魏嬿婉座下,未即扑入母怀,只恭谨凝立。然一双纤手却藏不得眷恋,悄悄攥定母亲衣上缂丝云纹,将寸许金线揉在掌心。
“母皇,”她轻曳魏嬿婉衣袂,“女儿今日遇着一桩事。”
“申时三刻銮驾退朝后,女儿本欲赴养心殿问安,行至林北空庭,忽闻林间争执之声。”
“潜近细听,竟是六哥与八哥。六哥出言倨傲无状……”她眉尖微蹙,“竟斥八哥‘认贼作母犹不自知’,更直指八哥生母乃淑嘉皇贵妃!”
言罢,仰首看向魏嬿婉,眼如寒星:“女儿未惊动他们,特来禀报母皇。”
魏嬿婉纤指轻抚,柔触璟妧霞晕初染之颊,低声问道:“那你八哥何言?”
璟妧眸光微敛,效起永璇寂然合目之态,压低嗓音道:“八哥如今如入定老僧,开口不离佛偈禅理。他双掌合十,目亦不睁,只道:‘诸法因缘生,亦随因缘灭。恩怨如露亦如电,俱是镜花水月。嗔怒乃业,执着成障——’”她略顿,努力回想那般清冷语调,续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魏嬿婉一声轻叹,其眼波流转,漾开层层复杂难辨的意绪。她静默片刻,乃徐徐而言:“你八哥天资颖慧,可惜……生不逢辰。这龙庭九重,千阶之上,终只容得一尊。”
璟妧闻之,稚气未脱的玉面上浮起两分未识的矜骄:“儿臣倒觉得,龙椅之位,本就该由母皇来坐。天地之间,万物生发,皆赖坤德。凡人皆出于母腹,赖母育养。纵有英武聪睿之辈,亦谁非母亲所生、所哺、所教?无母,则无子;无母,则无国;无母,则无此人间世。”
“农人敬天礼地,是因知天地化育之功;世人亦当敬母尊母,因母者,实乃人之初天地,家之根本源。岂因腐儒拘守旧章,便漠视诞育之德、教养之功?”
“昔有父权立纲,以礼法束心;然母性之权,本天然自成,不假外求。儿臣深信:以母性之包容智慧统领江山,必能使天下苍生各得其所,社稷安康如沐春霖。”
魏嬿婉朗声而笑,眸中尽是激赏之色:“好!不愧是我女儿!”
“然尔可知,汝能作此旷达之想,根在何处?非天赐也,实乃母皇心血所铸!”
“是吾亲手革除千年缠足之陋,焚《女诫》之桎梏,重纂以平等之义;是吾力排众议,重开女科,许女子入学参政、持笏朝堂!”
语至激昂处,她广袖一震:“故尔自堕地之初,所见即女子可挺脊之世,所闻即巾帼可为之事!尔之志当在四海,尔之翼当击九霄!”
“昔年豺狼,代代驯为俯首之犬;世间纲常,亦复如是。环境塑人,犹如工匠塑器,可破可立。故而,汝须谨记,纵他日权倾朝野,亦不可使言行成为父权遗毒复燃之薪柴!”
“女子之道,如逆水行舟,唯进无退!今日俯首一寸,他日便需折腰百尺。此非一人之荣辱,系万代女子之气运!”
璟妧整襟端立,肃然行稽首大礼,眸光灼灼如映朝日:“母皇圣虑,儿臣谨记于心。既蒙母后诞育‘魏璟妧’于此清明之世,儿必当继母之志,承母之训,誓守新政,弘母皇之道于千秋,扬女科之教于万代。必使母亲心血不致湮没,女子之道长昭如日月!”
“如此——方不负魏氏之门风,无愧母皇心血,乃称得上是魏家真正的好女儿!”
璟妧既退,魏嬿婉转顾进忠与王蟾,沉声道:“永璋、永瑢愚鲁肖母,今番愤懑之举,恐多出自永璜唆使。永璜居长,虽先皇明谕不可承祧,然今宗室窘迫,诸子弟必共推其为首。”
“若吾处其位,当择登基大典之日发难。是日,冕旒临朝,万姓仰瞻,仪卫烜赫,而禁中守备重心尽集于乾清门及天坛祭典,宫禁戍卫难免暂现疏隙。彼等恐早已潜行动作,或假杂役乐工,匿短兵火器于法驾仪仗之间;届时外城亦必有骚动,以牵制九门提督之兵。”
进忠眉峰微蹙,沉吟道:“那逆党必择陛下自天坛返跸、更衣乘舆之际,于神武门至乾清门那段里许御道设伏。此一路乃銮驾必经之途,两侧宫墙高耸,朱漆廊庑幽深,一旦乘舆行至隘处,伏兵齐出,则危矣。”
魏嬿婉螓首微颔,眸光流转似含深意:“既如此…吾等当……”其声渐低,如微风拂耳,惟二人得闻。
王蟾闻之拊掌,目中精光倏现:“陛下圣明!奴才尚有一虑。这献礼之节,亦不可不防!倘有逆党假呈祥瑞之名,拾描金绘彩之贺寿礼匣,内藏利刃火器,借近前呈献之机暴起发难,则咫尺天威,恐为所乘!”
进忠会意接口:“奴才即刻安排下去,凡贡品入宫,皆需经三重查验:一验于东华门,由内务府会同銮仪卫彻查礼单、核验身份;二验于乾清门外,使经验老吏以磁石暗探金玉之器,以铜尺丈量木匣夹层;三验于丹陛之下,命小太监以特制银针探刺果品膳食,以另取银盏分盛液体贡品,观其色,嗅其味,再赐献礼人自饮一盏。——凡有推诿、色变或异状者,立收暗号,当场擒拿!”
魏嬿婉凤眸微睐:“此防虽好,然…朕对此八旗贼子已忍无可忍,不若待其狼子尽露,雷霆一击,一网成擒!”
时序更迭,腊尽春回。去岁那场大雪早化了玉屑琼瑶,洇出柳梢头第一抹青痕。
这日正是黄道吉日,朱雀大街自五鼓便净水洒街,黄沙铺道,但见九重宫阙涌祥云,百尺丹墀耀金辉。
琉璃瓦上霜华犹缀,已映出东方既白;汉白玉阶瑞霭初升,早跪列文武千官。端的是龙旌凤翣,雉羽宫扇,两班仪仗如天人执戟;更兼那铜磬玉罄,韶乐箫韶,一派和鸣自九霄降来。
辰时告祖事毕,巳时祭天。
卤簿仪仗迤逦十数里,直往天坛而去。但见金瓜钺斧映日生寒,龙旗凤盖蔽空成霞。魏嬿婉乘三十六人抬玉辂,辇顶金凤展翅欲飞,辇周垂十二串东海明珠,每串一百零八颗,行止间珠光流转,熠熠生辉。沿途黎庶焚香叩拜,欢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至天坛,但见苍璧礼天,黄琮礼地,燔柴炉内烈焰冲天。
进忠敛袖悄步,趋前深躬,压低嗓音禀道:“陛下圣鉴,关外秣马厉兵的正黄旗旧部,果如所料,已于京郊密云一带驿站发起佯攻。奴才依计行事,使其自谓已诱京营主力驰援。实则密谕步军统领,将精兵仍于暗中留守于九门。乾清门更已伏以三层女卫。”
魏嬿婉唇角微扬:“甚好。”
永璜隐于观礼人群,知是吉时已至。
但见魏嬿婉着玄衣纁裳,绣日月星辰十二章纹,执镇圭步步登临天坛。礼乐声中,她焚香祝曰:“皇天上帝,后土神只。眷命有属,敢承丕绪。惟予小子,懋昭大德。日谨一日,虽休勿休。”声琅琅彻九霄,烟袅袅达紫府。
永璋握拳低语:“妖妇祭天,实乃渎神!待其返驾神武门,必教血溅御道!”
永瑢闻之,哂笑一声:“兄长放心,我已买通銮仪卫副使,特备镶铁重舆,届时迟缓难行,正好瓮中捉鳖。”
礼毕,魏嬿婉遂更登基冕服,潜由密道而行。此道乃前朝永乐年间所建,青砖拱顶可容双舆并行,壁设长明铜灯,地面铺西域绒毯以消音息。进忠已亲率三百女卫潜伏道中,皆着软甲持连弩,屏息以待。
彼时,另一銮舆缓缓行至神武门。朱门高耸,兽环衔日,两掖宫墙嵯峨如山,丹雘涂朱,暗影沉沉。雉堞之后,弓弩手屏息伏身,箭镞寒光偶从垛口一闪,如星坠幽夜。朱漆廊庑深延数重,果于楹柱之间暗藏刀斧手,衣甲与阴影同色,呼吸与风鸣共寂。
一声暴喝如霹雳裂空:“妖妇窃国!诛逆保清!杀!”
十余死士瞬息自人丛中跃出,剑光霍霍,直扑銮舆。永璋率先挥剑劈帷,银锋过处,绣幔应声而裂——
岂料舆中端坐者非魏嬿婉,竟是一绯甲女卫,骤见变起,竟不惊惶。她翻腕疾扣永璋剑脊,顺势旋身跃起,罗靴点地无声,另一手已掣出短刃,直刺永璋咽喉。永璋撤剑格挡,刃口相撞铮鸣溅火。
女卫招招凌厉,或擒或拿,指尖如钩,专攻关节要穴;逼得他怒吼连连,剑风狂扫,却皆被其以柔劲化去。死士一拥而上,女卫复以舆辕为屏,倏忽闪避,衣绯翩若惊鸿,指间刃光飞点,已有二人手腕中刃而兵坠。
与此同时,廊庑附近倏地涌出一众内侍,为首者扬手一挥,众人如鹘鹰扑雀,分执钢索铁链,缠颈锁肢,手法刁狠异常。永璋正与女卫缠斗,忽觉脑后风生,急欲回身,已被铁臂箍喉,膝窝遭踹,砰然跪地。余党亦顷刻间皆被制服,绳捆索绑,动弹不得。
宫阙依旧,唯闻铁甲铿然,喘息呕哑,逆党尽伏。
永璜、永瑢正屏息间,忽闻静鞭三响,震彻云寰。二人面色骤变,相顾失色。永瑢跌足低呼:“不好!三哥危矣!”
永璜闻言,切齿低叱:“庸辈误事!区区小计竟至溃败!永瑢既已被擒,吾等勾结之事必已败露,彼焉能不防?然事已至此,如箭离弦,唯有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倘容其礼成,吾辈皆成逆党,万死莫赎!”
乾清门,三十六名宫娥提鎏金香炉前导,七十二个内侍执孔雀羽扇分行,自那白玉阶尽头,缓缓升起点翠九龙四凤冠的华彩。
金丝累珠映日生辉,珠翠琅王摇曳如星河倾泻;魏嬿婉身披织金云龙纹冕服,五色绉纱堆叠若霞蔚云蒸。每行一步便漾开琳琅清响,恰似春溪破冰琤琮。所经之处百官俯首,万姓稽颡,无不山呼:
“恭贺陛下承天受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嬿婉登临宝座,受八方朝拜。御座后陈设着青玉雕螭龙屏风,左右各立孔雀羽宝扇;丹陛之下铜鹤吐烟,金龟献寿,百兽率舞阵列祥瑞。更有那海外诸国使臣,献上珊瑚树丈二高的,夜明珠碗口大的,犀角象牙如林,香料珍宝成山。
永璜手捧紫檀礼匣,垂首趋步而前。内务府官员偕銮仪卫趋近,启匣视之,乃见一尊白玉雕琢之蟠龙寿山。方欲细验,倏忽之间,永璜眸中寒光乍现,自靴筒掣出一柄淬银匕首。
“妖妇窃国!还我大清!”他厉声怒吼,匕首疾如电光划过,二卫喉间血溅,应声而仆。
变生肘腋,群臣骇然。文武班列中十余人倏然跃出,自袖中、腰间掣出兵刃,齐声高呼:“诛妖后,复大清!”亦有亲卫倒戈相向,殿内顿时刀光交错,剑影纵横,鲜血四溅。
俄顷之际,庑阁之上忽现无数身影。首列女卫执铁盾结阵而下,次列短刃疾突,势若奔雷,第三列强弓硬弩,矢如飞蝗。竟是三重罗网,恍若天降!转瞬便将叛军割裂围困。羽箭破空,呼啸不绝,叛众应弦而倒。
永璜浴血奋战,手中匕首却愈觉沉重。视线渐趋模糊,步履踉跄间,他仰首望向高踞龙庭的魏嬿婉——她始终端然静坐,眉峰未动,神色如常。
“为什么!”他嘶声泣血,恍若神魂已碎如齑粉,徒留一具残躯在尘世间承受焚心之痛,“我竭尽心力,终难博皇阿玛半分垂怜!他目盲若此,纵使最爱之子夭亡,亦不曾眷顾我这长子!甚至……容你一介宫婢,高踞龙庭!那我,我又算什么!”
话音未落,一支白羽箭倏忽破空而至,直贯后心。永璜踉跄转身,血染衣袍,竟见璟妧执弓立于阶下,弦犹震颤。
“放肆!”年轻的公主厉声呵斥,眸光如刃,“在吾母皇驾前,尔自然是逆臣叛贼!”
永璜唇齿微张,鲜血已夺腔而出,染尽前襟。他竭力仰首,最后望向那顶华光璀璨的点翠九龙四凤冠,金辉耀目,刺得他双目难睁,终是轰然倒地。血泊浸染间,恍见多年前那道永不可及的明黄身影,依稀犹在眼前。
魏嬿婉此时方徐抬柔荑,翠影轻摇:“拖下去,清理干净。”声线平稳无澜,宛若方才不过是一出无足轻重的喧扰。
殿中香炉青烟复起,袅袅氤氲,渐次掩尽了四散的血腥气息。
礼成之时,忽见东方紫气蒸腾,一群丹顶鹤恰掠过太极殿金顶,振翅间洒落清唳声声。钦天监正忙出列贺道:“此乃凤鸣岐山之兆,陛下登基感天动地,故有仙禽来朝!”众臣闻言再拜,颂声如潮。
「璇霄焕彩,坤元正位,九重钦仰明辉。玉振金声,天教凤诏新垂。璎珞不掩山河志,辟鸿蒙、自启璇玑。看人间,万姓衣冠,共仰尧仪。
璟妧英气承霄汉,恰雕弓映月,雪刃凝晖。母范垂昭,春风化雨成蹊。千年桎梏焚如烬,更开辟、巾帼鸿基。待重瞻,日月同光,永耀丹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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