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璇既出宫闱,魏嬿婉怅然若失。恍觉年少春华、毕生爱恨,皆如秋露,随风散尽,杳无痕迹。唯余心头一片空茫,万籁俱寂。
光阴倏忽,忽焉两载。时值初夏,养心殿内凉意微沁,魏嬿婉正于御案前批阅奏疏,忽闻殿外一阵轻盈脚步声,旋即,但见琉璃屏风后,璟妧身着锦绣宫装,神采飞扬,一手负于身后,步履轻快地转入殿内。
她至御前,未及行礼便先绽开笑颜,眸中光华流转,脆声道:“母皇万福!您快猜猜,儿臣今日给您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来?”
魏嬿婉闻声,搁下朱笔,慈爱地抬眼望去,只见爱女颊染红晕,额间微汗,一副急切献宝的模样。她不由莞尔,故意蹙眉忖度道:“朕瞧着……莫非又是你这皮猴子,嫌宫里不够热闹,去哪棵高树上捉了只聒噪的知了,要来扰朕清静?”
璟妧面色倏地飞红,娇嗔地一跺绣鞋:“哎呀!母皇——您怎的还记着那旧账!儿臣早已不是总角孩童了,如今……如今断不会再行那般捉弄人的儿戏之事!”言罢,将身后之物更掩紧了些,神情间尽是‘您此番可猜错了’的得意与急切。
魏嬿婉见女儿这般欢喜,眼中笑意愈深,便顺着她的话头又猜了一回。
“哦?既不是树上捉的,那莫非是朕的小将军又与人比试骑射,猎得了什么稀罕的灵狐、白鹿,要拿来与母皇夸功?”
璟妧听得‘小将军’三字,眉眼弯弯,却也不再卖关子。她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蓦地一扬,掌心稳稳托着一封缄口的信函。
“母皇若想瞧儿臣跃马开弓的英姿,莫说是狐鹿,便是一头大老虎,明日儿臣也定为您猎来!”她语带飒爽,甚是豪气,旋即声音转软,化作一片亲昵,“只是今日这份礼嘛……实是八哥千里迢迢,命人捎进宫来的家书!他可惦记着母皇呢!”
「儿臣永璇谨以百拜叩首,敬问母皇陛下圣安:
自别宫闱,倏忽已逾二载。儿一路北行,初出禁城,但见九衢三市,人烟阜盛。朱雀大街两侧,商幌连云,叫卖声声入耳。有胡商牵着骆驼走过,驼铃叮当,与茶楼里传出的琵琶声相应和。护城河边柳色新新,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凭栏吟诗,谈笑间尽是“今年科举必中”的豪情。儿牵着御赐的白马,缓缓而行,恍觉宫墙内外,果然是两个天地。
儿原计划沿官道向西北而行。第一日傍晚,抵达京郊榆林驿。驿馆早已客满,儿便依着路引,寻到一处挂着“孙家老店”招牌的客栈投宿。那客栈门面颇窄,檐下悬着两盏昏黄的灯笼。老板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脸上堆着笑,却透着几分精明。儿臣要了间下房,将马匹交予店中小二,特意多给了几文钱,嘱其用好草料。
谁知翌日清晨,儿整装欲行,至马厩一看,顿时如遭雷击,那匹御马竟不翼而飞!连带着鞍鞯、行囊,尽数消失无踪。儿急寻老板娘理论,那妇人却变了脸色,叉腰骂道:“客官好没道理!自家不看管好马匹,倒来怪我?我这小店本小利薄,赔不起你的宝马!”争执间,围过来几个住客,皆作证说夜间并未听见异常。儿方知中了贼人圈套,怕是遇到黑店了。
强自镇定下来,儿想起行囊中还有母皇赐的银票,贴身收藏。略觉心安,便解开外袍查看——这一看,更是冷汗涔涔!那贴身暗袋竟被利刃划开一道细口,银票早已不翼而飞!儿愣在当场,耳中嗡嗡作响,方才明白昨日那老板娘过分热心的帮忙搬行李,小儿再三催促沐浴,皆是障眼法。这京城外的市井江湖,竟险恶至此!
身无分文,腹中饥馑。儿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行走,不觉日头当空。路过一个包子铺时,那刚出笼的肉包子香气扑鼻,儿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眼巴巴望着蒸笼。铺主是个五十开外的老汉,须发花白,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他看了儿半晌,忽然用夹子夹起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递过来道:“后生,吃吧。”
儿面红耳赤,拱手道:“多谢老伯,只是……在下囊中羞涩……” 老汉哈哈大笑:“两个包子值什么?看你这打扮像是读书人,落难了罢?如今圣天子在位,咱们老百姓日子好过多了。我这铺子生意不差,每日卖不完的包子,都是要送到育婴堂去的。不差你这两个!”
儿感激涕零,接过包子狼吞虎咽,从未想过,两个普通的肉包竟能如此美味!食毕,儿见老汉忙碌,便主动帮忙擦拭桌椅、招呼客人。老汉起初推辞,见儿执意,也就由着了。忙过午市,儿又帮着收拾碗碟,竟不觉劳苦。
傍晚时分,老汉要将剩余的二三十个包子送去育婴堂。儿随之前往。那育婴堂设在镇东一座清幽院落中,白墙灰瓦,十分整洁。才进院门,便见十几个孩童正在院中嬉戏。虽都穿着粗布衣裳,却个个面色红润,笑声清脆。
一个老嬷嬷迎出来,笑道:“孙老爹又来了!孩子们都念着您的包子呢!” 老汉将包子交给嬷嬷,对儿道:“瞧见没?这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要是从前,早不知饿死哪个街头了。如今朝廷设了育婴堂,拨银钱、派医官,这些孩子都能吃饱穿暖,还能认字读书呢!”
看着那些孩童井然有序地分食包子,儿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当日傍晚,儿辞别孙老汉,却得他资助了五十文钱做盘缠。儿发誓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此后数月,儿一路打工一路行。在保定府的“醉仙楼”做过跑堂,每日端盘送菜,学会了看人眼色、巧言待客;在真定府的一家小饭馆跟厨子学过手艺,知道了如何抻面、调馅;还在太原府的镖局里当过临时镖师,跟着走了一趟镖,学会了辨识路标、守夜防贼。
儿渐渐褪去了宫中的骄矜,手脚生了茧子,皮肤晒得黝黑。也学会了将铜钱分处存放,睡觉时必将钱袋压在枕下;住店时必先察看退路,将桌椅抵住房门;买马时不再只看品相,更要试骑试跑,查验牙口。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大同府。那夜儿臣投宿在一家大车店,朦胧中听见院中有异响。悄悄起身窥看,竟见两个贼人正在解儿臣的马缰!儿大喝一声,抄起顶门杠冲出去。一番搏斗,竟将其中一个贼人制服。天亮后送交官府,才知那是惯偷。衙门的捕快拍着儿的肩膀笑道:“小哥好身手!不如来我们衙门当个帮闲?”
儿婉拒了邀请,心中却澎湃难平——这是儿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擒贼除害!
继续西行,风景渐荒。出得雁门关,但见黄沙漫卷,天地苍茫。戈壁滩上,驼队缓行如蚁;长城蜿蜒,烽燧寂立如冢。边城的风如刀,水如金。儿在此结识了一支来自回部的商队,跟着他们学习辨识羊皮品质,如何区分秋板与春板,如何查验有没有蛀虫暗伤。
后来儿用所有积蓄买了一批羊皮,跟着商队往更西北而行。夜晚围着篝火,听那些商人讲述西域三十六国的奇闻异事:于阗的美玉、龟兹的乐舞、大食的琉璃、天竺的香料……星空低垂,仿佛伸手可及,儿第一次觉得天地如此辽阔。
母皇陛下,儿这一路行来,睡过破庙马厩,也住过商贾豪宅;吃过馊饭冷羹,也尝过民间百味;受过欺骗凌辱,也得过无私帮助。每一处,儿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榆林驿包子铺老汉说起“陛下圣明”时眼中的光彩;育婴堂孩童诵读《千字文》时的清脆嗓音;边关将士谈及“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时的豪迈;西域商人用生硬的汉话夸赞“京城货物精美”时的神情……
这一切,比任何南巡仪仗更能让儿臣真切地感受到,母皇治下的盛世,不是奏章里的锦绣文章,不是朝会上的山呼万岁,而是市井巷陌里的烟火气,是百姓脸上真心的笑容,是边疆安稳的烽火台,是四夷宾服的商队驼铃。
儿曾经以为的自由,是纵马天涯、无拘无束。如今方知,真正的自由,是行走在母皇治下的清明山河之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政通人和、百业兴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感受到朝廷德政的恩泽庇护。
这江山,每一寸都印着母皇的脚印;这盛世,每一个人都沐着母皇的恩光。儿为自己曾经的年少无知而惭愧,也为能生长在母皇治下的盛世而自豪。
信写得很长了,唯恐耽误母皇批阅奏章。最后,儿在边疆得一珍品,一块上等的和田美玉,已托可靠商队带回京师。玉虽不语,最是长久,愿如儿思慕母皇之心。
朔风凛冽,惟愿母皇珍重圣体。儿不日将继续西行,必当谨慎行事,不负母皇教诲。
伏惟圣安。
儿 永璇 谨上 于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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