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的瞳孔,已经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公文,像一条被钉住了七寸的毒蛇。
那熟悉的卷轴样式,那上面隐约可见的、用契丹文写就的特殊字迹,让他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亲手签下的,是他与耶律乙辛之间,最核心的、通敌卖国的铁证!
是他准备在事成之后,用来要挟耶律乙辛,甚至反客为主的护身符!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可能落到皇帝的手中?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西水门的计划天衣无缝,所有知情者,所有证据,都应该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了才对!
难道……有活口?
相比于高俅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惊骇欲绝,蔡京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但那双藏在宽大朝服下的手,已经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的声响。
他的大脑,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速地运转。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但随即,这念头便被他数十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近乎非人的狠辣与冷静所取代。
不。
还没完!
只要皇帝没有当场下令将他们拖出去斩了,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能撑过今晚,只要能走出这座大殿,他就有无数种方法,让这份所谓的“血契”,变成一张毫无用处的废纸!
让那个呈上血契的女人,和她背后所有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
蔡京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镇定。
“不知此为何物?”
“若是来路不明,恐有伪造之嫌,污我大宋君臣,乱我朝堂纲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充满了凛然正气。
“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切勿被奸人所乘!”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既点出了“伪造”的可能性,又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那个不知名的“奸人”,试图在第一时间将水搅浑,为自己争取思考对策的时间。
“伪造?”
御阶之上,赵佶发出一声冰冷刺骨的冷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被背叛的,冰冷杀意。
“是不是伪造,太师一看便知。”
“朕,也想请太师,为朕,为这满朝文武,好好地,掌掌眼!”
他的声音一沉,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帝王威压。
“陈恭!”
他厉声喝道,声震四壁。
“把这份‘血契’,给太师和太尉,打开!”
“是!”
陈恭被这声厉喝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缓缓地,将那卷浸透了鲜血的公文,在蔡京与高俅那死灰般的面前,一点一点地,展开!
如同展开一幅,通往地狱的画卷。
当那份“血契”被完全展开的瞬间,昏暗的烛光下,上面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高俅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那上面,不仅仅有他与耶律乙辛之间,关于“冬至夜,开西水门,引辽军入城”的秘密条款。
更有他与朱勔、王黼等人,这些年来,通过花石纲、括田令,走私军械、贩卖军粮、侵吞国库的所有详细账目!
一笔一笔,一条一款,时间、地点、经手人、具体数额,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笔数字的背后,都是大宋边军流失的血液!都是江南百姓被敲骨吸髓的哀嚎!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罪证,这是一本用大宋的国运和万民的血泪写成的,地狱账本!
而最让他感到肝胆俱裂,浑身冰凉的。
是那份账目之后,附着的那张,由他亲笔画押的,“禅位诏书”草稿!
“拥立为君,划江而治”!
那八个用他最喜欢的徽宗瘦金体写就的、墨色淋漓的大字,此刻看来,却如同八道催命的魔咒,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瞬间呼吸停滞,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不……”
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绝望。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高太尉。”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重重地压在他的头顶。
是赵佶。
“朕也觉得,这不是真的。”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高俅的心脏上。
“朕的股肱之臣,朕最倚重的太尉,朕的蹴鞠好友,怎么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悖逆之事?”
“你告诉朕,这是假的。”
赵佶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因为极致的愤怒,他的嗓音甚至都破了音,带着一丝尖锐的、如同金石撕裂般的颤音!
“你大声地告诉朕,这份东西,是你高俅,被人陷害的!”
那咆哮声,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里来回冲撞,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胆战心惊!
高俅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开口辩解。
他想说这是污蔑,是栽赃!
可是,那白纸黑字,那鲜红的、刺眼的画押,就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汗,如同决堤的溪流一般,从他的额头、后背,疯狂地涌出,瞬间浸透了里面那件昂贵的丝绸中衣,冰冷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感觉吸入肺里的空气,都变成了灼热的刀子。
最后,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完了。
彻底完了。
他知道,在这样铁一般的罪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等待他的,只有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蔡京,突然动了。
他伸出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缓缓地,捡起了地上的那份“血契”。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仿佛那不是一份能决定他生死的罪证,而是一幅他平日里最喜欢的、黄庭坚的书法作品。
他仔细地看着,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暴怒或惊骇时,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竟缓缓地,舒展开一丝笑意。那笑意很淡,却比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向龙椅上那个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的赵佶。
“陛下。”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老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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