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饮马醉山河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0章 青石孤城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
  

白水关焚城的滚滚黑烟尚未散尽,南境最后一道屏障青石城被五万残兵孤守的消息,如同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朔风,昼夜兼程地扑进了天京城巍峨却已显惶然的宫阙之中。

朝堂之上,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金銮殿往日庄严肃穆的光泽,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惨淡而阴郁。皇帝萧景睿,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对他来说过于宽大冰冷的龙椅上。他眼神空洞茫然,如同蒙尘的琉璃珠。他好奇地拨弄着龙案上一个精巧的玉镇纸,对殿下群臣山雨欲来的争吵置若罔闻,嘴角甚至因玉石的冰凉触感而勾起一丝懵懂的笑意。

“陛下!青石城危如累卵!五万疲敝之师,如何抵挡北周虎狼?饮马原、白水关,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此乃天亡我南谕之兆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迁都!唯有即刻迁都岭南,避其锋芒,方有喘息之机,以图后举!迟则晚矣!”

“放屁!”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吼骤然炸响!太傅林岳甫须发戟张,一步跨出班列,那身象征文官极致的紫袍因他的愤怒而剧烈抖动。他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刺向另一侧那群衣着华贵、脸色或苍白或阴沉的世家重臣,目光最终死死钉在脸色灰败的兵部尚书身上。

“数十万大军为何灰飞烟灭?!饮马原为何一败涂地?!白水关为何化为焦土?!”林岳甫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利箭,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射向目标,“非是天亡!实乃人祸!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盘踞朝堂、只知争权夺利、罔顾国家生死的世家大族!是你们推举的那个只会纸上谈兵、昏聩无能的赵德芳!是他!是他用兵书上的蠢话,把数十万将士推入了北周铁蹄的绞肉机!是他,葬送了秦玉、徐世绩这等忠勇名将!是他,让饮马原尸骨如山!让白水关生灵涂炭!”

他猛地指向那个曾经力主赵德芳挂帅的世家魁首,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就是你!还有你!你们!为了一己私利,为了给你们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铺就晋身之路,硬生生把军国大事当成了儿戏!把国之干城当成了换取功勋的筹码!你们才是南谕的掘墓人!是趴在社稷梁柱上吸髓敲骨的白蚁蛀虫!”

被指斥的世家重臣们脸色阵青阵白,有人想要反驳,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有力的声音,在林岳甫那燃烧着悲愤火焰的目光逼视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岳甫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迁都?”林岳甫的声音陡然转低,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绝望,他环视着那些主张南逃的面孔,眼神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迁到哪里去?岭南?北周铁骑席卷天下之势已成!迁都不过是苟延残喘,将这场亡国之祸,从青石城搬到天京城,再搬到岭南的山沟里!最终,不过是让陛下,让整个萧氏皇族,在蛮荒之地多受几日屈辱罢了!祖宗基业,江山社稷,就在尔等口中轻飘飘地‘迁’之一字中,彻底葬送了吗?!”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沙哑撕裂,带着无尽的悲凉。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他的话语,瞬间淹没了整个金銮殿。那些主张迁都的大臣们哑口无言,面如死灰。主战派将领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中是同样的绝望和无力回天的痛苦。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萧景睿似乎被林岳甫那巨大的悲愤声惊动了。他停下了摆弄镇纸的手,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却空洞的大眼睛,缓缓扫过殿下那群争吵不休、面目模糊的大臣。那些面孔,或狰狞,或惶恐,或阴沉,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寻找,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的老人身上。

只有太傅……只有太傅林岳甫,那张苍老的、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在萧景睿单纯的世界里,是唯一熟悉、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存在。他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龙椅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缠绕上他懵懂的心。

混乱的朝堂,狰狞的面孔,冰冷的龙椅……这一切都让他害怕。他小小的脑袋里,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个会温柔地抱着他,给他讲有趣的故事,会偷偷塞给他甜甜糕,会在他被宫人欺负时严厉呵斥保护他的姑姑,萧清璃。

姑姑……姑姑在哪里?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父皇好像很生气很生气,然后……姑姑就不见了。有人说,姑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叫镇北城的地方,在南边和北边打仗的地方中间。

想到姑姑,萧景睿的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很疼,比刚才那种冰冷的孤独还要疼。一种强烈的渴望涌了上来。他要姑姑!他要那个唯一会对他好、会让他感到温暖的姑姑!混乱的朝堂争吵声仿佛远去了,他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他笨拙地抓起龙案上一张空白的、带着金边的贡纸,又摸索着拿起一支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御笔。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乌黑。他努力地回想着太傅教过他的几个最简单的字,用尽全身力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着:

“姑姑……景睿怕……回家……”

字迹如同孩童涂鸦,扭曲不堪,墨迹淋漓。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折了几下,又觉得不够郑重,四处张望,看到龙案一角用来压奏章的玉麒麟,便费力地搬过来,压在了那封“信”上。他抬起头,看向殿下唯一熟悉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恳求,小声地、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太傅……给姑姑……”

林岳甫看着龙椅上那个懵懂无助、如同迷途羔羊般的小皇帝,看着他手中那封不成形状的“信”,看着那充满哀求的眼神,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几乎让他老泪纵横。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御座,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哽咽:“老臣……遵旨。”

千里之外,朔风如刀。

镇北城

城主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壁上巨大的舆图清晰地标出了北周大军兵锋直指青石城的位置,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唇亡齿寒。”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古星河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舆图上一条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细线上,“宇文烈大军云集青石城下,粮秣供给全赖这条‘飞猿涧’栈道转运。此乃其命脉,亦是其阿喀琉斯之踵。”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主位旁一位羽扇纶巾、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身上:“军师,青石城若破,南谕天京城危在旦夕,北周下一个目标,必是我镇北城。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率三千敢死之士,潜入飞猿涧,焚其粮草,断其命脉!纵不能解青石城之围,亦可迟滞周军攻势,为我镇北城赢得喘息布防之机!”

军师东方明眉头微蹙,温润的眼眸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师兄,此计甚险。飞猿涧地势险绝,周军必有重兵把守。三千人深入敌后,一旦暴露,便是十死无生之局。”

“置之死地,方有生机。”古星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三千兄弟,皆是我镇北城的精锐,熟知北境山川地理,更怀必死之心。此去,不成功,便成仁!唯有重创周军粮道,方能为我镇北城,搏出一线生机!”他顿了顿,看向东方明,“城内布防,诸般事务,就全赖军师运筹了。”

东方明看着古星河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绝,深知此乃目前唯一可行之策。他郑重起身,对着古星河深深一揖:“师兄此去,凶险万分。明,必竭尽所能,守好此城,静待君归!愿天佑义士!”

古星河抱拳回礼,眼神如电:“军师保重!守城重任,拜托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门外,寒风卷起他的青色衣袍,猎猎作响。三千名早已整装待发的剽悍士卒,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他们甲胄染霜,刀枪映着冬日惨淡的日光,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凉的杀意和赴死的决然。

古星河翻身上马,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没有豪言壮语,只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出发!”

三千铁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镇北城高大的城门,马蹄踏碎关外的冻土,卷起滚滚烟尘,义无反顾地刺入北方苍茫险峻的山岭之中,向着那条维系着北周数十万大军生死的“飞猿涧”栈道,疾驰而去。

东方明独立城头,目送着那支迅速消失在莽莽群山中的青色洪流。寒风卷动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他温润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镇北城的命运,与青石城的烽火,与那三千孤军深入的身影,已紧紧系在了一起。他望向南方青石城的方向,又望向北方古星河消失的群山,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这乱世的棋盘,终究是……落子无悔了。”

古星河深入飞猿涧的第五日。

一封沾着稚嫩墨迹、被玉麒麟压得皱巴巴的信笺,历经辗转,终于送到了镇北城深处那座清幽的庭院。萧清璃展开信纸,目光落在那些歪歪扭扭、如同幼童初学的字迹上:“姑姑……景睿怕……回家……”

寥寥数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萧清璃心底那层刻意筑起的冰壳。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懵懂坐在巨大龙椅上的少年,在群狼环伺的朝堂中,如同迷途羔羊般无助的眼神。她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个曾因与皇兄理念不合、心灰意冷远遁边城的倔强女子,终究无法割舍血脉深处最柔软的牵绊。

“备马!点齐亲卫!”萧清璃的声音斩断了庭院中最后的迟疑,清冷如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夜,镇北城西角门悄然开启,数十骑如离弦之箭刺破沉沉夜幕。马蹄裹布,衔枚疾走,卷起一路轻尘。刚驰出不过十余里,前方岔路旁的树林阴影里,忽地闪出一抹纤细的白色身影。

“清璃姐姐!”清脆如银铃的呼唤带着几分急切,正是张雪柠。她一身素白劲装,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清丽的脸庞带着纯澈与执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我知清璃姐姐要去天京!带上雪柠!清璃姐姐助哥哥良多,雪柠也想……也想为清璃姐姐做点事!”她仰着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萧清璃勒住马,看着这个清纯可人的小姑娘,亦是古星河视若珍宝的妹妹。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去天京,凶险莫测,绝非儿戏。然而张雪柠眼中的那份赤诚和坚持,让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同样不顾一切、为心中所求奔赴的自己。

“跟紧我,莫要擅自行动。”萧清璃最终只吐出简洁的一句,算是默许。张雪柠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用力点头,利落地翻身上了一旁早已备好的马匹。

一行人再无多言,融入更深沉的夜色,向着南方那座风雨飘摇的帝都疾驰而去。马蹄声碎,踏碎了边关的寂静。

镇北城头,东方明接到亲信急报时,萧清璃与张雪柠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猛地一拍城墙垛口,温润的眉宇间第一次染上焦灼:“糊涂!天京此刻已是龙潭虎穴,她们怎可……”他深知萧清璃此去,必是为了那个心智如幼童的小皇帝萧景睿,更知张雪柠若在天京有失,对正在执行断粮绝命任务的古星河将是何等打击!

“速派快马!务必追上古将军,告知他郡主与雪柠小姐去向!”东方明语速极快地下令。然而,他心中雪亮,飞猿涧山高路险,信使能否追上神出鬼没的古星河尚是未知之数。即便追上,古星河此刻身负焚毁北周数十万大军粮秣的重任,如同箭在弦上,又岂能分心他顾?东方明望向北方黑沉沉的群山,那里是古星河消失的方向,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凛冽的夜风中。

青石城,这座南境最后的孤城,已在北周大军的狂攻和内部绝望的煎熬中,摇摇欲坠了半月之久。

城内早已断粮多日。树皮、草根、甚至皮革熬煮的胶汁都成了争抢的“珍馐”。饿殍倒毙街巷,无人收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尸臭和绝望的气息。城墙在连日血战和周军投石机的轰击下,布满了巨大的豁口,如同老人残缺的牙齿。守军人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仅凭一股残存的意志在支撑。

中军府邸,却隐隐飘出酒肉的香气。赵德芳正与几个同样被“保护”起来的、形容枯槁却仍强撑着世家体面的公子哥,躲在相对完好的内室,分食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半只烧鸡和一小壶劣酒。几人吃得狼吞虎咽,油脂沾满了污秽的衣襟,口中还含糊不清地抱怨着陈方的“跋扈”和方山的“无能”。

“那莽夫陈方,不过一介武夫,竟敢以下犯上!待解了围,定要……”

“就是!还有那方山,也是个没用的,眼睁睁看着陈方行凶……”

“砰!”

一声巨响,厚重的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木屑纷飞!

陈方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矗立在门口!他身上的铠甲布满刀痕箭孔,凝固的血污和尘土混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虬髯戟张,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室内那几个惊慌失措、嘴角还沾着油光的公子哥!那浓烈的酒肉气味,与外面弥漫的尸臭和血腥,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

“狗东西!外面将士饿得啃树皮!你们却在此……饮酒食肉!”陈方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吼,震得房梁簌簌落灰。连日来积压的愤怒、对秦玉和无数枉死袍泽的悲痛、对赵德芳和这群蛀虫的刻骨恨意,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一步踏入,巨大的身影带来恐怖的压迫感。那几个公子哥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要躲避,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尖叫。

“陈方!你要干什么!本帅在此!你敢……”赵德芳惊骇欲绝,尖声叫道,试图用最后一点官威震慑对方。

“滚开!”陈方看都没看赵德芳,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探出,如同老鹰抓小鸡般,精准地揪住离他最近的两个公子哥的衣领!他力大无穷,竟将两人如同破麻袋般凌空提起!

“啊!救命!大帅救命!”

“陈将军饶命!饶命啊!”

凄厉的求饶声在室内回荡。陈方充耳不闻,他双眼血红,拖着这两个不断挣扎哭嚎的纨绔,大步流星地冲出内室,穿过惊愕的亲兵和闻声赶来的方山,径直来到府邸前院的空地!

“噗通!”“噗通!”

陈方将两人狠狠掼在地上!不等他们爬起,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陈方!住手!”方山终于赶到,厉声大喝,试图阻止。

然而,迟了!

“狗贼!下去给秦老将军和陷阵营的弟兄们磕头赔罪吧!”

陈方怒吼着,手起刀落!刀光如同匹练般闪过!

“咔嚓!”“咔嚓!”

两颗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头颅,带着喷溅而出的滚烫热血,骨碌碌滚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浓郁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府邸内那点残存的酒肉香气。

赵德芳跌跌撞撞地追出来,恰好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浓稠的鲜血溅了几滴到他脸上,温热黏腻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随即一股恶臭的暖流无法控制地从他裆下涌出,浸湿了华丽的袍服!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看着陈方如同看着索命的恶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大帅!”方山一个箭步冲到赵德芳身边,魁梧的身躯将他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状若疯魔、浑身浴血的陈方,手按在了刀柄上,“陈将军!冷静!”

陈方提着滴血的钢刀,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瘫软在地、臭气熏天的赵德芳,那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握着刀柄的手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最终,他喉间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咆哮,猛地将染血的钢刀狠狠插入地面!

“把他关起来!严加看管!城破之前,一粒米都不许再给他!”陈方指着赵德芳,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方山!你护着他!那就和他一起,等着给这座城陪葬吧!”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冲向城头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无尽的悲愤和决绝。

方山看着陈方决绝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中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裤裆湿透、眼神涣散的赵德芳,这位以冷硬着称的镇国将军,眼中也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他沉默地架起瘫软的赵德芳,走向更深的囚室。青石城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也彻底粉碎了。城外的战鼓声,如同丧钟,敲响了最后的倒计时。

当夜,北周大军倾巢而出,如同黑色的怒潮,对缺粮断援、士气崩溃的青石城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总攻。城头残存的守军如同被卷入怒涛的枯叶,在周军如林的刀枪和密集的箭雨下,一片片倒下。陈方浑身浴血,如同不知疲倦的狂狮,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在城头浴血厮杀,所过之处,敌尸枕藉。方山亦率领最后的亲兵,死守着一处摇摇欲坠的城墙豁口,刀光闪烁,血染征袍。然而,人力终有尽时。

黎明将至,最黑暗的时刻,青石城东门在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中,被周军用巨大的冲车彻底撞开!黑色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城,破了。

陈方和方山在乱军之中,带着仅存的数百伤痕累累的残兵,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硬生生从西门杀开一条血路,丢下满城尸骸与绝望的哀嚎,消失在南方苍茫的夜色里。

几乎就在青石城破的烽烟冲天而起的同时,萧清璃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天京城巍峨的南薰门外。

“开城门!清璃郡主回京!”亲卫统领高声呼喝。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门洞的阴影尚未完全褪去,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如同离巢的雏鸟,不顾一切地从宫城方向飞奔而来!

“姑姑!姑姑!”萧景睿稚嫩的、带着巨大惊喜和无限委屈的呼喊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他跑得跌跌撞撞,头上的冠冕歪斜,明黄的龙袍下摆沾满了尘土。那张原本空洞茫然的小脸,此刻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纯粹依赖的光芒,仿佛黑暗中终于看到了唯一的光源。他张开双臂,不顾帝王威仪,一头扑进刚刚下马的萧清璃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倾泻出来。

萧清璃猝不及防,被少年皇帝撞得微微一晃。感受着怀中那单薄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她冰冷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融化。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这个惶恐无助的少年紧紧护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景睿不怕,姑姑回来了。”

这一幕,落在随后赶来的满朝文武眼中,心思各异。太傅林岳甫老泪纵横,是欣慰。世家重臣们则脸色变幻,眼神闪烁。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青石城……青石城失守!陈方、方山二位将军……败退回京!已至城外十里!”一名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传骑,几乎是滚落下马,嘶声力竭地吼出了这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瞬间,城门口死寂一片!紧接着,便是炸开了锅!

“青石城破了?!完了!全完了!”

“赵大帅呢?赵大帅何在?!”

“陈方!方山!败军之将,丧师辱国!罪该万死!”一个世家大臣猛地跳了出来,指着城外方向,声色俱厉,“陛下!郡主!此二贼临阵脱逃,致使国门洞开!当立即拿下,枭首示众,以正军法!以儆效尤!”

“对!拿下他们!”

“杀了他们祭旗!”

世家一系的官员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纷纷鼓噪起来,矛头直指刚刚浴血杀回、尚不知情的陈方和方山。

萧景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汹汹的声浪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着萧清璃的衣襟,将头深深埋在她怀里,不敢再看。

萧清璃轻轻安抚着怀中的小皇帝,缓缓抬起头。那双明眸此刻冷冽如塞外寒冰,缓缓扫过那群义愤填膺、实则包藏祸心的世家大臣。她没有去看城外,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城墙,看到了那些仓惶败退的残兵和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北周铁蹄。

“拿下陈方、方山?”萧清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饮马原数十万大军因何覆灭?白水关为何化为焦土?青石城为何粮尽援绝?这滔天大祸的根源,究竟是在血战至最后一刻的将军身上,还是在那些尸位素餐、推举赵德芳这等无能之辈窃据帅位、断送国运的蛀虫身上?!”

她字字如刀,直指核心!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那些世家大臣的脸上!方才还叫嚣着要杀将祭旗的人,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色涨红,张口结舌,竟无人能反驳半句。林岳甫等忠直之臣,则眼中燃起激赏的光芒。

萧清璃不再理会他们,她低头,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萧景睿轻轻推向林岳甫:“太傅,照顾好陛下。”随即,她猛地转身,面向城门守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

“开城门!迎陈、方二位将军及我南谕忠勇将士入城休整!”

“传本郡主令!天京城,即刻起进入战时状态!四门紧闭,实行军管!所有存粮、器械统一调配!所有青壮,登城协防!怯战避战、惑乱军心、囤积居奇者,无论身份,立斩不赦!”

“飞鸽传书南疆!令宁王萧景琰,即刻起兵勤王!星夜兼程!不得有误!”

一连串清晰、凌厉、杀气腾腾的命令从她口中吐出,如同战鼓擂响!混乱惶恐的城门口,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守城将领轰然应诺:“遵郡主令!”

城门再次轰然开启。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陈方和方山带着数百名如同血葫芦般、相互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的残兵,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天京城门。当他们看到城楼上那抹迎风而立的素白身影时,陈方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曾充满狂暴杀意的眼睛,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所取代。他喉头滚动,最终只是艰难地、无比郑重地对着那个方向,抱拳,深深一躬。方山亦紧随其后。

萧清璃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随即,她的视线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富饶却遥远的南疆之地。

南疆,宁王府。

熏风带着潮湿的花香,吹拂着水榭的纱帘。宁王萧景琰,一身锦袍,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舞姬曼妙的舞姿。他面容俊美,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眼神流转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疏离。

“报——!天京八百里加急!陛下……不,是长公主手谕!”一名心腹幕僚捧着密封的锦盒,疾步而入,神色凝重。

“姐姐的手谕?”萧景琰慵懒的神情瞬间消失,如同被注入了活力,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样的光彩。他一把夺过锦盒,急切地撕开封泥,展开那份字迹熟悉的信笺。

信的内容简洁而沉重:青石城破,天京危殆,速起兵勤王!

“姐姐……是姐姐在召唤我!”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将那份关乎帝国存亡的手谕紧紧按在心口,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王爷!陛下那边……”幕僚小心翼翼地提醒,意指皇帝萧景睿的旨意。

“陛下?”萧景琰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冷漠,眼神瞬间变得阴鸷,“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痴儿?他懂什么?他的旨意算什么东西?”他嗤笑一声:

“立刻点兵!府库所有军械粮草,尽数启出!集结南疆所有能战之兵!本王要亲率大军,星夜北上!”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快!耽误了姐姐的事,本王扒了你们的皮!”

幕僚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宁王,心中凛然,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水榭中,丝竹声早已停下,舞姬们瑟瑟发抖。萧景琰却浑然不觉,他依旧紧紧攥着那份手谕,望着北方的天空,脸上是混合着病态依恋和嗜血兴奋的奇异神情,低声呢喃:

“姐姐……景琰来了……坚持住……”

《饮马醉山河》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趣趣阁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趣趣阁!

喜欢饮马醉山河请大家收藏:(m.ququge.com)饮马醉山河趣趣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