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雨的余威尚在,长街上镶嵌的砖石湿漉漉地倒映着明朗的长空,如同铺开的湖绿绸缎。
避雨亭周旁才赶了初春的花草已然诠释了一番绿肥红瘦的景色。断枝残蕊,鼓了朵儿的花苞,嫣然绽放的花瓣,都零零落落碾了一地,似碎玉珠玑,让人好不怜惜。
兰若看着这一地落红,甚觉惋惜:“今年的垂丝海棠早早便开了,却不想被一场大雨夺去了颜色,好不可惜。”
轻风徐徐入了亭中,带着雨后落花的芳泽,拂过女子的脸庞,叫人不觉动容,又怎不是一番惺惺相惜。
宋湘宁亦是不忍,她弯腰拾起亭中散落的几片海棠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锦囊中。她顺势走到了亭柱后,抬头时却发觉柱子后落了一枚玉佩。她心头蓦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兰若见如此,不禁问:“这玉佩瞧着成色上好,应是哪位主子落下的吧?”
宋湘宁看得分明,嗔她:“你见宫中有哪位娘娘可用得璇玑佩?”
兰若一怔:“莫非是……”
宋湘宁止了她的话头:“你心里有数便好,莫要多言。”
忽而,一个念头闪过宋湘宁的脑海,莫不是昨夜下雨时皇帝躲入此间避雨而遗下的?而昨夜……骤雨……她的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心湖中激荡开层层涟漪。
她攥紧玉佩,指尖感受着玉石特有的沁凉与温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亭外那条蜿蜒通向御花园深处的青砖小径。
昨夜那场春雨,下得又急又猛,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此刻雨过天晴,青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深青色光泽。然而,就在靠近避雨亭入口的几块砖石上,却有几处不同寻常的印记。
那几道深深的、边缘略显模糊的湿痕,形状像是男子的靴印。只是被雨水反复冲刷和后来的阳光晒得半干,轮廓已不甚清晰,若不细看,极难分辨。而起雨时已是半夜三更,宫规森严,入夜后除了巡夜的侍卫,其他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即便是侍卫,巡逻也极少经过这后苑深处、仅供赏景歇脚的亭子。即便路过,职责在身,他们也不会于此间停下。
思绪如电光火石一闪而过,瞬间勾连起晨起时那似梦非梦的朦胧记忆。细细回想,那梦中,似是有一股雨后清冽的草叶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萦绕鼻端,难不成……罢了,宋湘宁深吸一口气,掩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她将玉佩悄然拢入袖中,面色俨然如常。再抬眸时,脸上已是了惯有的沉静,她道:“兰若,今日捡到玉佩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兰若知道轻重,谨慎地点点头:“宝仪放心,奴婢绝不会再提起此事。”
随后,她又道:“宝仪,您如何笃定皇后娘娘一定会来此地?”
宋湘宁用绢帕擦拭着染上些许雨渍的手指,徐徐道:“适才嫔妃欲告退时,皇后娘娘让青沐赏了我一枚琉璃海棠簪,青沐说,皇后素爱惜花草,只是花开花落终究不长久,每每落红满地,徒留一片伤寂。今日晨起听闻昨夜大雨,还叹惋避雨亭旁开得极艳的海棠花,只道是绿肥红瘦了。你以为,花开花落,皇后在点谁?而绿肥红瘦如此伤景,皇后自是要来惋惜一番的。”
兰若被她一点,了然颔首。随即静侍一旁,不再多言。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凤体康安。”
皇后的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女子,随即凝睇周围宫人,冷声道:“都退下罢。”
宋湘宁神色依旧谦恭温良,无半分惶遽之意,身形稳如磐石,不敢妄动。
皇后似是叹息,婉转后,脸上已是如常的柔和:“玥宝仪,起来坐吧。”
宋湘宁规矩地谢了恩,与适才在坤宁宫并无分别。
皇后凝神片刻,倏尔轻笑:“你进退有度,人前人后,都谨记着分寸。端庄再含些少女意趣,如何不得圣心。”
宋湘宁眼睑微拢:“皇后娘娘谬赞了。皇上与皇后娘娘仁善,怜惜嫔妾貌疏礼笨,才格外关切两分。”
皇后的眼神有过一瞬的惘然,然而很快清明了下来:“罢了。本宫既引你来此处,自不是同同你论这些。”
她遥遥看向亭外落了一地的残红,哀哀唏嘘,又似是意有所指:“果然是落了。本宫喜爱昙花,却不忍其每每流光一现,韶华易逝。前阵无意看见这里的海棠耐住初春时寒,不逊冷梅暗香疏影,早早便开了,想吩咐画师将此景留住,谁知忽起的一夜疾雨竟夺去了它们的性命。”
“朝花夕落终须尽,明烛萱堂盛不衰。娘娘德正中宫,坤仪四海,垂爱天下万千,却不妨有人心机叵测,负了娘娘的一番心意。风雨摧花,固然可惜。可若不是一枝独秀,坏了根基,也不会将满树春色荼靡至此。娘娘明鉴。病枝不除,终将殃及良木。风雨既已显其形迹,何不趁此天时,正本清源?”宋湘宁柔声细语,却字字恳切。
皇后的錾刻珐琅嵌宝护甲缓缓划过石桌上的裂纹:“玥宝仪,你自诩聪明,却终究少不更事。”
她从座上起身,声音冷了两分:“本宫自太子府起,已不掌后宅之事多年。本宫身子虽弱,膝下皇子又多病多灾,若是有心,却未必不能紧握六宫大权。本宫不知你是如何与贵妃结怨至此,也不愿过问。但你若想借本宫的刀来杀人,那你的心思是动错地方了。”
皇后笑意凉薄中不乏了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昆仑极寒处权势滔天,花了眼也是有的。贵妃行御有道,并非利令智昏之人。己非圣人,她便是存了些徇私的心思,又有何妨?”
宋湘宁的指尖凉了两分,胸口有一刹那的滞顿,鬓角汗意泠泠。她只觉眼前女子与平常大有不同,往昔的温婉亲和似乎只在一瞬荡然无存。
她离座跪地叩首:“嫔妾失言,听候娘娘处置。”
心头的希冀似断弦余音,空余黯然颓落。却怨不了旁人,一时的意气却成了半腔覆水难收的悔意。皇后说的不错,她的确少不更事。
正恍惚间,手背覆上了一袭融融暖意:“湘宁,起来吧。”声音传入宋湘宁的耳畔,让她不觉有一丝失意,像姐姐的声音。
皇后替她捋去额间散下的青丝,轻轻叹息:“你别怪我方才说的话心狠,我自知时日无多,自见你时便觉十分亲切,将你做妹妹看待,自然不希望你寻了错路。”
宋湘宁的心骤然一凛,握住皇后的手紧了几分,语中含了些许急色:“娘娘令仪千秋,何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的笑靥如纸,似乎一碰便要碎了去,她轻柔地抚过宋湘宁的面庞,浅浅道:“我的身子如何,我再是明白不过。能拖至如今,已是太医院的人耗了毕生的心血。你勿要自责,贵妃统御六宫,代掌凤印,权柄不当之处,难免会错生冤事。安内是真,斩己也是真,你不忍本宫受她蒙蔽,才欲禀告。但是,后宫的局势远比你想的要错综复杂。看似是皇帝后院之事,却和国事息息相关,其实,又何尝不是又一个朝廷。”
“湘宁,你冰雪聪明,到底年轻,城府浅了些。若想在这宫里安然一生,心思差一差,都是不成的。”皇后殷殷嘱道。
宋湘宁垂眸,隐下盈盈欲出的滟滟泪潮,俯身欲跪,却被皇后拦了下。她含泪道:“娘娘于嫔妾厚爱至此,一字一句无不是肺腑真言,即便是同胞亲姊,情意亦不过如此。嫔妾,嫔妾不知如何担待起娘娘恩德。”
皇后笑如春风,暖入人心:“皇后对妾妃如此教诲,的确是恩高义厚,可长姐于幼妹,却是姊妹情深罢了。你若敬我如长姐,就不必如此在意。人一旦背上恩情的枷锁,在卸下,可就难了。你坐下,我仔细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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